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寅卯
著名的俄國流亡哲學家別爾嘉耶夫所關注的許多重大問題,如人的價值、人格的尊嚴、精神的意義、人的異化、知識分子的使命和命運等等,也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極為關心的問題;他對這些問題的詮釋,既貼近現(xiàn)實又較深刻。目前國內翻譯出版了他的主要著作,對其思想的研究和理解也深入了一步。本刊約請了幾位別氏著作的譯者和研究者撰文介紹其思想之精要及相關著作。
俄國的知識分子問題是個重要而有趣的話題,許多學者和思想家對此都做過專門的論述。據考,知識分子(intelligentsia)這個詞就起源于俄國,它一般指以下幾類人:(1)受過教育和半受過教育的公眾;(2)創(chuàng)造性的學者、科學家和藝術家;(3)有意識形態(tài)傾向的文書人員、出版家以及他們的崇拜者。它不同于西方的intellectual。作為intelligentsia的成員,不只完全關心其個人福祉,而且更加關心社會的福祉,愿意盡力謀求社會的利益。也就是說,要有社會使命感。在俄國一個人是否為一個intelligent,在很大程度上要有“謀求公眾福利的獻身感”,而并不完全取決于其受教育的程度和階級出身。
關于俄國知識分子的起源和最早代表雖然有著不同的說法,但其作為一個突出的社會現(xiàn)象,則是十八世紀后期,特別是十九世紀以來的事情。拉季謝夫、十二月黨人、早期的斯拉夫主義者和西方主義者、普希金、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象征主義者和宗教思想家、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等是其突出的代表。俄國的知識分子是與俄國歷史上的許多重大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已完全超出了思想或文化本身的范疇,正如別爾嘉耶夫所認為的那樣,俄國的知識分子不是任何一種社會實體,把他們結合在一起的只是某種社會理想。他說:“知識分子更像是一個有著自己非常不寬容的道德、強制性的世界觀和特殊的方式和習慣的僧侶階層或宗教教派?!?/p>
可以從許多角度對俄羅斯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進行總結,但我覺得,這里面最重要的一條可能是批判意識,這種批判既有對現(xiàn)實的批判,也有對歷史的批判,更有對知識分子自身的批判。自我批判最有影響的一次行動是發(fā)生在二十世紀初的路標運動,它集中地體現(xiàn)在七位非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家——別爾嘉耶夫、布爾加科夫、格爾申宗、基斯嘉科夫斯基、司徒盧威、弗蘭克和伊斯科耶夫——所出版的一個文集《路標》中,這也許是二十世紀俄國思想史上最為重要的文本。文集對俄國的革命知識分子、對革命的哲學前提進行了尖銳的批判,對俄國的激進主義傳統(tǒng)進行了系統(tǒng)的清算。文集一出版,就引起軒然大波,成為當時最為轟動性的事件。路標運動雖然并沒有改變什么,大批的知識分子仍執(zhí)著于他們的激進信仰,直到二三十年代這種信仰被無情的現(xiàn)實所摧毀。但是,作為一部分知識分子思想發(fā)生重大轉變的見證,作為俄國知識分子強烈的社會使命感和自我批判意識的一次集中體現(xiàn),它在俄國的整個歷史上(不只是思想史)有著重要的意義。
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俄羅斯宗教哲學的復興運動中,別爾嘉耶夫是一個對知識分子問題作了較多闡述的人,他自己就是俄國知識分子的優(yōu)秀代表,從他的著作中,從他自身的經歷中,我們能感受到俄羅斯知識分子悲劇的命運。他們深愛自己的民族,卻不得不時常遭受流放和迫害,他們酷愛自由,卻無時無刻不生活在專制的陰霾中。知識分子與專制政府似乎存在著不可克服的矛盾,甚至可以這樣說,在俄羅斯歷史上存在著兩股對立的力量或者說兩種對立的傳統(tǒng),一個是由知識分子所體現(xiàn)的思想傳統(tǒng),一個是由統(tǒng)治者所體現(xiàn)的政治傳統(tǒng)。思想的俄羅斯是人民性的,它代表被統(tǒng)治階級,而政治的俄羅斯是統(tǒng)治性的,它代表統(tǒng)治階級;思想所要求的是無限的自由,而政治則要求無限的權威;思想信奉自由主義,而政治信仰權威主義。政治上要求絕對性與普遍性,思想上要求自由性與個別性。政治把所有的人都看作“零”,只把自己當作“整”;思想則正好相反,它把所有的個人當作“整”,把一切政治當作“零”。俄羅斯的政治傳統(tǒng)是加工與制造痛苦與死亡,而俄羅斯的思想傳統(tǒng)是悲悼痛苦與死亡。在俄羅斯的偉大作家及其作品那里,我們發(fā)現(xiàn)的是痛苦中的痛苦,掙扎中的掙扎,反抗中的反抗。法國作家紀德曾有言:“在我們這種形式的社會里面,一個偉大的作家,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在本質上是一個不遵從者”,而統(tǒng)治者則冷冰冰地回以:不遵從就是死亡。文學和政治的水火不容,也就決定了文學和思想在俄國的命運??梢哉f俄羅斯的思想史,就是一部知識分子的罹難史。俄羅斯的第一個知識分子拉季謝夫的遭遇就預示著俄羅斯知識分子的反抗精神和不幸命運,他所作的《從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記》被看作是俄羅斯知識分子的自由宣言,而這部著作一發(fā)表,就使它的作者踏上了流放的不歸之路。曾因一封《哲學書簡》掀起俄國斯拉夫派和西方派之爭的恰達耶夫則更是被宣布為瘋子。拉季謝夫和恰達耶夫確立了俄羅斯知識分子被處置的兩種典型方式。而俄羅斯的統(tǒng)治者對付知識分子最兇狠的案例則要數對十二月黨人的鎮(zhèn)壓,十二月黨人的五位知識分子領袖遭到了處決。我們粗略地回顧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俄羅斯的最杰出的知識分子幾乎都鮮有例外地成為當局迫害的對象。俄羅斯知識分子的命運遭際,是痛苦接著痛苦,鎖鏈連著鎖鏈,把他們的名字聯(lián)起來,就是一支長長的綿延不絕的流亡隊伍。它不但記錄了極權專政和專制主義的慘無人性,也記下了俄羅斯文學最偉大的傳統(tǒng)精神——他們非但能夠立言不朽,最寶貴的是,他們把個人生命所蘊含的那種無窮的“自由”的真諦,誠摯地表露在日常生活中,令人肅然起敬。
如果說精神上的流亡是真正的思想者的宿命的話,那么,肉體上的放逐則無疑是一種殘酷的迫害,在短短的一個多世紀里為世界文學作出了卓越貢獻的俄羅斯魂們就不只一次地遭受了這種迫害。對拉季謝夫的放逐也許只是一種個人行為,是單兵行動,但是到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前后,這種單打獨斗的方式已不足以平息統(tǒng)治者心頭對這些不愿為“太平盛世”歌功頌德的不馴服者的怒氣。他們對那些被認為是從“舊陣營中過來的不合作的知識分子”進行了集體驅逐,這些“教授之花”、“俄羅斯文化的傳承者”在自己的土地上失去了居住的權利,被迫成批流亡國外。他們當中有蒲寧、庫普林、察伊采夫、安德列夫、謝米列夫、巴爾蒙特、廖米佐夫、茨維塔耶娃、梅列日科夫斯基、吉皮烏斯、阿·托爾斯泰、別爾嘉耶夫、弗蘭克、布爾加科夫、伊萬諾夫、卡爾薩文、舍斯托夫,等等。俄國的文化因而被人為地分成兩部分,一為國內的“蘇聯(lián)文化”,一為“流亡文化”。棲居在國內的文人當然也并不意味著都是一元意識形態(tài)的順從者,今天,當我們去認真地梳理蘇聯(lián)時期的歷史時,還是會發(fā)現(xiàn)為數不少的叛逆之音。但是,這些聲音不是來自天空和陸地,而是來自地下。盡管我們今天會吃驚地發(fā)現(xiàn)在那樣的政治體制下,居然還能出現(xiàn)像巴赫金、洛謝夫、阿赫瑪托娃、索爾仁尼琴這樣偉大的哲學家、文學家和詩人。但是在顯文化的層面上,我們還是不得不承認,俄羅斯的傳統(tǒng)文化在蘇聯(lián)的現(xiàn)實生活中實際上中斷了。我們以往只在歷史教科書中得知某個民族的文化因異族的入侵而被中斷的事實,不曾想到,在文化領域真還存在著割斷自己血脈的自殺行為。統(tǒng)治者企圖通過迫害異己來達到箝制思想、扼殺自由的目的,但是正如《不僅僅為了面包》的作者所言:“一個人一旦開始思想,你就無法完全奪取他的自由?!蹦銦o法剝奪一個人思想的權利,而思想的力量又是無邊的。也正因此,當獨裁者可怖的叫嚷已成為不堪回首的歷史沉渣時,被壓抑多時的不屈者的雄渾的吶喊,卻以不可阻擋之勢晨鐘暮鼓般地回蕩在我們的耳際。專制暴君夢寐以求地渴望俄羅斯的智識之士能服膺于他們的淫威,來充當他們的吹鼓手,但是,這些不屈的靈魂卻自覺地站到了他們的對立面。他們寧可懷著痛苦、絕望、孤獨、瘋狂去戰(zhàn)斗,也不愿去背叛自己的良知;他們的肉體與精神在漂泊中經受著極度的煎熬。尤其令人欽佩的是,他們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在進行一場幾乎毫無希望的斗爭。他們是孤立的,在某種意義上微不足道的個體,與之抗衡的是強大的暴君。文人與暴君的對立是“詩與帝國的對立”。但是詩人們的強大之處在于,他們是“宇宙創(chuàng)造精神的旗手”,是“文明之子”,他們的作品則是“被人類良知照亮的藝術之光”,就這個意義而言,詩人又是不可戰(zhàn)勝的。而詩與帝國對立的結果是“詩留存了下來,帝國歸還給了歷史河灣”。如果說在俄羅斯的歷史中抹去一個或幾個暴君,俄羅斯也歷史依然,但是如果沒有十二月黨人,沒有民粹派和平民知識分子,沒有宗教哲學家和詩人,俄羅斯的文明史將何等蒼白!
俄羅斯政治傳統(tǒng)與文化傳統(tǒng)的對立并非是外在力量挑撥和煽動的結果,而是植根于俄羅斯文化的精神深處的。俄羅斯思想的靈魂包括三個東西,即游牧靈魂、宗教靈魂和啟蒙思想。游牧靈魂是本土的精神,宗教靈魂指的是希臘的東正教,而最后一點則是法國啟蒙思想。
俄羅斯的政治傳統(tǒng)之權威意識的根源,也來自三個方面的因素。這就是:本土社會結構的遺規(guī)、拜占廷政教合一制度的抄襲,以及近代西歐政治制度的剩余。在這里,本土精神與移植過來的政治精神是搭配的,即家長封建與拜占廷政教集權及西方的君主專制和階級專政,重疊在一堆,捏塑一種超級的套套的政治構架,要求權力的絕對化與廣大化。
俄羅斯的文化傳統(tǒng)本質上展示的是俄羅斯的民族精神,它是屬于人民,站在人民一邊的,它是俄羅斯靈魂的體現(xiàn)。而俄羅斯的政治傳統(tǒng)則是與人民性相背離的,它象征著僵硬、鎮(zhèn)壓和死亡。二者勢若冰炭,它們的對立是靈魂與靈柩的對立??梢哉f,真正的俄羅斯知識分子,只聽命于自己的良心,而不是聽命于當權者而寫作,也正因此,他們是不朽的。他們的所思、所言、所寫也許不一定是正確的,但并不可恥。作為人民的代言人,作為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吶喊,他們以及他們美麗的言詞永久地留下來了,他們是永遠的歌手。但是作為不遵從者,他們又永遠是不合時宜的。被譽為“人民詩人”的葉賽寧,在他的最后一首詩中這樣寫道:“我一只腳踏在過去,試圖用另一只腳趕上鋼鐵般的大軍;但是,我絆了跤,摔在地上?!睍r代太多災多難,太悲壯和太大眾化了,它不容葉賽寧的個人抒情和孤獨的呼聲存在。我想,這也幾乎成了俄羅斯所有的思想者的命運。
煛蹲雜傻惱苧А罰董友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3月版,18.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