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君華
柳宗元、劉禹錫,因為志同道合而共同投身于永貞革新,成為王叔文集團的中堅;因為革新慘敗而同遭貶斥,成為“八司馬”的典型;因為抑塞不平而一起吟嘯于南荒山水,成為元和文學的代表。他們的契合,政治是機緣;他們的落拓,政治是媒孽;他們的成就,政治是月老。政治導引了他們的人生走向,政治更從而決定了他們文學的基調(diào)。
讀罷胡可先先生的近作《中唐政治與文學——以永貞革新為研究中心》,筆者尤致慨于柳、劉二位中唐大家的政治命運與其文學生涯。
掩卷思之,《中唐政治與文學》作為一部學術(shù)專著,其要約有三端:曰視角大,曰考證詳,曰創(chuàng)獲豐。
一曰視角大
具體可從兩方面來看:
文學、歷史和政治三個層面的綜合,這是其一。文學是人學。每個人都生活在特定歷史階段的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人稟七情六欲,時代的安寧與紛擾、國家的繁盛與衰歇、親友的欣悅與慘戚、個人的榮辱與浮沉,自然會感之于心,形之于文。因而,于其文便可以見出其人之情,緣其情便可以尋求其人的生活遭際,進而窺及色彩斑斕的社會一角。故研究文學者,已經(jīng)逐漸不限于文學本身,而慢慢地將他們的視野擴大到諸多領(lǐng)域,若政治、經(jīng)濟、歷史、宗教等社會大文化的背景,通過對這些與文學橫向聯(lián)系著的學科,來求解文學的真諦。
中國是一個特殊的國度,“政治的作用和滲透力就會達到政治本身活動所不能達到的一切領(lǐng)域”熗躚悄稀噸泄官僚政治研究》43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忌w年的中國文學史,乃至文學思想、文學理論,尤其是詩文這樣的正統(tǒng)文學,都深受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睙嵭唐罩闻c文學》1頁犛屑于此,著者嘗試對唐代重大的政治事件與唐代文學的關(guān)系加以實證研究,永貞革新只是他選取的一個個案。
對于唐代文學的專門研究,學術(shù)界已經(jīng)取得了輝煌的成就。誠然,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領(lǐng)域,沒有一塊土地像唐代文學那樣被耕耘過千百度。對于永貞革新的研究,牽涉到文學、歷史、政治這三個基本層面,而學界一般只注意其中之一,迄今尚乏立足于文學而將三者加以有機整合之作。作為著名的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的《順宗實錄與續(xù)玄怪錄》,以李復言的小說《續(xù)玄怪錄》揭示唐代宮廷斗爭的秘史,澄清了唐代順宗、憲宗時的一些懸案。陳先生的《元白詩箋證稿》更是以詩文證史的代表作品。著者于陳先生的方法獲得了非常有益的啟示。《中唐的政治與文學》因為基點在于文學,所以正好是陳寅恪先生思維的逆反。
資料建設(shè)與理論研究的綜合,這是《中唐政治與文學》視角高的第二個表征。多層面、立體地研究文學,還是個比較新的課題,因而頗具開拓意義。這項工作若要開展起來、深入下去,其難度之大也就大體可以逆料了。從中唐后期文學而言,韓愈、柳宗元在文學史上每每并稱;柳宗元卒,韓愈撰《柳子厚墓志銘》,人們往往據(jù)以稱道韓、柳交誼之篤、韓對柳評價之高——韓柳關(guān)系的真實情況如何﹖白居易《余思未盡加為六韻重寄微之》詩有“元和格”之名,他何以謂“詩到元和體變新”?元稹《上令狐相公詩啟》自稱“元和詩體”,《滄浪詩話·詩體》列有“元和詩”,“元和詩”的真實內(nèi)涵怎樣?其“新”義何在﹖當時的文風與時風的關(guān)系又如何?求解這類重大的文學史問題、文學理論問題,政治和歷史正是有利的條件,而這又意味著要做好扎實的史料工作。資料的搜集考訂與理論的抽象概括各有所長,本來不應(yīng)互存歧見乃至互相水火。將資料建設(shè)與理論研究有機地加以融合,《中唐政治與文學》于此進行了有益的嘗試。著者廣搜博采,文史兼理,力圖著實地解析以永貞革新為中心的中唐后期政治演變之于文學發(fā)展的微妙關(guān)系。
二曰考證詳
論須有證。只有在翔實的材料基礎(chǔ)之上,方可真正做到不為鑿空蹈虛之論。一千多年前發(fā)生的永貞革新運動,欲弄清其前因后果、復雜經(jīng)過,欲勾勒出它本身以及其后與之相關(guān)的牛李黨爭、元和削藩、甘露之變等一系列政治事件所構(gòu)成的中唐后期文學發(fā)展的社會背景,其牽涉面之廣是可想而知的。而且,研究永貞革新這一中心問題本身,直接史料之貧乏也大可令人驚詫,連僅有的最為有力的材料——《順宗實錄》,于諸多問題,若順宗內(nèi)禪、暴卒之宮廷隱秘,也閃爍其辭,迷離惝恍,疑莫能明。而作為改革參與者的柳宗元、劉禹錫等,由于貶謫,遇赦不得量移,柳宗元更是甚而至死也未能再度返京,所以于革新一事諱莫如深。在這種情況下,著者剩下的只能是主要通過采擷柳、劉以及反對派人物韓愈等人的作品,聯(lián)系歷史,排比參證,綜合分析,略去謗詞,專注史實,庶使結(jié)論近于真確。
諸如,基于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quán),描摹永貞革新的歷史背景。基于對永貞革新集團及其反對派各自組分的分析,推衍出以東南文士為中心的政治集團的形成、黨派的分野,以及由于北人政治勢力的強大而導致革新失敗之必然。從時人李諒的《續(xù)玄怪錄》卷一《辛公平上仙》窺測其對于永貞內(nèi)禪與順宗之死的政治隱射。從《永貞行》、《柳子厚墓志銘》具體剖析韓、柳、劉三人的關(guān)系,無論是政治上的攻訐、人事上的隔閡、思想上的差異、哲學上的辯難,還是文學上的相互欽敬,最終都基本上可以聚焦于他們對待永貞革新的不同態(tài)度。
全書七章,除了第三章《永貞革新與元和新變》基本為文學專論而外,其余六章均把筆墨主要集中在史實、資料的鉤稽考訂上。尤其是下編的三章,以王叔文集團為中心,集中考證了其主要人物的事跡,對有關(guān)永貞革新的詩文進行了詳盡的編年,試圖借以多層面、多角度地探究永貞革新與中唐后期文學的關(guān)系以及中唐后期文學興盛的前因后果。
三曰創(chuàng)獲豐
因為有了豐富的史實考訂和細致的文本分析,故而著者時有所獲,或得前人所未言者,或秉前人略言而入細者,或據(jù)前人之言而辯證者。除前揭而外,他如:
從史實中抽繹出永貞革新與東南文士集團的關(guān)系,援陳寅恪先生等人的觀點,進一步指出,唐代社會發(fā)展至此,東南寒俊之士在政治上崛起,改革雖然很快歸于失敗,然而卻深刻地影響了文學。
尋繹天寶以來士風與文風的發(fā)展變化軌跡,特別注意辨明同為中唐前期的大歷與貞元兩段詩風的細微差別對于真正認識元和詩風之“怪”的重要性。
在柳宗元、劉禹錫身上,體現(xiàn)出南北文學兼容的特點;貶謫之后,屈原的怨憤精神在他們身上自然得以感發(fā),形成了其作品更為深沉的思想內(nèi)涵。柳州以至嶺南文學的發(fā)展,是柳宗元開其風氣的。
蘇東坡《題西林壁》詩曰:“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比魪母呖崭┮?,廬山自然又別具一種風姿,或者會更接近真實和完整。視角不同,所見會有點與線與面與體的差別。山水攬勝,可以隨視角的變化而賞玩殊異的景象,這于我們研究、認識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之一——文學,其整體之于部分、宏觀之于微觀、分析之于綜合,啟示意義之大自不在話下。
煛噸刑普治與文學——以永貞革新為研究中心》,胡可先著,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