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 林 劉 戎
從小到大,從沒見父親流過一滴眼淚??稍谖沂中g(shù)前,哥哥說他哭了,哭得好傷心。那是在聽到我的病情診斷結(jié)論的時候。我想像不出當時的情景,但我明白,是我的病情使他徹底絕望了。
我是在今年春節(jié)后的第三天感到腹部疼痛的。開始老想吐,不想吃東西;有時即使有點食欲,也只是想喝點稀的;接下來,連稀粥也不想喝了。我講不清到底是什么部位在疼,也不明白是什么東西堵在哪個地方,讓我產(chǎn)生出一種恨不得一頭撞死的欲望。
父親幾次帶我上醫(yī)院檢查,查來查去,都查不出個所以然。醫(yī)生說是胃炎,開點藥把我打發(fā)了。但疼痛依然沒有解除,而且越來越厲害。我一連好幾個夜晚都沒能合眼,趴在桌上,忍受著疼痛的煎熬。
父親急了,直接找到住院部,通過熟人向值班主任哀求。主任大筆一揮,將我收了進來,在接收單上寫著:胃潰瘍。
胃鏡、透視、拍片……幾乎所有的檢查手段都用上了,還是沒有結(jié)果。在那度日如年的半個月里,父親每天坐在床邊,眼巴巴地瞅著我。見我日漸消瘦,他的眸子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變得像暴風(fēng)雨前的天空一樣暗淡??吹贸?,他心里比我還要難受。
那天,醫(yī)生又拉我去透視。這回用的是鋇劑,先叫我喝下一大茶缸像濃石灰水一樣的液體,那液體一直灌到我的喉嚨口,噎得我連氣都喘不過來;接著又叫我在地上蹦跳幾下,再站到透視機前接受檢查。足足觀察了十幾分鐘,醫(yī)生才發(fā)現(xiàn)我的小腸中間部位,也就是連著胃的那段腸子當中,長著一個圓溜溜的肉疙瘩,原來是這個小東西堵塞了從胃部消化而經(jīng)過的食物殘渣。
醫(yī)生緊皺眉頭,自言自語:“怪事,這是什么瘤?怎么長在這個部位?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苯?jīng)過認真思考,他認為,小腸中出現(xiàn)這種東西,不管是什么性質(zhì)的,在中國都極為少見。如果有,八九不離十是惡性!這話沒跟我說,而是把哥哥拉到一邊悄悄告訴他的。
哥哥深感事態(tài)的嚴重,馬上打電話給父親。父親一開始不相信,心想,一個二十歲的大小伙子怎么可能得這種絕癥?但由于哥哥說得非??隙?,父親感到一陣暈眩,像一艘負荷過重的船,在水面上打轉(zhuǎn)。他帶著滿眼的淚水,立即趕往醫(yī)院。就在快進病房的剎那間,他站住了,揩了一把濕漉漉的眼窩,邁著輕快的步伐走了進去,臉上帶著早晨的陽光。當時,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病,但一見到父親那張燦爛的臉,心里頓時平靜了許多。
父親跟醫(yī)生商量,他要為兒子做CTT。這是一種價格昂貴,目前算是確定無疑的檢查。他把檢查單遞進那扇小窗時,默默地走開了,只是請一位在醫(yī)院工作的朋友進去代他看個明白。就在進入那間小屋時,我用眼角一瞟,發(fā)現(xiàn)父親在走廊那頭徘徊,看不見他的臉,只有那消瘦的背影在向我訴說著他心底的不安。
半小時后,那位朋友出來了,臉上布滿陰云。父親一瞟見他的臉,一種不祥的東西頓時占滿了心窩。他的腿軟了,一步也邁不動,癡癡地佇立在那里。朋友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什么也沒說,只是嘆了口氣:“唉,他太年輕了,真可惜……”
父親立刻意識到這嘆息的分量,慢慢地蹲了下去,把十指叉進頭發(fā)。過了一會,他吃力地站起,向朋友說了些感謝的話,折身回到病房,臉上仍然溢滿了微笑。他告訴我,沒什么,是良性的,做了手術(shù),就會好的。
現(xiàn)在想來,父親說這話時該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心里又是承受著多大的壓力和痛苦。
隔天,我終于知道了檢查結(jié)果。那是父親在走廊上打手機時被我聽見的。他不知在跟誰通話,說我得了不治之癥,他必須呆在醫(yī)院里,陪兒子走完最后這段路。還說他以往只顧工作,和兒子在一起的機會太少,只能這樣來彌補……
這浸透著淚水的聲音轉(zhuǎn)彎抹角傳進我的耳朵。父親可能以為我睡著了,嗓音情不自禁地高起來。我側(cè)耳聆聽著,仿佛聽見死神對我的判決。我的心都要碎了……
父親合上手機,回到我的床邊。我瞇著眼斜靠在床上。父親發(fā)現(xiàn)一粒蝸牛似的淚珠從我的眼角艱難地跌落下來,用手把淚珠輕輕地揩去,淡淡地問我:“你怎么啦?”我使勁咬著嘴唇,搖搖頭。
父親把臉貼近我的胸口,用只有我聽見的聲音說:“沒什么,手術(shù)后就會好的……”他緊攥我的手,我感到這寬大的掌心里濕漉漉的,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
父親又去了醫(yī)生辦公室,回來對我說,明天就可以做手術(shù)。
——明天?明天星期五。在我的記憶中,那是個黑色的日子。歷史上飛機失事,地震災(zāi)害,洪水泛濫,好多都在這一天發(fā)生。我想對父親說,明天不吉利,換個日子吧。父親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馬上說:“現(xiàn)在的問題是抓緊時間,不能再拖?!?/p>
我無言以對,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中正飄著一只風(fēng)箏。那是一只美麗的蝴蝶風(fēng)箏,它像懂事的孩子似地輕輕一擺,兜上一口風(fēng),攢著勁直往上竄,一眨眼,化成小小的白點,在高遠的藍天上飄閃。我覺得自己就像那只風(fēng)箏,被父親牽了二十年;這次,我將離他遠去,單獨面對死亡。父親,你還能牽得住我嗎?
離手術(shù)的時間越來越近了。一家人圍在床邊,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好讓我不再想手術(shù)的事。這時,父親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掏出來,連看都沒看就給掛了,說在醫(yī)院,所有電話一律不接。說這話時他的目光始終沒離開我。我的心里涌動著無限的力量和柔情。
手術(shù)將在一個小時后進行。
就在我準備進手術(shù)室前,父親忽然把哥哥叫了出去。老半天,只見哥哥一個人回到我的身邊。我有些慌了,拉住他的手,連聲問:“父親呢?”
哥哥說他有點事,馬上就來。
突然間,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把我包圍起來,令我惶悚不安。這時,我多么希望父親能呆在我身邊,像小時生病打針一樣,默默地注視著,拍拍我,摟摟我。不行!我要父親,我要見他!我控制不住自己,竟然大喊起來:“父親,快來呀,我不想離開你……”
沒人回答我。手推車把我推出病房,行進在長長的走廊上,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那聲音像從我心頭碾過。親人們跟在后面,誰也不說話,只聽見嚓嚓的腳步聲。我努力尋找著屬于父親的堅實而有力的聲音,但一直聽不見。我的心涼得透透的:父親,你好狠心,為什么不來送送我!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一陣動聽的歌聲在我身后響起。那不是歌聲,是父親的手機鈴聲!那獨特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那是父親在買手機時,我特意幫他調(diào)的。當時我說:“父親,有了這歌聲,我就知道你在哪里。哪怕在大街上走散了,我也能循著聲音找到你……”還有,我想讓這支歌一直陪伴著父親,讓他永遠快樂。可是,自從我病倒之后,父親,你快樂過嗎?
覓著鈴聲,我使勁將腦袋朝后仰,終于發(fā)現(xiàn)父親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口邊,慢慢地合上手機。遠遠看去,他把腰彎成了一個老大的蝦米;背光,看不清他的臉,但我已能感受到那臉上的全部內(nèi)容。
明白了,一定是父親因為不敢看兒子進手術(shù)室,不敢看到自己的骨肉將要遭受到巨大痛苦折磨而回避著我。父親,你不是說男子漢堅強如鐵嗎?你還說你活了這么大,什么事沒經(jīng)歷過,你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呢?你常說,人的整個生命就是通向死亡的旅行。
既然如此,死又有什么可怕?這話,難道你都忘了嗎!
我收回目光,似乎感覺到父親正心跳如鼓地注視著我。大愛無言。父親,莫不是你愛到了極致,此刻,覺得什么話都是多余的,只有默默地用眼神護送著兒子。
隨著手術(shù)室的門重重地關(guān)上,父親用背影把我送進一個陌生的世界。這里與地獄為鄰,但我并不覺得孤獨,因為有父親手機的歌聲在伴著我,使我的心底蕩漾著歡樂。
躺在手術(shù)臺上,衣裳被脫得精光。麻醉師給我打了一針,身體慢慢失去知覺,但頭腦卻仍是那么清醒。突然間,一股透骨的寒氣籠罩著我,我凍得索索顫抖;這寒冷使我陷入惶恐和孤獨,就像被遺棄在荒島上那樣無助。
幾個白色身影在我眼前晃動。我聽見他們在談?wù)撝蛲黼娨暽喜シ诺氖澜缱闱蛸惖氖r。高大的球星,最后的一腳,歡騰的場面,都成了他們饒有興味的話題??蛇@一切對于我來說,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隱約,我聽見有人指著我說:“哎,猜猜看,他到底是良性還是惡性?”馬上有人答腔:“惡性,百分之百惡性。不信,咱們打賭?!薄百€多少?”“一百塊!”……
他們以為我已經(jīng)完全昏迷,更加放肆起來。我咬緊牙關(guān),任那些刺耳的聲音在我身前身后飄來蕩去,像一把把鋒利的小刀在切割著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我再也忍不住,睜大眼四處尋找父親,可是立刻想到,他不在這里;我又一次尋找,尋找父親為我物色的那位為我做手術(shù)的主治大夫。他人呢?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出現(xiàn)?
他終于走進我的視線。自來水在嘩嘩地響。他背對著我,在那里洗手。我閉上眼,聽見他那沉穩(wěn)的腳步聲正向我響了過來。“別爭了,打開看看吧!”他打斷了幾個年輕人的爭執(zhí)。
手術(shù)時間真長,我感到自己變成一具木乃伊了。除了腦袋還活著,全身沒有一點知覺;只聽見小刀在我肚皮上吱啦吱啦走動的聲音,我感覺到我的五臟六腑都離開了原來的位置。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難受使我產(chǎn)生死去比活著還要痛快的感覺。真的,我真希望醫(yī)生用刀把我剁成肉泥,免得讓我在這里受罪。
不知過了多久,一張圓圓的臉靠近我的腮邊,輕輕地對我說:“別怕,是良性的?!蔽乙惑@,發(fā)現(xiàn)是一雙大大的眼睛,像星星在天空閃爍。我想不起來,這是哪一位護士,把生的信息傳遞給我,給我增添了戰(zhàn)勝死神的勇氣。她一定以為我會驚喜若狂。可沒有,我仍然那么平靜。因為連日的病痛讓我對死亡失去了畏懼,而真正害怕的是和父親瞬間的分離。
我流著淚,要求醫(yī)生盡快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醫(yī)生卻說,等手術(shù)完了,你自己跟他說吧。
從手術(shù)室出來,又被送回到病房。父親仍然不在。我問哥哥,他說父親怕我失血過多,去買血漿了。頓了一下,他又說,父親走之前,曾再三叮囑,手術(shù)完了一定打個電話告訴他。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掙扎著說:“電話,給我電話!”
哥哥掏出手機,撥通了父親的號碼,放到我的耳邊。
“嘟……嘟……”
沒有回音??隙ㄊ歉赣H不敢接,因為這部手機從沒給他帶來過關(guān)于我的好消息。而這次……父親,你在哪?你快接呀!
終于傳來父親的聲音:“……手術(shù)完了嗎?怎么樣?怎么樣?”
我感到一陣心酸,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似地難受到極點,停了半天,才哽咽著說出手術(shù)結(jié)果。我發(fā)覺這句話說得如此自豪,像是剛剛經(jīng)過一場激烈的拔河賽,而我正是這場比賽的勝利者。
父親不再吭聲,聽筒里沒有一絲聲音,靜得使我感到空虛,冷寂。過了許久,突然傳來一陣抽泣,那喑啞的聲音仿佛通過我的耳膜,慢慢地浸透皮膚、血液和每一條神經(jīng)。我好像看見,父親輕輕地合上手機,正用手擦去眼角淚水。
張張嘴,想大喊一聲父親,嗓子卻忽然啞了,耳邊的電話卻濕漉漉的。我想,那是父親激動的淚水滲透過來的。
窗外的風(fēng)箏飛得更高了。那只蝴蝶風(fēng)箏下面,出現(xiàn)了更多的風(fēng)箏,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像彩云一樣輕盈,像燕子一樣歡樂。每一只風(fēng)箏都牽在一根看不見的線上。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父親一定會把我的那頭牽得更牢,把我放得更高,更高……
責(zé)任編輯鄒正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