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
那個下午,我們在坳里整地。
秋收剛完,現(xiàn)在大家都忙著把稻草茬翻下去,然后整田成地,再種油菜。秋天的陽光清爽而溫和,本來最宜晾曬身子,但現(xiàn)在要將稻根遍布的土地重新整合,是多不容易,不一會,我們的衣服就全被汗水浸濕了。這時頭頂溫熱的陽光也顯多余。下午的空氣就這樣沉悶起來。大半個村子的人都來了坳里,但坳里卻聽不到多少人聲,大家站在各自的田里,低著頭,昂起鋤頭,旋即狠狠揮下去。在鋤頭扎進硬土的一剎那,伴隨沉悶的吭哧聲,一用力,大大的一塊土就翻起來了。再接著便是鋤頭把土磕碎的聲音。在吃力的勞動面前,每個人都成了天生的啞巴。
我家勞力少,農(nóng)忙時我不得不跟著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那個下午我以二分之一父親的速度,遠遠跟在父親后面。每次要將土塊撬翻的時候,我就感到自己胸口壓了塊大土似的。我喘著氣,望著天,我希望來些風。但天上碧藍碧藍,一點也不像要起風的樣子。我放下鋤頭,無精打采地坐在田埂上,望著父親的身影發(fā)呆。我盼太陽盡快下山,將這個沉悶的下午早點帶走。但太陽高高地懸著,離下山還早。
父親不耐煩了,他在回頭瞪我。就在父親瞪我第三眼的時候,唐氏野那邊突然喊聲四起,一下子撕破了這個下午的寧靜和沉悶。我對父親說:一定出了什么事。我說這話的時候,別人家的小孩已扔掉鋤頭,風一樣往山坡上跑。不經(jīng)父親同意,我也就追著他們跑上山坡。
我們手搭涼棚,朝唐氏野那邊望去,就看見一只火紅的動物閃電般朝我們這邊奔來,緊跟著的是三五只不同顏色的狗,一邊追一邊吠。再后面追的就是唐氏野里背鋤頭的村民,他們的喊聲此起彼伏。我還沒意識到是怎么回事,四伢子突然回頭叫道:狐貍!紅狐貍!
坳里的大人們仰著頭,瞇著眼,狐疑地問:真的是紅狐貍嗎?我們就齊聲叫著:是呀!是呀!朝我們跑來了……快來呀!快來打呀!
坳里的村民一聽,就紛紛提著鋤頭虎躍上坡??伤麄兛欤偢?,不等他們跑上山坡,狐貍已從我們不遠的地方一掠而去,它筆直的身子如一支破空而來的響箭,它騰躍的四肢快如追風,托著狐身在枯草上飛馳。
很快,狗們也掠過去了,接著唐氏野的村民與我們村子的男人匯在一起,紛紛從我們身邊掠過去。我們就一路喊著跟在后面。然后,我們村莊的狗們也加入了追擊的行列;然后,耙沖坳里也沖出一股叫喊的村民;再然后耙沖的狗們也咆哮著追擊出來;再然后楊沖驚覺的小孩已在前面更遠的山坡上張望了……風馳電掣的火狐就像一只快艇,劃開了那個下午的沉悶,拖出一串越來越寬的閃閃波光……那個無風的下午就這樣變得生動起來。
畢竟人的氣力有限,火狐及追兵過后的山坡,自然會扔下一路散兵游勇。他們拄著鋤頭站在坡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看著火狐一路奔遠。坳下好奇的婦人們就跟他們搭起腔來,問火狐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他們就說不知道,是前一個村子的人追到他們村了,他們才接著追的。婦人們就問他們是哪個村的,他們就說是那個那個村的。這么一打聽,就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追過好幾個村了。然后坡上的人就坐下來吸了一口煙,與坳里的婦人們閑聊起來,問問今年的收成、冬種的油菜、明年的谷種什么的。本來老死不相往來的兩個村,因了火狐穿過的原因,就這樣攀談起來了。
一直等到本村第一撥追兵回來,前面村莊的男人才會拍拍屁股站起來,問結(jié)果如何?回來的人就告訴他們說還沒有結(jié)果,他們追到哪個哪個村莊就掉頭了,而前面的還在追。大家就笑笑交換煙紙,卷一筒,點燃,吸幾口,互相夸著對方的煙不錯,然后告別。
村里的男人走下坳來,婦人們就紛紛嘻笑他們,說以為他們會撿個什么寶回來。男人們不作聲,一臉的訕笑。停不久,大家就各自談起以前見過的狐貍。前因后果一說開,一只狐貍就是一個故事。在故事的洇泡下,腳下的地就這樣不知不覺延伸了一截又一截。那個沉悶的下午,自狐貍過后,勞作便成了故事的點綴。就像城里的女人專心致志看電視時,手里還捏著一把毛線,飛快而漫不經(jīng)心地挑著。
我們小孩是最后知道結(jié)果的人,那就是沒有結(jié)果。當所有的大人都不追了,我們還在追著?;鸷白饭吩谶h遠的前面已成了一個紅點和一些灰點。我們看著它們進入大山,然后是灰點陸陸續(xù)續(xù)退出山林,那個紅點卻再沒見了,我們就知道沒有結(jié)果。
我們悻悻地回來,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大人們紛紛詢問結(jié)果,待知道沒有結(jié)果后,又來恥笑我們,說以為我們會撿個什么寶回來。我們才不在乎他們的恥笑。我們在乎的是,這個辛勞的下午,終于可以這樣輕松愉快地結(jié)束。并且在今天夜里,那只火狐一定還會重來,穿過我們重重疊疊的夢境。
在整個童年,以這樣“鋪天蓋地”的方式追逐一只野物,在我的記憶中一共有五次,有兩次是追狐貍,有兩次是追野兔,還有一次是追野麂。前四次都沒結(jié)果,只有那只野麂被追上了,由于在追兵中有我父親,所以我家也從幾百追兵中分得了一塊麂肉。但麂肉是什么滋味,我已一點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五次追逐給我生命帶來的巨大沖擊是無法描敘的,就像五把熊熊大火,一直在我成長的某個路段燃燒。我一想起它們,體內(nèi)的血液就呈沸騰狀。我想無論我怎么描述,如果沒有親自經(jīng)歷,讀者也不會體味到那種直抵心魂的振奮。噫,這真是一件天大的憾事呢。
水牛
那個雨天,母親一臉煞白地回來,見到我們,就嗚咽哭了。父親問她怎么了?母親說不出話,只伏在父親肩上哆嗦著身子。我與小妹面面相覷地看著母親,弱小的心像被什么一下子攫住了。母親頭發(fā)散亂,身上有幾塊污濕,衣裳從背部撕裂,腳上只有一只鞋。
父親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低低地罵一聲:這頭獸牲!然后匆匆跑了出去。直到晚上,母親才驚魂甫定,斷斷續(xù)續(xù)給我們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果然又是我家的大牯牛在作怪。母親下午去放牛,走過一條田埂,大牯牛張口就吃路旁的禾稼,母親不讓,用力牽扯牛鼻上的韁繩。大概被弄疼了,牛勃然大怒,鼻子一吼,竄上去就將母親頂起來,摔下去,嘩啦一聲脆響,母親的衣裳就這樣被牛角撕破了。牛還要用腳去踩母親,母親從牛蹄下一翻身子,滾過田埂,才幸免一死。
這是母親第一次碰上這事,所以母親嚇木了。母親睡在半夜突然叫著我的名字,把一家人從夢中驚醒。母親搖著睡意惺忪的父親說:明天就將大牯牛賣掉。父親有些猶豫,他嘀咕著:可是大牯牛犁田是全村最快的呢。母親堅決地說:我不能讓一家人的性命都拽在這頭獸牲的手心里!父親嘆了口氣,不吭聲了。我知道父親還是有些不愿意。畢竟大牯牛幫了我們一家大忙,人家的牛一天一般犁兩畝田左右,大牯牛幾乎快它們一倍。大牯牛拉著犁鏵健步如飛,扎在深土里的犁鏵如在水里飄竄,厚土嘩嘩,從犁鏵兩側(cè)紛紛披翻。掌著犁把的父親一臉榮光。因了大牯牛,父親在村莊的地位明顯高出其他的男人。父親把自家的田犁完后,還可以帶著大牯牛幫別人犁田。除了贊嘆,別人多少還有些實物回贈。
父親犁田完畢,把枷套一解,就對我說:去,去放一會兒牛,到草多的地方去,讓它吃飽。那時我便不得不放下手中正在進行的“私活”,把牛從父親身邊牽走。大牯牛是全村牛群的領袖,它大概根本沒把我這個破小孩放在眼里。所以很多時候,我不是它的主人,我得陪著小心侍候著它。但還是有幾回差一點被它給挑了,好在我一直有防備,能在危險到來的一剎那,雀一般地閃過一邊。它頂不著我,便又低頭嚼草。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懸懸浮浮的一顆心半天不能安定,有些哆嗦的嘴卻罵罵咧咧起來。
我?guī)状握f大牯牛要用角頂我,但父母都沒放在心上,只說要我小心一點就是,家牛一般不會傷害自家的主人。我還要爭辯,父親就說我無非是為貪玩而找借口,我就無話可說了。
現(xiàn)在母親終于意識到大牯牛的危險了。
沒幾天,大牯牛終于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然后,一直盤踞在我弱小心靈中的陰影終于流云散盡。大牯牛賣出去好些日子了,母親還常常望著我發(fā)呆。她可能覺得我能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也許還真是一個奇跡,鄰村那家買主的小孩就沒我幸運,他在第二年春天真的被大牯牛給頂死了。春天里大牯??柘禄沃唤赜旨t又大的家什四處亂闖,它能聞到二三里外母牛水門發(fā)出的奇異氣味,聞見了就急不可耐地往前奔,那家小孩不懂它的性情,緊扯韁繩想把它留住,卻被它用角一頂一拋,就把腸子給弄出來了。母親聽說這事,一臉恍惚地過了一天,黃昏時她在禾坪里燒了一把紙錢。她說那孩子是替我死的。
埋了孩子后,那孩子的父親卻舍不得把大牯牛賣掉或殺死,他說這完全是個意外,再說他要大牯牛用一輩子來還債。大牯牛也許真有還債之心,后來那戶人家真比以前富裕多了,那男人在鄰村的地位也逐年攀升。據(jù)說他家四季飄著酒香,那都是別人送的。我父親聽說這些的時候,就有一絲落寞走過眉臉。偶爾他還說:那牯子要不兇,那真是犁田的一把好手,我從沒碰見過……
黃牛
寫完水牛,感覺意猶末盡,我再來寫寫黃牛吧。
大牯牛賣掉后,我家買了一頭黃牛,黃牛性情溫順,有些蠻力。父母都還中意。我也中意,因為它從不對我構(gòu)成威脅。
關(guān)于黃牛,記憶中有三件事與它有關(guān)。一是黃牛雖然是母的,卻一輩子沒生育。春天,別的母牛的水門都緋紅緋紅的,我家黃牛卻不。公牛找它來“滋事”,它呼一聲就朝公牛頂,一副圣女的模樣。公牛沒趣地走開,它再低頭啃草。因為這個,小時候我挺是得意了幾回,覺得黃牛沒給我丟臉。再見人家的母牛心甘情愿遭公牛“欺負”的樣子,我就哂笑著看它的主人,那時那小孩的臉一般比他家母牛的水門還紅。我看著他笑久了,他就會罵:癩子玉,笑你娘的臭X!我說:是的,我正笑你娘的臭X呢。
現(xiàn)在想來,心中不免有些凄苦,那時我家的黃牛究竟怎么回事?。咳绻凑杖说囊?guī)律來說,它也許是愚蠢的,屬于未開化的那一類。我伯父家的大女兒就是這樣的,她傻得全然不懂男女之事,她父母不想要她這個拖累了,勉強把她嫁了出去。本來挺強健的一個人,沒幾個月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遠鄉(xiāng)。
它也許是高妙的,覺得周圍村莊的公牛,沒一個配它,便有了“我自不開花,免撩蜂和蝶”之念,所以水門兒一年四季都是灰褐色的。這一點有些像村小學的楊阿姨。楊阿姨是個下放知青,呆在我們山村一輩子也沒嫁,她舉手投足間的樣子一直與我們不同,村里沒有男人配得上她。
它也許是獨特的,譬如不愛公牛,只愛母牛,或者為了保持體型,怕生孩子什么的,誰知道呢?我村雖然沒有這樣的人物可比,可后來我到了城里,發(fā)現(xiàn)美女作家筆下的女人卻多屬這類。唉。
關(guān)于黃牛的第二個記憶是在一個夏天。我和別的小孩把各自的牛趕到山上,然后守在山腳的松蔭里,擇一塊平整的青巖,仰著卵子睡去了。黃昏醒來,各自尋牛,卻發(fā)現(xiàn)唯獨我家的牛沒了。我翻山越嶺,找遍了每一條溝每一條壑,依然不見它的蹤影。我只能趁夜還沒完全斷黑,惴惴不安地回家。
后來我才知道黃牛早下山了,還偷吃了人家半分稻禾。我回家的時候,父親剛受過人家的責難,所以一肚子氣全發(fā)在我身上。他隨手折了一根柳條,三下兩下去掉葉子,不說一句話,就把我抽得陀螺似的轉(zhuǎn)起來,我殺豬般地嚎叫,徹心徹肺的疼網(wǎng)住了我的全身。是母親及時趕回,我才“幸免于難”。開始我還以為是牛丟了呢,所以吃一頓“筍子炒肉”也算認了,后來我才知道牛并沒有丟,只是偷吃了人家的稻禾而已。我對父親就有了某些恨意,我感覺他應該打牛一頓才更合理些,可他卻把我往死里打。恨父親的同時,我當然也恨那頭千刀萬剮的黃牛,我的恨心一直操縱了整個晚上的夢境,所以第二天一早起來,復仇便成了我的首要任務。我把牛牽到后山坳,見四周沒人了,就操起一塊磚頭狠狠地朝它的后背砸去,砰的一聲,牛暴跳狂奔。奔一陣,見沒事了,又停下來啃草。我摸起磚頭再去砸它。如此反復幾次,牛胛骨聳起的地方終于被砸出血來。我心一痛,就沒敢再砸了。我走過去挽住韁繩,發(fā)現(xiàn)牛一臉茫然地望著我,更重要的是它的雙眼都蓄著淚水。我完全沒想到牛還會流淚,那一會兒我的淚水也突然簌簌而下,我站在那里,痛心疾首地罵道:獸牲!誰叫你偷吃人家的禾?!誰叫你讓我挨了一頓惡打?!下次可千萬要聽話呀……好久以后,我還記得黃牛的眼淚……
我不知道父親記不記得我的眼淚?
第三個記憶與父親的眼淚有關(guān)。農(nóng)忙季節(jié),耕耙之事多起來了,黃牛就有些難以勝任。那個酷暑,黃牛好不容易將一丘田耙完,就急著往水塘里趕。父親不是不想讓它下去,而是想讓它先下了耙具再說。但它一刻也不愿停留,拖著耙具就往水里撲,差一點把后面的父親也帶進水塘了,父親只好放手。
在大大的水塘里黃牛一泡就是兩個小時,我和父親只好頂著正午的烈日,在岸邊緊張地守望著它,連中飯都沒法回家去吃。父親鄭重地告訴我,一定要在黃牛上岸的時候抓住耙具,不然后果不堪設想。我不知有什么后果,以為父親太夸張了。
但父親并沒夸張,事后的結(jié)果的確令人難以設想。我和父親在兩岸守著,黃牛卻從我們中間的地方上了岸,它拖著耙具,漫不經(jīng)心地啃著草。父親做賊一樣躡手躡腳地靠過去,但還沒走近,黃牛就警覺了,它快步向前走了幾步,父親就一副驚恐萬分的樣子呆在那里。然后我也發(fā)現(xiàn)了潛伏的危險,那就是尖尖長長的耙齒,正狼一樣尾隨著黃牛的后蹄,幾次只差一點點就要“咬”住后蹄了。也就在那時,黃牛將它最后一只蹄提向前。然而它的另一只蹄很快又成了耙齒攻擊的對象。耙具磕著硬土和碎石,一路響著,我的心就漸漸懸到了嗓眼……
突然耙齒扎進了橫生的草莖中,牛稍一用力,草莖繃斷。耙齒因為慣性,跳起來就在牛的后腿上“咬”了一口,牛突然吃痛,卻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奪命狂奔,耙具頓時在它的后面張牙舞爪起來。十幾根利齒就這樣一下一下往它的后背、后臀、后腿上扎。父親哭喪著臉叫道:完了,完了……然后一屁股萎了下來。我嚇得臉色鐵青,站在那里連呼吸都沒有了。牛一路狂奔,就將轉(zhuǎn)過山坳的時候,突然像父親一樣一屁股萎了下去。父親看見了,就連滾帶爬地朝它跑去。我緊跟父親后面跑起來。
父親趕到那里,抱著牛頭號啕大哭起來,嘴里罵道:你這頭蠢獸牲……你這頭蠢獸牲……
我臉色煞白,站在后面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發(fā)現(xiàn)牛的后腿后臀盡是些血窟窿,血一波一波地流下來,把路都染紅了。我彎下腰想拖出壓在牛后臀下的耙具,父親突然朝我狠狠吼道:還不快把你外公叫來!我聽了,就飛也似的朝呂村跑去。
外公是個獸醫(yī),不等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完,就背起藥箱朝瑤村趕。我們趕到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不哭了,耙具也從牛的身上解下來了。外公一邊給牛包扎,一邊罵罵咧咧。罵父親枉活了這么一把年紀,連這樣的事都弄出來了。在暑天里耙田,完后就得立刻解下耙具,千萬別想著省力,讓牛把耙具捎帶回家。這樣的熱天,牛只要一見水,十個人都拉不住的。父親在一旁聽著外公的數(shù)落,一聲不吭。
黃牛終是沒治好,它慢慢死了。黃牛死后,農(nóng)事倍加艱辛。那個夏季由母親撐犁,我和父親在前面拉著,將黃牛剩下的事情做完。我一邊拖著犁,一邊想:我一定要把外公的那番話子子孫孫地傳下去??扇缃裎覅s進了城,遠離了土地,也遠離了牛。我的下一代呢,即使我把這個常識告訴他們,他們也不會有我和我的上輩這樣刻骨銘心的體驗了。我不知道這是他們的幸還是不幸?我真的不知道。
蜜蜂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情景多么奇特啊。是在春天,陰陰的天氣突然放晴,村莊里所有的事物跟著明亮起來,連灰灰的瓦楞濕濕的墻角也如墨玉般泛著淡淡幽光。當然村莊最耀目的事物,則數(shù)田野的油菜花。那種炫目的金黃,鋪天蓋地,云蒸霞蔚,將村莊團團圍住,黧青的村莊就成“黃金盤里一青螺”了。
油菜花最燦爛的時候,又有陽光,村莊里最熱鬧的就數(shù)那些蜜蜂了。誰也不知那些可愛的小生靈來自何方,沒幾日,村莊的空間就到處充滿了它們的身影。早晨,父親要出門,那些小小身影,像流星雨般,在父親眼前橫飛、豎飛、斜飛。爾后突如一粒石子,迎面朝父親射來,讓父親避之不及。也有的時候,它只從父親耳際斜擦過去,父親一扭頭,它早逃也似的飛遠了,空氣中只留下它觸弦般的嗡聲,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仿佛一個錯覺,很快父親就什么也感覺不到了。只有陽光絲絲分明,瀑布般傾瀉在父親前方,迷亂著父親的目光。
南墻照著陽光,照著陽光的南墻居然成了蜜蜂的憩棲之地。蜜蜂在南墻邊飛來舞去,突然朝墻壁上一撞,父親正擔心它會受傷,它卻像學了隱身法似的不見了。父親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南墻上有星星點點的小洞,蜜蜂都鉆到小洞窟里去了呢。父親這時就會訝然地站在一旁,感嘆才來幾日的小東西竟比自己更了解村莊。然后父親就會覺得村莊的神秘又加了一層,自己在這個村子居了半輩子,竟不知墻壁上那些星星點點的洞窟,而現(xiàn)在知道了,父親又不知它們是怎么來的。父親懷疑是雨水的原因,但雨粒大概只能將土墻打成坑坑洼洼。父親又懷疑風也參與了這項工程,但風也不可能將洞兒雕琢得這么圓滑。然后父親就知道,夜里鳴叫的蟲子一定曾借居過這些洞窟,為了舒服,它們摩摩擦擦,鉗鉗咬咬,洞穴就成現(xiàn)在的樣子了。也許還差一點,但新近遷進的蜜蜂隨手加以改造,溫暖而舒適的洞穴就真的成了……父親站在那里胡思良久,然后被一聲雞鳴、一下犬吠或者被母親的手捏了耳朵,才會驚醒過來,父親笑笑,搖搖頭,去東坡翻土種豆了。這時節(jié)種的豆叫六月黃豆,豆期短,一到六月就能收了。
父親沒弄明白的事物,閑散在家的你會接著弄明白的。先是黃狗逐著一只低飛的蜜蜂到了南墻,見南墻邊群蜂亂舞,就嗚咽著輕吠起來,你一好奇,自然會跑過去看。然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父親已發(fā)現(xiàn)的秘密。接著你還發(fā)現(xiàn),蜜蜂兒不但飛進,而且飛出,在南墻邊繞一圈,然后飛遠。你帶著黃狗追出去,就看見村外田野里的油菜花在陽光下亮得刺眼,濃郁的花香異常的熏人,闖進花叢中的你突然有了頭重腳輕的感覺,思維恍惚著,花外的村莊突然變得陌生起來。
慢慢地,就習慣了那種明艷和郁香,清醒過來的頭腦突然一激靈,四處便聽得嗡聲大作,像似在淋一場音樂雨。而花的海洋也是舞的海洋,你再度被眼前奇異的景致弄呆了,洇浸在音樂中的小小身子變輕,變輕,漸漸飄浮起來,感覺自己也成了花叢中萬千蜜蜂的一只。翕動著薄透的翅膀,從一朵花蕊飛到另一朵花蕊,然后沾著一身金黃飛回村莊。
晚上問油燈下穿針引線的母親,母親說那是蜜蜂在釀蜜。你就想,這樣下去,南墻的土磚要不了幾年不都成糖磚了嗎?夜里有夢,是父親下令拆了南墻,然后把糖磚一塊一塊往糧倉里搬。你興奮不已,一邊搬著,一邊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滿嘴余香,夢醒猶存。
起來后你想找個法子不讓蜜蜂浪費才好。你找來一個小小透明的玻璃瓶,來到南墻邊,用一支木簽伸入洞穴,輕輕搗撥,小蜜蜂受了騷擾,就會吱吱吱地叫,這時你忙把瓶蓋擰開,將瓶口對著洞口,小蜜蜂一爬出來,就飛入瓶里了。沒半天,你就用這樣的方法捉了好多的蜜蜂。然后你又采些油菜花往瓶子里塞,你希望蜜蜂在瓶里幫你釀出蜜來。但兩天過去了,它們都沒動靜。你就懷疑它們要新鮮的菜花才能釀蜜,然后你私自與蜜蜂許諾:你這時放了它們,等它們采蜜之后,再飛回你的瓶里。蜜蜂無言,你就當它們同意了。于是把瓶蓋擰開,一只,兩只,三只……所有蜜蜂全飛走了。你一廂情愿地握著瓶子在村口守望,但再沒有一只飛回來了。你無限悵然,卻也無可奈何。其實你也知道,蜜蜂是不懂你的許諾的,但你若是再把它們關(guān)在瓶內(nèi),要不了多久,它們都會死去。你只是給自己找個理由放了它們。
整個童年,你一直都在尋找一個辦法,讓蜜蜂聚集起來為自己釀蜜。但一年一年的花季來了又去了,你找不出任何法子。
后來,養(yǎng)蜂人終于出現(xiàn)在你們村莊……
然后,你終于見識了將萬千野蜂聚在一起釀蜜的法子。但那時你已長大成人,你在狠咬書本,決定由一個鄉(xiāng)村人變作一個城里人。養(yǎng)蜂的夢想在你的頭腦中只剩一個依稀的背影……那一剎那,你感覺了成長之痛。
謝宗玉,作家,現(xiàn)居湖南長沙。已發(fā)表散文、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