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柳菊
到布賴頓留學快兩個月了,在最初的新奇和興奮過后,我變得有些無所適從。英語中“布賴頓”是“陽光明媚”的意思。伹對于來自亞熱帶的我,這實在有些諷刺。太陽終日躲在云層后面不見蹤影,只有灰蒙蒙的天空讓人空自惆悵。
以前在家總是抱怨這嫌棄那,而今終于知道什么叫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么叫養(yǎng)尊處優(yōu)!沖進家門還是習慣性地想大叫:“媽,我回來啦!吃飯沒?”——眼前的,卻是位高眉骨綠眼睛褐色頭發(fā)的外國女人。我立即調(diào)動起瞼部的每一寸肌肉,堆砌起一臉的笑容道:“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我馬上做飯,馬上!”
房東是位離了婚的巴基斯坦裔女人,已經(jīng)獨自住在這幢三層樓的別墅里快20年了。她把多余的房間租給留學生住,每個星期收80鎊的房租,當初剛搬進去時我答應幫她打掃房間并煮晚餐給其他房客,只用付她40鎊的房租。可是前段日子她改了主意,讓我每周的房租再加20鎊。我每周打工20個小時,有80鎊的收入,也就同意了。也許因為她從未有過中國房客罷,我總感到她暗中提防著我,無論走到哪兒都有雙碧綠的眸子粘在背后。我只好小心翼翼看著她的眼色行事,盼著這段“磨合期”趕快過去。
但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那天,我下課晚了,回去時已過了晚餐時間,便想在廚房煮點粥吃,剛洗好米,房東不知從哪兒沖了進來,怒氣沖沖地指著我嚷:“這是我的家!如果讓你煮,那其他人也想煮,我這里不是公共飯?zhí)?”還沒容得我解釋,她己動手把鍋里的米一股腦兒倒進垃圾桶。我又餓又累,只得拼命忍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不住地道歉。若與她爭辯,今晚我就得露宿街頭,爸爸媽媽知道的話會傷心死的。
我回到房間里啃了幾口干面包就再也吃不下了,淚水就著面包咽下肚。不能哭不能哭,我說過要堅強的,出去走走吧,或許會好些。
街道上冷冷清清,雖已是晚上八點半,仍亮如白晝。抬頭看看天,仍是那片令人氣餒的鉛灰色:低頭想找粒石子踢踢,可路上干凈到連一片葉子也沒有,我不禁苦笑?!班?!瑪麗,瑪麗!”有人在路旁向我招手,我呆了一會兒才想起“瑪麗”就是我。原來是老朋友托尼大叔。
托尼人權(quán)是公共汽車站旁的一家雜貨鋪的老板,從上學的第一天起我每天部經(jīng)過他的店。他人很好,每次有小孩子去他的店里,他都給他們一個香蕉蘋果之類的。有時我進去買些水果什么的,經(jīng)常和他聊天。我和他很投緣,因為我們常常聊起各自的家人,而且談得津津有味。他常跟我說他小時候的事兒,他那很早就去世了的媽媽在世時如何愛他。而在向他敘說著我的家人時,我的心,也仿佛跨過了整整半個地球回到那遙遠而親切的家中。在這位胖乎乎的滿臉絡腮胡子的大叔面前,我總能很輕松很自然地做回自己。
“嗨!”我有氣無力地向他擺擺手。他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什么,只是到這里這么久了,怎么這天還是垂頭喪氣不見一丁點陽光?我都快發(fā)霉了!我的夸張讓他哈哈大笑,“噢,天!小姑娘,你到這兒才多久?”他向我擠擠眼,“想家了,嗯?”沒想到會立即被看穿,我有些不好意思?!斑@樣吧,周末到我家來吃飯,我請客。我可是很久沒有給任何人做飯了噢?!薄斑@個……”我有些遲疑,他離了異,正獨居:我一個人去似乎有些不妥當,萬一……看到他那真摯而又期盼的眼睛,不由讓我為剛才冒出來的小人之心而慚愧,忙點頭答應。他滿意地笑了,從柜臺上挑了個蘋果拋給我,說他期待我周末的到來并叮囑我不要告訴我的房東。
周末到了,去之前,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把這事告訴了房東。房東看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但沒說什么。晚餐很豐盛,托尼大叔親自下廚,我打下手。餐桌上,我添油加醋地向托尼描述我們家鄉(xiāng)的飲食風俗,聽得托尼瞪大了眼睛。我和他還聊起我的房東,并告訴他我已經(jīng)把今天來吃飯的事情告訴了房東。當然我的用意很明顯:有人知道我在他的家里,萬一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會有人知道!他笑了,并告訴我他曾經(jīng)幫過很多留學生找便宜的房子,所以一些收了學生昂貴房租的房東對他很有意見,如果我的房東知道我和他交往,會對我不利。在這個區(qū),托尼是有名的好人。說到這時,他自己也笑了。知道他常給顧客額外的水果蔬菜什么的。我插嘴問他:“可是這么一來你不是賠本了嗎?”“這些東西要新鮮的才能賣給別人,當天賣不完也要扔掉的。為什么不給那些需要的人,讓他們高興呢?”他答道。
沒想到在歐洲也有如此古道熱腸的人,看來是我對布賴頓有些偏見。60鎊一周的房租我確實吃不消,便問他可不可以幫我找便宜些的房子。他問我現(xiàn)在的房租是多少,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了他。他嚇了一跳,然后開始罵我:“每一次你都跟我說你的房東對你很好,笨蛋!她在利用你!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你沒有利用價值了,遲早會讓你搬走!你這個傻瓜,付60英鎊只為了睡覺!”他痛心疾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耙粋€星期你給她煮飯,打掃房間,然后付她60鎊?笨!遲早你要累死你自己!你以為你媽媽知道你過這樣的日子會開心?她會傷心死的!不行,我不能讓你再浪費你媽的錢!來,跟我來!鑰匙給你!”我很奇怪他怎么會這么激動。他把我領到樓頂?shù)囊婚g房,然后說:“以后你就住在這里,放了學回來你做晚飯時多給我做一份就行了,你不用再為6個人做飯!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要什么自己到我店里拿!我可不是什么見鬼的素食者!”
我聽得一頭霧水,不敢去接?!澳弥?!我不會傷害你,我保證決不會強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不行,我還沒有跟我的房東說,她會傷心的?!蔽业?。“傷心?你真是笨,她才不會傷心,你走了還會有學生再來,她可以照收80鎊一個,她會想到你?把鑰匙拿著,明天就搬過來?!薄安恍校豢赡荞R上就有學生來,這樣對她很不公平,我先回去和她打一聲招呼?!薄鞍ィ耗銗墼趺淳驮趺窗?,小傻瓜——你以為等你回中國的時候她會說,‘哦,我想我的瑪麗,我要去看她?她才不會??墒峭心釙 ?/p>
我很感動,就把鑰匙接了過來。
“這才對。我沒有把鑰匙給過任何人,你是惟一的一個。從你第一天來到我的店里,我就很喜歡和你聊天,你總是這么開朗。以前總是我逗別人開心,可是每次你和我說話,我總覺得自己很幸福。要知道,‘在我的老家,我們什么都吃!無上飛的除了飛機,地上跑的除了汽車,水里游的除了船,我們什么都吃!”我笑了,因為這句話是我剛才吃飯時告訴他的。“從現(xiàn)在開始,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會記??!”
回到家,房東在煮咖啡。正當我琢磨著如何向她說時,房東先開口了:“我正有話和你說。也許我們想的是同一件事???,當初你來時說好要給我煮飯的。每周3次,等我回巴基斯坦時你負責所有的家務??墒乾F(xiàn)在一切全變了,對下起,噢,我必須有一間房間給我需要的人,而你
幫不了我的忙了。我沒有必要讓你再繼續(xù)待在這里了。”我目瞪口呆,老天,虧我剛才還在托尼那兒為她辯護!我難過極了,告訴她我已經(jīng)有房子了,所以我明天就可以搬?!昂芎茫@個星期的房租你沒有付,我也不要你的錢了……但是你的押金我就不退給你了……”
我什么也沒說,直接上了樓,開始收拾東西。這時她敲門進來,道:“啊,很好。你已經(jīng)把東西都收拾好了,我希望你一小時以后馬上離開。你的行為舉止非常的差,侮辱了我的驕傲?!蔽乙е?,把要脫口而出的話吞回肚里,直視那雙碧綠的眼睛,用平靜得我部吃驚的聲音說我:“你放心,我這就走?!?/p>
同住的兩個留學生幫我把行李搬到門口,并替我叫了輛出租車。坐進車內(nèi),我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像壞了的水龍頭般嘩嘩直流。司機不住地從后視鏡里看我,很奇怪我大包小包的要往哪里去,我告訴他,我不是回國,而是搬家。“你在這里住了多久?”“兩個多月。”“原來說好住多久?”“18個月?!蔽乙贿吇卮鹚膯栴}一邊流眼淚。怎么還是那樣的天空!
到了托尼那兒,司機一面幫我放行李一面說:“呵,托尼是你的朋友,別擔心,他會幫你的?!彼仍谀抢锟次仪瞄T,問我,“你沒事吧?”我說:“沒事的,我哭完就好了?!笨晌堇锼坪鯖]人。對面街邊洗衣店的老板跑了過來,“你要找托尼是嗎?他應該不會去其他地方的。如果你找不到他,可以先到我店里,我打電話叫我的女朋友過來陪你好嗎?”“……不用了,謝謝,我在這里等托尼。”我一邊哭一邊說。這時,一個女孩子走了過來,一邊掏出電話簿,一邊對我說:“別著急,我曾經(jīng)在托尼的店里工作過,我有他的電話號碼……”我一下子放心了許多,不過還是哭。她打電話,可怎么也打不通。我才想起那天托尼說過他剛換了電話號碼,因為打的人太多,他告訴過我號碼,可是我沒有記住,行李又一大堆,我不知道把電話號碼本放在哪里了。我哭得更傷心。又有一個人跑了過來,“噢,也許他在樓上睡著下。我?guī)湍憬行阉??!彼麆傁氪舐暃_樓上叫,我突然想起我有鑰匙的,當我告訴他的時候,所有人部很奇怪地看了看我?!澳闶峭心岬挠H戚?還是你父母親是他的朋友?”他一邊用鑰匙開門一邊問我?!芭笥选!蔽抑荒苓@么答。誰知鑰匙打不開門!看見我又想哭的樣子,他馬上說:“別急,他睡覺之前肯定把門反鎖了。我?guī)湍惆阉行寻?”這時樓上的窗戶打開了,托尼一臉茫然地探出頭。
當大家?guī)臀野研欣畎徇M房里后,托尼看著我,一副很開心的樣子。我罵他,怎么可以在我這么難過的時候居然還笑。他說剛才夢到我來了,一睜開眼看見我就在樓下,還以為仍在做夢,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不是夢當然開心了。他笑我:“不聽我的話,所以你招來了惡魔。不過老天注定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很幸運。記住,在我的老家,我們什么都吃,天上飛的除了飛機,地上跑的除了汽車,水里游的除了船,我們什么都吃!既然是大小通吃的,瑪麗,為什么還為這種人難過呢?我要讓你開心,從今天開始,我絕對不讓任何人再利用你!”
我曾到處尋找布賴頓的陽光,卻發(fā)現(xiàn)原來它早已籠罩在我的四周。
(井澤宇、林茹摘自《海外文摘》200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