劉索拉
今年六月初,一天晚上,打坐,突然腦子里現(xiàn)一“老者”,對我說:大病上身。我想凝神細追究,“老者”沒了。打坐坐不住,翻看床頭的《大圣經(jīng)全集》,里面跳出一句話:“有上帝作為我生命之光,我怕誰?——[Psalms]”(這是我在病中的譯文,不太客氣。)
第二天,還是真生病了。先是從耳朵上開始。劇疼。然后頭疼。
有朋友來電話說:你得去鄉(xiāng)下呆呆,換換空氣,見陽光。
我開始計劃出個遠門,翻旅游書,翻出韓少功翻譯的葡萄牙作家Passoa的文章,一看又撿了一句忠告:“鄉(xiāng)下有利于生存,但城市有利于思想”!!
我是要生存還是要思想?如果要生存,反而不容易:要經(jīng)過無數(shù)的麻煩才能去鄉(xiāng)下。比如先得打電話給住鄉(xiāng)下的朋友,約好時間,萬一她沒空,我就得再去打電話租一個鄉(xiāng)下的旅館。還不會開車,得去坐火車,下了火車坐出租,旅館的地點如果不好住在那里還是沒有什么好風景更是糟糕……這么一算計還是要思想吧。思想是最容易的事,就是躺在這張床上想入非非,如果沒有結果也沒有關系,反正已經(jīng)完成了一個思想過程,并且也可以睡覺養(yǎng)病。于是,找出一些止疼藥,吃了藥睡在床上,思想。沒有想出什么來,睡了三天沒醒。
醒來了,開始反胃、發(fā)燒,疼痛移到臉上、脖子上、肩膀上。去醫(yī)院化驗,血象反常。我慌了。
有個朋友剛大病初愈,來看我,說只有大病才會使人對一生猛醒覺悟。她說:我每天懺悔過去,祈禱未來,心情和身體都見好。我看了看她,果真紅光滿面,不像是病人。看來在大病的時候懺悔是一劑良藥。
怎么懺悔?我不會。想想過去,沒有什么大錯誤。又有朋友來電話,我說起懺悔的事,朋友提醒我干脆乘機寫一本回憶錄,就像盧梭的《懺悔錄》似的,肯定好看。
如果像盧梭那樣懺悔,叫懺悔么?他在懺悔中不停地贊美著自己的原罪,說是懺悔,其實是自夸。懺悔是把所有生活的細節(jié)對上帝都說出來。無論丑美。“人們,豎起你的耳朵,聽我出口成章!(Psalms)”但什么丑事經(jīng)過文人脫口而出,就都有了特點。其實人的一生不用說上帝也知道。別說上帝了,即使是讓一個算命的一算也是什么細節(jié)都瞞不過的。人生的程序已經(jīng)事先設計好了,都設置在一個人的身體上了。
我翻看過去的日記。大多數(shù)的日記都是帶著情緒寫的,現(xiàn)在沒法抓住事實真相。比如和什么人有爭執(zhí)的時候,我的日記就說:這個混蛋!然后沒有什么下文,或者是自己的一面之詞。帶著情緒的日記是很不可靠的回憶。寫懺悔錄,就是把回憶固定在紙上,假裝是懺悔,其實是讓別人分享自己已經(jīng)過去的生命。懺悔錄其實就是表面謙虛的回憶錄。千萬別信什么人說要懺悔,重復地敘述過去,不過是通過回憶對過去的生命有個片面的認識,事情一重復敘述,就有了欺騙性。因為生命過去了,就不再屬于自己。一重復,就難免要樹立一個形象。哪怕是一個極無聊的形象,經(jīng)過反復重復,也會變得與眾不同。你要是特別的自戀,就拼命反復地說:我……我……我……把自己往慘了說,就透著你剛強;把自己往俗了說,就透著你明智;把自己往好了說,就透著你臉皮厚……我看著自己過去的日記,不認識那個人。
比如這兒有段日記:“倫敦這幾天特別冷,幾乎懷疑要長凍瘡。仔細看,什么也沒長?!母锷现袑W時家里停了暖氣,教室里也不生火,就長了凍瘡,又疼又癢。現(xiàn)在倫敦的天氣,冷得人身上又疼又癢,帽子發(fā)緊……馬上要去美國了?!?/p>
這叫什么日記?沒有日子,也沒有具體的溫度,只是冷得發(fā)疼發(fā)癢。帽子怎么可能冷得發(fā)緊?想象不出來了。倒是記得那時有個算命的英國女人說:你要當心合同等等。發(fā)冷發(fā)疼發(fā)癢發(fā)緊的天氣,從倫敦去美國,簽合同,陰沉沉的畫面。
我的日記是非常不準確的生活記錄,充滿個人的情緒。所以近年來就不寫日記了,只有記事本,今天買這個,明天買那個,電話,郵件,開會……沒有什么值得保留的。
病越來越重。從紐約回到北京,一路捂著臉,到了北京邊看病邊吃藥,有一天半個臉突然疼得要倒立。這個疼連續(xù)持續(xù)了三十六個小時。我把所有能止疼的招都使了。冰塊,拔罐子,止疼藥……全沒用,疼得要能暈過去才好。
“拯救我,上帝!水淹脖子了……(Psalms)”
這時候想起所有看到過的電影、小說,所有見過的人,凡是跟懺悔有關系的事都在眼前晃動。是不是到了懺悔的時候?可懺悔都是用于緊急關頭的,臨死前,或是大罪惡之后。我這兒不過是疼痛而已,如果懺悔完還是疼,接下來還干什么好呢?多讓上帝尷尬。
我抱著頭慘叫,聽見我先生說:想想疼的不是你,是另外一個人。
怎么可能?疼的就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沒有一個能使我止疼的信仰!“我傷痕累累,疼痛萬分,……上帝,使我升華!——(Psalms)”我怎么就找不到一個東西能使我在疼痛中升華?對我來說,疼痛是最真實的痛苦,是什么也解決不了的,除非打止疼針,或者死過去。有信仰的英雄們和練氣功、瑜珈功的大師們都能不叫疼,因為掌握了使之升華的精神。而我,音樂不足以使我咬緊牙關不喊疼不掉淚,文學也沒有強大得使我覺得哭一聲就能給它丟了人。也許這就是我該懺悔的重點?要是這兩件事能換個不疼回來,我就把它們給換出去了。我真是俗不可耐可又畏俗,因此更俗。我的俗表現(xiàn)在無法使音樂和文學升華到脫離肉體痛苦;我的畏俗是生怕和那些把文化藝術頂在頭上,把貪欲藏在屁股底下暗暗橫流之輩有什么瓜葛。我對懺悔猶豫不決,生怕一懺悔反而掉到那群俗人里去了。真是弱者,弱者積陰毒?,F(xiàn)在我的陰毒擴散,只有懺悔能消毒,可是我找不到要改的缺點!你能真相信自己的懺悔嗎?就像對著心理學家傾訴,說順了,就說出一大套解脫罪行的大道理來。猶如所有會利用佛羅伊德的人都會把自己一生的缺陷和罪惡歸于父母,多么省事的解脫。不是我沒缺點,可如果我連這點兒可愛的缺點都懺悔出去了,以后可怎么活呢?當一個完全沒缺點的人是可惡的,使人感到虛偽,我的一個老朋友說:沒有缺點的人肯定是壞透了。如果一個人什么缺點都沒有了,那來這個世上干嗎呢?
于是我邊疼邊對上帝猶猶豫豫,心里想著懺悔之后我就會青春再發(fā),可畏俗的心理使我不敢真說:讓我從人性中解脫!
我不是暈過去了就是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哪兒都不疼了。想起頭天的經(jīng)歷,懷疑自己已經(jīng)在劇痛中懺悔過了,很怕自己從此后惡習全無。突然又聽到那“老者”的聲音:懺悔乃自欺。人急于解脫之心多大于意識善惡之心。臨危懺悔,一旦轉(zhuǎn)機,舊習百倍,不可收拾。懺悔乃撈救命稻草,急求圓滿。而圓滿乃點滴小事積累而成,豈是一朝懺悔可得。貪者不為人處世,只論成敗,無所積累;惟智者知小節(jié)……
糟了,我又出了幻聽幻覺了。
責編劉小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