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桂林

1933年南昌“剿總行營”。

“總司令,”蔣介石的秘書鄧文儀捧著一摞書信和電報走進來?！罢埧傋^目,又有這么多為陳賡說情的。你看看,一個陳賡,把咱們剿總行營攪得雞犬不寧?！笔Y介石頭也沒回,擺了擺手,示意鄧文儀把東西放起來。“這有一份黃埔學(xué)生聯(lián)名發(fā)來的電報,您看……”鄧文儀謹(jǐn)慎地補充了一句?！澳阏J為怎樣?”“是求情的,勸您別殺陳賡?！编囄膬x說著欲將電報收起來?！澳钅睢！笔Y介石倒背著手,面窗而立。鄧方儀挺直上身,一字一頓讀起了電報:“總司令:我等32名黃埔一期同學(xué),三叩于地,為陳賡求情。懇求總座——我們的老校長,寬大為懷,道義為重,刀下留情,放了陳賡。師生情份,不能不講,救命之恩,不能不報。有道是,知恩不報非君子,恩將仇報是小人。倘使執(zhí)意要殺,不僅黃埔子弟為老校長絕情絕義而心灰意冷,總司令也無面目立足于人間。此可謂:殺一人之命,失眾人之心。孰輕孰重,何得何失,請總司令三思、明鑒……”

鄧文儀念畢,蔣介石無動于衷,漠然無聲,沉默片刻,他冷冷地問了一句:“還有嗎?”“有?！编囄膬x從信扎中一封封翻著:“這有杜聿明將軍的,張治中將軍的,還有孫夫人的……都是為陳賡求情。”“不要講了!娘希匹!”蔣介石極不耐煩地止住鄧文儀的話,“把陳賡找來,我要親自同他談?！?/p>

陳賡被帶進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廳。樓梯上響起了嘎吱嘎吱的皮鞋聲。蔣介石一下樓梯便故意大喊:“陳賡在哪里?陳賡在哪里?”希望陳賡能上前恭迎。但陳賡聽到聲音后,故意拿起一張報紙把臉遮起來。

落座之后,過了好長時間蔣介石才開口:“陳賡,你瘦多了?！标愘s放下手中的報紙,冷笑道:“瘦吾貌而肥天下,這是校長你教導(dǎo)我們的……”蔣介石雖覺無趣,但仍裝模作樣,一副豁達大度:“你年輕無知,受人蠱惑,雖然在政治上犯了錯誤,但我可以原諒你。你是校長的好學(xué)生?！薄爸x謝你的好意?！标愘s放下報紙,冷冷地說:“不過,我不需要你的原諒?！薄安徽勥@些,不談這些。”蔣介石轉(zhuǎn)移話題緩和一下氣氛,“聽說你到鄂豫皖去了,那里近來怎樣?”“馬馬虎虎?！薄澳氵€年輕,前途遠大。我一貫主張既往不咎,你也別嘴硬。我跟你攤牌,只要你過來,愿意帶兵,可以隨便挑選任何一個師,就是給你一個軍,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也可以當(dāng)特工方面的負責(zé)人?！薄拔也蛔瞿愕墓?共產(chǎn)黨不像你,不會靠榨取人民的血汗來供自己享受。今天我落在你手里,要殺就殺。不要對我抱什么幻想!”“怎么能這樣講話呢!不要激動,不要激動。我看你還是那個脾氣,忠勇之人,秉性剛烈。黃埔人應(yīng)當(dāng)團結(jié)救國,共圖大業(yè)。黃埔的校長決不殺黃埔人。”蔣介石繼續(xù)說,“現(xiàn)在國家弄得這樣槽,剿匪當(dāng)中死了30多萬。中國不能這樣淪陷……”

蔣介石話音未落,陳賡霍地站起來:“誰造成這種局面?!難道發(fā)起內(nèi)戰(zhàn)之責(zé)還要我們共產(chǎn)黨來負嗎?”

“國共是非,自有后人評說。你年輕幼稚,易受蒙蔽?！鳖D了頓,蔣又說“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校長器重的學(xué)生,校長的愛將,一個受過正規(guī)教育的軍官。鬼鬼崇崇地鉆山潛洞,干的都是偷雞摸狗的名堂。你看你這身衣服,臟破襤褸。我聽人說,毛澤東、朱德每天都坐在火爐邊捉虱子,這成何體統(tǒng)啊!”“我陳賡身上也有,不過,它并不影響我們同專制腐敗、不得人心的國民黨的斗爭!”“你中毒太深!”蔣介石氣得臉色鐵青,“你這個態(tài)度應(yīng)該悔過!應(yīng)該悔過!”

一陣沉默過后,蔣介石對旁邊的鄧文儀擺了擺手:“你好好勸勸他,這個樣子不行!”臨走時,對陳賡說:“以后文儀代表我同你談?！笔Y介石惱羞成怒地向樓上走去,腳底下已沒有了下樓時的嗄吱嗄吱聲……

鄧文儀苦笑了一下,坐到陳賡身邊:“如果放了你,請回到紅軍告訴黃埔學(xué)生,只要他們過來,校長是不會虧待他們的。你看,這樣好不好?”陳賡堅定地搖了搖頭。

陳賡再次被押解到南京。一個月后,陳賡安然出獄,又回到了黨的懷抱……

歷來剛愎自用的蔣介石此次何以屈尊降紆,并“寬大為懷”,對桀驁不馴的陳賡網(wǎng)開一面?原來早在黃埔時期,陳賡從死亡線上拉過蔣介石一把,算得上是蔣的救命恩人。

那是一個頗具傳奇的故事——冒死救蔣。1925年10月上旬,以黃埔軍校學(xué)生為骨干的東征軍,在蔣介石的親率下第二次東征東江,討代陳炯明。黃埔一期畢業(yè)的陳賡在東征軍任7連連長。攻打惠州時,7連擔(dān)任主攻部隊的尖刀連。陳賡率隊浴血奮戰(zhàn),所向披靡,第一個沖上惠州城頭,因而受到蔣介石的褒獎。攻克惠州的第二天,陳賡所在黃埔第4團在惠州城里一所學(xué)校休整。臨近中午,蔣介石帶著隨從來到4團駐地,直奔陳賡的連隊?！瓣愘s,把你的部隊集合起來?！笔Y介石說。7連僅存的30多人很快列成橫隊,接受蔣介石的檢閱。

眼前的隊伍,軍裝雖破爛不堪,但士氣卻十分高昂,完全一副勝利之師的樣子。蔣介石看在眼里,喜不自禁:“陳連長,你馬上去找軍需官,領(lǐng)200套軍服來。”他頓了頓,然后解釋說:“為什么要領(lǐng)200套呢?一,你們這里的弟兄,每人發(fā)兩套;第二,我馬上補100新兵給你,每人發(fā)一套?！标愘s大喜:130多人的連隊,是可以頂上一個加強連了。蔣介石接著說:“等軍裝穿好了,你把隊伍帶到總司令部來。從現(xiàn)在起,你們充任總司令警衛(wèi)隊,你就是少校隊長!”一向不茍言笑的蔣介石,給陳賡還過禮后,面帶微笑走了。

黃埔一期藏龍臥虎。培養(yǎng)自己的心腹骨干,蔣介石心里早已有了一本帳——陳賡機敏熱情,文武兼優(yōu),應(yīng)該培養(yǎng)他作高級幕僚。古往今來,治國平天下者,身邊不可能缺少這樣的人。但蔣介石這時不知道陳賡已是共產(chǎn)黨員。

經(jīng)過短暫休整補充后,東征軍于10月17日繼續(xù)揮師東進,連克海豐、合埔,并在河婆附近擊潰洪光麟部。初戰(zhàn)數(shù)捷,東征軍指揮部開始飄飄然。驕兵必敗。第3師在未對敵情作出準(zhǔn)確判斷和調(diào)查的情況下,貿(mào)然朝塘湖出擊,在渾然不覺中,走進了林虎以主力布下的包圍圈。

林虎是兩廣享有盛名的將領(lǐng)。辛亥革命后,他曾帶著6千子弟馳騁廣西,所向無敵。第一次東征的棉湖戰(zhàn)役,林虎率軍惡戰(zhàn)黃埔軍,雖使黃埔軍損失慘重,但他到底敗陣而去。這口氣林虎怎么也咽不下去。此次林虎運氣不錯,碰上的是黃埔軍里戰(zhàn)斗力最弱的第3師。他布下口袋陣,待第3師發(fā)覺,已是四面重兵。更不可思議的是,戰(zhàn)斗打響后,東征軍指揮部和第3師的軍官們,竟不清楚當(dāng)面悍敵到底是誰。

槍聲越來越密,林虎軍猛烈的火力不斷給第3師造成傷亡,而林虎的陣地固若金湯。戰(zhàn)至中午,第3師開始退卻。遠在3公里外的蔣介石,從望遠鏡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情景,陡然鐵青了臉:“娘希匹!不準(zhǔn)后退!誰后退槍斃誰!”為激勵部隊,他帶著第一補充團和軍隊,親自到前沿陣地督戰(zhàn)。實際上,待蔣介石趕到,第3師已處于全面潰散中。歷來不甘服輸?shù)氖Y介石,見狀忍無可忍:“告訴譚曙卿,”他對站在身邊的陳賡說:“臨陣逃跑的一律槍斃!”譚曙卿是3師師長。

然而,一切都為時已晚。第3師的部隊像決堤之水,向山下漫去。

補充團團長、共產(chǎn)黨員周保山見形勢危急,率部突入敵陣,把譚曙卿救了出來,但并未止住3師的潰兵。周保山率部死戰(zhàn),補充團傷亡慘重。幾分鐘后,周保山頭部中彈,壯烈殉身。補充團的防線也開始瓦解。蔣介石命令陳賡:“你現(xiàn)在代理第3師師長,立即收容潰兵,重新組織抵抗!”

陳賡拔出駁殼槍沖了上去,迎頭攔住一股潰兵:“我是陳賡!蔣總指揮命令我代理第3師師長!不準(zhǔn)后退,就地抵抗?！睗⒈静焕頃?紛紛奪命而逃。林虎越來越近了。指揮部的人員也開始四散奔逃。蔣介石見大勢已去,頓感萬念俱灰,遂掏出手槍頂住前額。陳賡一個箭步?jīng)_上來,奪下蔣介石手中的槍:“校長!”蔣介石聲淚俱下:“我已無顏再見江東父老……”“不,校長!”陳賡拉住蔣介石,“你是東征軍總指揮,全軍將士不能一日無主啊!”蔣介石執(zhí)著地搖了搖頭:“我一再教導(dǎo)你們,戰(zhàn)死則罷,不戰(zhàn)死則殺身成仁。今天我要實現(xiàn)自己的諾言,不辱黃埔之威名……”“勝敗乃兵家常事?！标愘s望著步步逼近的敵人,急切地說:“我們快撤吧!再耽誤就來不及了!”

趁蔣介石片刻的猶豫,陳賡一把背起他朝山下奔去。陳賡背著蔣介石一口氣跑出四五里路。天近黃昏,敵人已被甩遠,他們在河灘邊的草叢里停了下來。不一會,又聚攏來數(shù)十名衛(wèi)隊官兵。這時蔣介石已恢復(fù)理智,他掃視了一遍周圍,突然說“我要馬上同第1師聯(lián)系,誰去送個信?”

第1師由周恩來和何應(yīng)欽統(tǒng)領(lǐng),此刻正在80公里外的海豐后埔一帶,中間隔著人跡罕至的蓮花山脈,山深林密,猛獸橫行,盜匪嘯聚。因而,當(dāng)蔣介石提出送信,在場之人都垂頭不語,面有難色?！斑€是我去吧?！标愘s吃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拔視v幾句廣東話,碰上土匪也可周旋?！笔Y介石目光里充滿贊許:“也好。只是太辛苦你了!”此時此刻陳賡在他心目中是最可信賴的人。他向旁邊一名軍官要了50塊銀元遞給陳賡:“帶上,萬一碰到土匪,可以疏通一下?！?/p>

一路上陳賡馬不停蹄,歷盡艱險,于第二天趕到海豐。一身破舊的老百姓服裝,一張憔悴的臉,一副沙啞的噪子……當(dāng)手提木棍的陳賡出現(xiàn)在第1師師部,把周恩來和何應(yīng)欽嚇了一跳:“陳賡,你怎么到這來啦?校長呢?”他們已得知第3師潰敗、指揮部被沖散的消息,正在商議派人去救應(yīng)……

陳賡沉睡了兩天兩夜后被胡宗南拉了起來。當(dāng)他睜開眼,見蔣先云、賀衷寒(兩人和陳賡被譽為“黃埔三杰”)、許繼慎等都在身邊,不禁有點奇怪:“你們這些家伙不去打仗,站在這里干什么?這是什么地方?”操一口濃重浙江鄉(xiāng)音的胡宗南說:“校長專門把我們叫來看你,我們還以為你快要死了呢!”有“黃埔一支筆”之稱的賀衷寒伸出大拇指:“陳賡,這次你的功勞可立大了。校長對我們說:什么是黃埔精神?陳賡就是黃埔精神!”許繼慎接著賀衷寒的話說:“當(dāng)時我就給校長說,什么時候我們記不起黃埔精神了,就跑去看陳賡長得什么模樣!”一陣大笑。不久,陳賡成為蔣介石的侍從參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