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很有影響的大報這樣說:從電視臺天氣預(yù)報欄目開播的那天起,就成為“人們感應(yīng)季節(jié)的皮膚”??吹竭@句話,我感到悲涼。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我的皮膚是這樣遲鈍,根本沒有能力與大自然一同呼吸,我不知道春天是什么時候到來的,不知道秋天的第一片落葉,是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還歸泥土。我們只能從“天氣預(yù)報”得知天氣的變化和季節(jié)的更替。因為精心的預(yù)防,我們身體的表層永遠處于恒溫狀態(tài),酷日和炎寒,都無法穿透它。
簡單地說,我身體上的皮膚已經(jīng)死去了。
然而,我的皮膚以前是那么活躍,天上飄過一朵烏云,我的手掌也能嗅出甜絲絲的雨意。那是在鄉(xiāng)間。那時候,我還很小,母親的早逝,家庭的變故,雖然在我心靈深處留下難以磨滅的凄楚和惆悵,但是,人生的無常,世事的滄桑,都被大自然的安寧祥和所容納,所吸收,我一頭扎進大地的懷抱,用我敏感的皮膚去感受她的溫愛。
那是多么美好的春天!一山的櫟樹、栗樹、馬桑樹和叫不出名字的灌木,經(jīng)一冬的沉睡而顯得干燥的表皮,濕潤起來了,像突然省事的少女,一夜之間,就滋潤得鮮鮮亮亮,亭亭玉立。緊接著,樹上長起了如花蕊一樣的葉苞,漫山遍野,目光從枝柯間穿越,一片紅的光點,火苗一樣跳動著,金魚一樣游弋著,又像陽光,既閃爍不定,又無處不在。這時候,我聽到了春姑娘搖曳衣裙的細碎聲響,聞到了泥土微苦的清香。我光著的腳丫子,仿佛能感覺到土地在生長,踩在她豐腴的肌膚上,腳心溫溫的,癢癢的。我跟土地同樣顏色的手指,情不自禁地顫動起來了。我的腰挺起來了,呼吸順暢了。我突然有一種傾訴的沖動。當(dāng)我獨自上山勞作的時候,我俯伏大地,把心里所有的憂傷與渴望,毫無保留地傾吐。我的嘴唇?jīng)]有說出一個字,可是,卻與大自然有了飽滿的交流。我的聽眾,是新鮮的泥土,是淡黃的葉芽,是綠瑩瑩的草根,是冒冒失失鉆出洞穴的螞蟻……它們是不會嫌棄我的,它們是春天的使者。它們也沒有說出一個字,然而,卻干干凈凈地拂去了我童年的寂寞。
太陽出來了。這是大山里的太陽,干凈得就像出浴的少女。你仰望過太陽出世嗎?她在山底下掙扎一陣,突然懸托于蒼宇之間,大得驚人,圓得不可思議,帶著溫和的微笑與熱烈的生命,顯示她作為人類公仆的真誠、善意和執(zhí)著。我們總是在習(xí)慣的話語中淪喪了自己的感覺,比如“噴薄而出”,連一個小學(xué)生也會用,而且一寫到日出,就不假思索,順手拈來,可是,你真正用心體悟過嗎?太陽是一個有情感的生命體,與所有的生物一樣,最尊嚴之處不是它的存在,而是它的勞動。鄉(xiāng)間的太陽,總是與農(nóng)事緊密相聯(lián),與太陽有關(guān)的詞語,是土地與莊稼。鄉(xiāng)間人最清楚是太陽養(yǎng)育了人類,最懂得向太陽感恩。當(dāng)太陽歷經(jīng)辛勞,從大山的深谷里攀越上蒼穹的時候,他們總習(xí)慣于以手加額,對太陽凝視良久;他們挎著犁,身后跟著歡快鳴叫的耕牛,太陽照著人的頭頂,照著牛的脊背,人搔了搔被太陽曬得暖暖的頭皮,扯開嗓子唱開了:“太陽出來●喂,上山崗●喂……”這時候,牛便沉靜下來,傾聽著主人的清唱,舒舒服服地搖一搖耳朵,沉味于萬物之母給予他們的共同的關(guān)懷里。然而,我們這些城里人,太陽高照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把發(fā)霉的房間打掃一下,把潮濕的被蓋衣物拿出去晾曬,何曾把她當(dāng)成朋友,去欣賞她,贊美她,帶著滿腔的熱忱去歡迎她!人們變得越來越實利主義了,既然宇宙間有了太陽,就應(yīng)該讓她為高傲的人類服務(wù)——這就是我們的哲學(xué)。
鳥鳴總是與太陽的升起同步。大山的鳥鳴,決不僅僅是一種聲音,在我的印象中,它更多的是一種氣息。鳥兒其實是大地的嘴唇,它們的叫聲是大地的歌唱。它代表了一種快樂的心情,一種甜蜜的呼喚,更是一種無私的奉獻。不然,我們就無法解釋:為什么鳥兒一叫,大地就變得透明了呢?鳥本質(zhì)上是屬于女性的,它斑斕的羽毛和婉轉(zhuǎn)的啼鳴,總有意無意惹動我們?nèi)粲腥魺o的情思。在我很小的時候,故鄉(xiāng)有一種鳥,學(xué)名錦雞,長尾修身,色彩艷麗,如果村里還無一人出動,她們是靜默的,一旦有人荷鋤上山,她們便活躍起來了,爭相展翅,撲楞亂飛,啼鳴如織。一個寧靜的夜晚在她們的尾翼上劃過去了,一個充滿生機的早晨從她們的嘴唇里開始了。牛羊出欄了,炊煙升起了,早就等不及的家雞們,跳過高高的門檻,到杏樹底下的泥土中啄食去了,那些慣于表功的雄雞,還飛上樹杈,抻勁高啼……這時候,錦雞便如孩子般歡樂,甚至斜抖雙翅,撫摸一下田土上人們的頭發(fā);初升的太陽溫暖地照耀著,光影在她們的翅羽上金子般閃光,溪水般流瀉。這時候,你會情不自禁地贊嘆:多美啊,我們的家園!……
那時候,我們沒有日歷,一個七八歲的小孩,腦子里也沒有二十四節(jié)氣的概念,可是,夏天到來的第一個早晨,我就知道了。是樹葉草梢上的露水告訴了我。暮春時節(jié),露水就已經(jīng)生成,可它決不會濕人衣褲,只有夏天的露水才有這么頑皮。剛剛轉(zhuǎn)到屋后,剛剛踏上那一條時隱時現(xiàn)蜿蜒而上的小路,就感到有一絲清涼,簌簌地浸潤到我的皮膚上,一路走去,褲腿濕透了,身后,是蛇形的濕漉漉的地面。露水為我下了一場小雨,也是我讓露水滋潤了土地。短短的一條道路上,光線和色彩有了微妙的分別,這是夏天創(chuàng)造的奇跡,是露水創(chuàng)造的奇跡。
其實,從人們所規(guī)定的時間意義上講,真正的夏天說不定還沒有到來,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夏天已經(jīng)寫在大地的皮膚上了。那一塊接一塊的麥茬,不是夏天到來的印記嗎?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詠嘆莊稼的歌手贊美過麥子,“麥子是土地上最優(yōu)美、最典雅、最令人動情的莊稼。麥田整整齊齊地擺在遼闊的大地上,仿佛一塊塊耀眼的黃金。麥田是五月最寶貴的財富,大地蓄積的精華。風(fēng)吹麥田,麥田搖蕩,麥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莊?!?葦岸:《大地上的事情》)這不是淺薄的“詩意”,而是豐盈的生命,我從中觸摸到了麥粒兒的香氣,聞到了麥粒兒的色澤,還看到了農(nóng)人手掌上的繭子,甚至想像出農(nóng)婦給孩子喂奶的情景……但我還是要說,我所鐘情的,卻是麥茬!那是多么美麗的圖案!訓(xùn)練有素的鐮刀,讓它們體面地留存下來。它們已獻出了自己的果實,因而能夠坦然面對大地,面對培育它們的農(nóng)人。它們是這個季節(jié)最美的花朵,使命完成了,剩下的,就是把根莖還給泥土。它們的湮滅是另一種生長,所以無所畏懼,雨季一來,就靜靜地倒伏下去,讓農(nóng)人重新翻種。農(nóng)人的腳心觸摸在它們纖維一般的身體上,心里該是多么踏實啊!
這樣的季節(jié),山上的野獸出奇地繁忙。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觀察和揣摩:那些家伙到底在忙些什么?沒有任何結(jié)論。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它們決不僅僅是為了吃飽肚子。我堅定地相信,那些大大小小的野獸,是在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報答大地的養(yǎng)育之恩。它們以自己的繁盛,來顯示大地的功績,并企圖喚起萬物對大地母親的贊美。你見過松鼠用爪子洗臉的憨態(tài)嗎?見過野兔來回蹦跳的樣子嗎?你以為它們?yōu)榱耸裁?它們不為別的,就為了想洗洗臉,想蹦跳幾下!這似乎是它們生命中自然而然的需要,是一種至純至潔的表達??吹剿鼈兡前惆踩蛔栽?,那般頑皮乖覺,你難道不為此動情嗎?是呀,還有什么比天真無邪更撥動心弦的呢,還有什么比在母親面前耍耍小調(diào)皮更無可非議的呢!大地因為養(yǎng)育了那些活潑可愛的生物而顯得成熟和豐滿。美國“神圣的流浪漢”亨利·戴維·梭羅說:“如果沒有兔子和鷓鴣,一個田野還成什么田野?它們是最簡單的土生土長的動物,與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質(zhì),和樹葉、和泥土是最最親密的聯(lián)盟,看到兔子和鷓鴣跑掉的時候,你不覺得他們是禽獸,它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颯颯的木葉一樣……”多么可愛的家伙,讓我們認識并親近它們吧,我們本是同根生。我們之間沒有奴役和被奴役,我們是兄弟姐妹,我們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拔页3K妓?,人和動物之間沒有言語,他們心中互相認識的界線在哪里。在遠古創(chuàng)世的清晨,通過哪一條太初樂園的單純的小徑,他們的心曾彼此訪問過。他們的親屬關(guān)系早被忘卻,他們不變的足跡的符號卻并沒有消滅?!?泰戈爾《園丁集》)泰戈爾的所有作品,都在引領(lǐng)我們回到童年,回到愛。真正的愛是不需要事先設(shè)計的,正如福克納所說,“事先沒有訊號”,它是從心靈之中成長起來的,它的每一絲顫音都讓我們感動。
在我而今生活的都市里,夜晚是不眠的,尤其是我居住的這條街,更是“不夜之城”。城市用五彩的光環(huán)剝奪了我們的沉思。把心靈流放到大自然中去吧,讓它到鄉(xiāng)間去度過一個寧靜的夜晚。夏季的夜空,星星多得讓人害怕!天幕是寶藍色的,星星就生長在上面,挨挨擠擠,像親密無間的姊妹,無聲地說著知心的話語。其中一顆,大概明天就要出嫁,走門竄戶,正與姐妹們告別呢。“我們相約同去泛舟,世界上沒有人知道我們無目的無終止的遨游……”泰戈爾不是寫星星,我卻固執(zhí)地認為他寫的恰是星星。星星是宇宙間神秘的使者,存在于我們的理智之外,她們啟示錄一樣玄妙的歌聲只唱給傾聽者。天文學(xué)家說,星星之間的距離都以光年計,我盡管相信它的真理性,也無法抹去幼年的印象,我總覺得她們是沒有門戶的鄰居,彼此關(guān)愛,花朵一般,共同維持著天空的美麗;她們與人類也是這樣靠近,仿佛站到山巔上去,就能摸到星星的腳趾頭。
星光下的山野,成一團謙遜而高貴的墨黑,涂染在茫無際涯的大地之上。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也無法企及。在一團墨黑的圍抱中,有一片白白的亮光,那就是我們世代祖居的村落,是村民揚場曬谷的石壩。肩上或手中的農(nóng)具卸下來放到街檐上了,雞鴨牛羊收進欄里去了,明天的豬草準(zhǔn)備到鍋里去了,村民們就到曬壩里來,釋放整整一個白天的辛勞。他們或者坐在青石坎上,拉扯閑話,或者躺在曬壩中央的“涼巴棍”(用細斑竹棍結(jié)成的席子)上,仰望星空。他們的閑話浸透著與農(nóng)事有關(guān)的生活,因而是最輕松的,他們沒有秩序,沒有虛偽的禮儀,你隨時可以插話,隨時可以離開,可以文雅,也可以粗魯。對待土地的態(tài)度教會了他們自律和節(jié)制,這就是他們內(nèi)在的秩序。偶爾,他們也擺談一些陌生的話題,比如城里人的生活,羨慕是有的,卻決不嫉妒。他們本身就是從土地上長出來的莊稼,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剝奪他們與土地的關(guān)系了。夜深了,想睡覺了,站起身來,把屁股上的灰土一拍,說聲:“困了。”就消失在星光的陰影里。沒有人責(zé)怪他失禮,因為這里沒有禮。余下的人,想聊就接著聊,不想聊,睡也罷,沉默也罷,隨你的便,一切遵從大自然的法則。就像那位面對星空靜靜的仰望者,從生命走向生命……充分享受著工業(yè)文明的好處并自以為優(yōu)越的城里人,讀了幾句書就淡忘了土地的知識者,有這般自由嗎?連千余年前曠達不羈的李白,懷瀚海般的天才,喝醉了,想睡覺了,也要給朋友作一番解釋:“我醉欲眠卿且去”,并且還要客套一下:“明朝有意抱琴來!”
說說秋天吧!這是四季之中最輝煌的季節(jié),相當(dāng)于交響樂中最高潮的部分?!昂靡黄埃骞葹橹?”這是十九世紀波蘭詩人密茨凱維支的詩句。一說到秋天,我們首先想到的是累累的果實。你進入過秋天的果園嗎?撲鼻的甜香里,帶著淡淡的酸味,那是升騰起來的另一片大地!在我的故鄉(xiāng),沒有大片的果園,只有零星的果樹,在莊稼地旁哨兵一樣站立著。它們都是一些普通的果樹,有的在初夏就成實了,多數(shù)則在秋天。村落后面的山梁上,有一棵柑橘,一個秋日的傍晚,霞光染紅了山林,我背著一大簍牛草走下山崗,那棵孤獨的柑橘,猛然間扎入我的眼睛。飽滿的、紅透了的橘子,掛了一樹,而樹枝上卻沒有一片葉子!我放下背簍,坐在樹下觀看。霞光很快從山林中消失,遠山近野呈一片黛青,只有這棵掛滿了果實卻沒有一片葉子的紅橘,火炬一般燃燒著。它的葉子是什么時候掉下的?果實是什么時候成熟的?仿佛在夢幻之間!這條路雖然茅草叢生,卻并非無人走動,為什么沒有一個人采摘?山民們都把它們當(dāng)成了喜慶的燈籠,不忍心將其摘下嗎?……許多人贊美過春天的花朵,寫她們?nèi)绾捂弊湘碳t,如何妖嬈艷麗,雖也寫到秋天的果實,卻往往是功利的,并不知它們首先是美的!花朵美得活潑,美得青春,果實卻美得滋潤,美得典雅,渾身透發(fā)出母性的柔輝。尤其是像這棵柑橘,不見一片葉子,卻果實累累,就更讓人著迷,更讓人柔腸百結(jié)了。暮色蒼茫之中,紅紅的橘子,對我發(fā)出天使般的微笑。這是母親的微笑。只有母親的微笑才有這般高貴。
每當(dāng)我端上飯碗,用五谷喂養(yǎng)饑餓的時候,我總是在思索一個問題:是誰讓大自然有了一個秋天?是誰讓果實在秋天紅透,讓莊稼在秋天成熟?這幾乎是沒法解釋的,我只能說,這是冥冥中的神,對地球上的生物尤其是對人類所做的特別的眷顧。
由此,我怎能不想到秋天的農(nóng)人?秋天是對農(nóng)人最高的獎賞!在世上所有的職業(yè)中,農(nóng)人是獲獎機會最少的一群,城市里,再卑微的工作,也可能在年頭節(jié)尾評一個先進什么的,可誰給農(nóng)民評獎?近兩年,偶爾在電視上看到幾個農(nóng)民的胸前掛上一朵大紅花,我一直沒弄清那是什么獎,在中國龐大的農(nóng)民群體中又有幾人獲得。他們仿佛天生是不該獲獎的??墒?,農(nóng)人不需要你的獎勵,大地獎賞他,秋天獎賞他!在這顆蔚藍色的星球上,什么樣的獎勵能抵得過大地和秋天的獎勵?莊稼成熟的季節(jié),農(nóng)人習(xí)慣于在落日黃昏之中,走到村落之外,那里就是他們的田園。他們在田垅上慢慢地走著,莊稼看見自己的主人,慫恿著風(fēng)兒,把自己沉甸甸的喜悅推涌到主人的懷抱里。農(nóng)人輕輕地撫摸著它們的頭,像撫摸自己的孩子。農(nóng)人把所有的快樂化成嘴邊的微笑。他們的微笑發(fā)自心底,就像腳下的道路一般自然,因而你幾乎看不出他在笑,但你卻能感受到他的快樂。真正的快樂是恬靜,甚至奇異地帶著淡淡的憂傷。世間最恬靜的快樂就是農(nóng)人看到莊稼時的快樂。在我很小的時候,常常看見身材矮小的父親,在田垅間時隱時現(xiàn),他的臉上,就掛著那種會心的微笑。家庭一系列的變故,沒有能沒收他的微笑。是土地和莊稼讓他堅強。他有時就坐在田坎上,對著夕陽,悠悠地抽一鍋煙。稻浪圍裹著他,溪水在身旁淺唱,幾只昆蟲,在他面前的草梢上蹦來蹦去。
想起秋天的農(nóng)人,我總對他們懷著極大的敬意。他們與生養(yǎng)我們的土地保持著最為密切的聯(lián)系,正是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簡單樸實的勞動,獲得了我的尊敬。美國女畫家愛迪娜·米博爾在她畫展的前言中這樣寫道:“美的最主要的表現(xiàn)之一是,肩負著重任的人們的高尚與責(zé)任感。我發(fā)現(xiàn)這一特點特別地表現(xiàn)在世界各地生活在田園鄉(xiāng)村的人們中間。”說得真好!沒有人像農(nóng)人那樣珍愛土地,珍愛地球,沒有人像農(nóng)人那樣明白自己對土地和地球的責(zé)任。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之所以缺少了米博爾所說的那份“高尚”,是因為他們沒有在土地上勞動,不懂得在土地上勞動是上帝的教育,每一個人都“應(yīng)當(dāng)與這世界上的勞作保持著基本關(guān)系”(愛默生語)。正因為農(nóng)人在土地上樸拙的勞動,大自然才對他們倍加呵護,獎勵他們整整一個秋天!
在我的閱讀視野里,總是傾心于那些帶著天性的情感寫土地和人類關(guān)系的作品。為了維護這類作品的尊嚴,我曾狠狠地得罪過一個朋友。他出版了一部寫都市艷情的長篇,召人宴飲,以示慶賀,席間,作者得意之狀,食客吹噓之詞,令我厭惡。輪到我說話了。我不得不說話。我說的是:“你這部近五十萬字的小說,沒有劉亮程寫蚱蜢的一篇千字文有價值?!迸e座悚然,鴉雀無聲,之后,響聲大作,杯盤狼藉,是著書的朋友掀翻了桌子。事后想來,我是太過分了,朋友有怒發(fā)沖冠的理由,也有與我絕交的理由。人家請你,不就是為了讓你吹噓的嗎?再說,他并不知劉某某是誰,即使知道,劉某某寫幾只昆蟲,寫幾條狗,寫幾匹驢,寫幾個莊稼漢,也配稱作家?作家是寫大江大河的,在而今的中國,只有都市生活才是大江大河,才能造就大作家!……我出版界的一個朋友找我索稿時總是附加一句:你的小說中千萬不能有豬啊牛的,你一定要寫大都市新興資產(chǎn)者的秘史!……他們是有道理的,我不配與之爭辯。豬也罷,牛也罷,雖然是最能為人類默默無言地奔赴犧牲的生物,可它們太卑微,不配得到欣賞。但我明白,《百年孤獨》、《靜靜的頓河》、《喧嘩與騷動》、《瓦爾登湖》……這些曠世名作,不管寫鄉(xiāng)村還是城市,不管寫哪一個階層的人物,不管在作品中出現(xiàn)的是豬,還是蜷縮在貴婦懷里價值萬金的寵物,字里行間都與土地心心相印,與自然息息相通。
秋天是在農(nóng)人的木連枷聲中過去的,冬天的到來卻無痕無跡,即使那些雪們,也被城里人稱為花朵。賈平凹說,冬天是流落民間的貴婦,寂寞是寂寞了,卻并不沉淪,并不蕭索。這比喻是貼切的。山野之上,木葉盡落,光禿禿的枝柯,晃刺刺地指向灰暗的天空。隱于草叢的小路顯現(xiàn)出來,白蠟蠟的,從炊煙連向炊煙,從田邊連向地頭,從希望連向希望。一條狗,尾隨在裹著厚厚棉衣的主人身后,默默無言地向山崗上走去。整個山野,寧靜得只剩下他們的呼吸。沒有人知道他們要去干什么,冬天不習(xí)慣問答。雪紛紛揚揚地下。雪縮短了天地間的距離,使大地變得更加空闊。冬天是孕育的,土塊的凍結(jié),是提醒人們必須開采有度;單一的色彩,是讓我們孤獨,教我們沉思。生在鄉(xiāng)野的人,冬天決不會浮躁。冬天培植著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
我相信,人類許多偉大的定律,許多光輝的思想,一定都是在冬天產(chǎn)生的。我甚至疑心,要是沒有冬天,地球上就沒有思想;要是沒有冬天,由猿進化為人的歷程,就一定會漫長得多。
人類感謝冬天!
……
我們的皮膚是什么時候死去的?我們對季節(jié)的感覺是什么時候淪喪的?我們是從草長鶯飛、綠樹蔥蘢的大自然中生長起來的,卻為什么一面毀損著自然,一面又不無矯情地高呼“回歸自然”?人類什么時候才懂得跳出以自我為中心的實利主義圈子,以全部的熱情和愛心,以兄弟般的情誼,以最自然的態(tài)度去擁抱自然?
對季節(jié)的感覺,就是對大自然的感覺,就是對生命脈博和生活更高規(guī)律的把握。
我發(fā)現(xiàn),我們對季節(jié)感覺的淪喪,是與民歌的消亡過程同步的。
——幾個有心人在搶救民歌,然而,人類的感覺是可以搶救的嗎?……
“天氣預(yù)報”說,在我們生活的城市,明天降溫將達10攝氏度。翌日清早,妻說:給兒子加上棉毛褲。我沒有這樣做,依然只給兒子穿了一條單褲。
兒子,用自己的皮膚去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氣息吧。我不希望四季帶給人類的神圣的感覺,到你這一代人就成為永遠的過去,就只有到父輩的日記中去翻閱那遙遠的回憶。
羅偉章,作家,現(xiàn)居成都。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妻子與情人》、《指向死亡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