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戈/文 姚 峰/圖
鄭板橋任濰縣知縣時,在縣衙以東的郭家宅只有個小小的茶館,店主牟老頭,年已七十掛零,沒兒沒女,與老伴相依為命。
板橋出身貧寒,為官后本性不改愛和窮百姓拉家常,一旦閑暇無事,就好穿著土布素裝上街溜達,觀察民情,腿酸口渴時便到牟家茶館坐坐,泡壺茶水,與茶客攀談聊天,打聽點民情民苦。這牟家茶館設備簡陋,兩間茅房,外面撐著個小草棚,三、五張白木桌,十幾個馬扎子,本小利薄。這里的茶客大多是小商小販,沒有什么富商大賈,又大多是本鄉(xiāng)本土的熟客,因而談吐隨便,毫無戒心。鄭板橋與這些純樸厚道的鄉(xiāng)民攀談甚歡,因此三天不來就像甩了心似的,慢慢成了老茶客,與牟氏夫婦也相熟了。
這牟老頭是個老實人,先種莊稼,后在一家茶莊當腳夫,一直干了30多年,到了40多歲才娶了個無兒無女的寡婦,干不動了,就在城里賃了兩間破草房,與老伴開了這家小茶館,至今已有10數(shù)年了。牟老頭是扛長活出身,深知窮人的苦楚,山東漢子又好義氣,因而凡來喝茶的人,有錢就留下幾個,沒錢就交個朋友,因此這里成了窮漢子的樂園。特別到了冬天,趕集的窮苦人在爐灶上燴燴干糧,喝碗黏粥,不光不收錢,有時還搭上點油鹽醬醋,辣椒大蒜,所以小茶館天天開張,生意興隆,卻掙不了幾個錢,僅糊口而已。
這些全落在鄭板橋眼里,也深合心意。牟老頭也感到這位“窮先生”談吐剛直,論理公平,毫無架子,又很體恤窮人,有時會讓他嘗嘗自煮的黏粥、小豆腐。鄭板橋也樂意嘗新,毫不見外。
有一天,板橋來得晚一點,茶客已經(jīng)不多了,便與牟老頭邊下棋邊嘮起家長里短來了。別看牟老頭平時總是樂呵呵的,可心里也有愁事,當板橋問起他的家事來時,他就眼睛紅了,心酸地說:“我與老伴眼見已是古稀之人了,無兒無女,是做一天吃一天,日前還能動彈,尚能將就,要是不能動彈了,靠什么活呢?”說著老淚落到了棋盤上。鄭板橋為了寬解他的煩惱哈哈大笑道:“我當什么大不了的事,原來為此事煩悶,大可不必,老哥不必為此傷情?!?/p>
牟老頭不解地望著這位窮先生。
板橋沉思了片刻說:“這么吧,我替你寫個字,你把它放好,一旦有人要來向你買時,你可以向他們多要幾兩銀子,說不定夠你養(yǎng)老送終的了?!?/p>
牟老頭苦笑了一下說:“老哥,你的好心我領了,寫一個字能值多少銀子?咱們熟了,不是我看不起你,你的字再好也比不上當堂的鄭老爺,如果你是鄭老爺,要給我寫個字,倒可以賣些銀兩養(yǎng)老送終,可是……”
板橋捋了捋胡子,哈哈笑了笑道:“老哥,實不相瞞,小弟就是鄭板橋?!?/p>
牟老頭大吃一驚,雙目直盯著板橋,帶著驚奇、疑問的口氣說:“你……你就是鄭大老爺?”“是,我就是板橋?!崩项^平時也聽說鄭老爺喜歡出外私訪,有好幾樁案子,就是在私訪中明辨是非的,可做夢也未想到面前這位常來茶館,稱兄道弟的瘦老頭就是當堂縣太爺!于是趕忙上前叩拜。板橋急忙扶起說:“這就不對了,我們久以兄弟相稱,何必如此,反倒生分了,還是準備筆墨去吧!”
牟老頭又驚又喜,一時精神來了,好似年輕了一二十歲,腿腳麻利去買了張宣紙,借來筆硯,親自磨墨。板橋把一張宣紙鋪在破方桌上,手握一支鬃筆,在硯臺上蘸了個筆酣墨絕,凝神了一會兒,在紙上用力寫了個“一”字,便道:“好了!”牟老頭雖不識字,但這個“一”字還是識得的,心想,鄭大老爺?shù)淖蛛m說值錢,但僅這個“一”字能值多少?但不敢多說。板橋在紙上落了款,蓋上兩方紅印后,囑其放好,就回衙署去了。
板橋走后,牟老頭將“一”字左看右看,橫看豎看,不由苦笑想:這個像一根棗木杠子的“一”字,莫說賣銀兩養(yǎng)老送終,恐怕丟在大街上也不見得有人去撿??梢豢吹絻煞郊t印,又高興地想,這總算和鄭大老爺交往一回,留個紀念也好,于是草草卷了卷,順手拋進一個破箱內(nèi)。
乾隆十三年戊辰二月,乾隆帝東巡(即游江南),在濟南看到鄭板橋的書畫,愛不釋手后召見,讀書論畫甚歡,即封其為書畫史,后又讓其陪同游曲阜,謁孔林,祭岱廟,恩寵有加。乾隆返京后,巡撫赫赫對鄭知縣刮目相看,約他游大明湖,逛趵突泉。這時趵突泉正在整修,因乾隆留下話,來年要陪皇太后來此游覽,所以在這一帶刻意修葺。赫赫巡撫請鄭板橋在趵突泉閣飲酒時,便請鄭板橋為樓閣題額“天下第一泉”。鄭板橋推辭說:“這是皇上親封的,自古濟南名士多,我七品縣令焉敢弄斧?”赫赫乃言:“鄭縣令過謙了,皇上何等圣筆神威,然卻十分贊賞你的墨跡,特封君為書畫史,這‘天下第一泉非君莫屬,除君之外,誰能執(zhí)筆?”鄭板橋就不再推托,筆墨送上來后,板橋當眾飽蘸濃墨揮筆寫下“天下第泉”四個字,龍飛鳳舞,眾人齊聲喝彩:“書畫史真乃名不虛傳!”“不愧為當今一枝筆……”
可人們不解鄭板橋為何漏了一個“一”字時,只見板橋放下了筆,深深喘了口氣說:“唉!年紀不饒人呀,氣魄大大不如過去了,請諒,實在寫不出來了?!焙蘸昭矒嵋汇墩f:“這……”鄭板橋卻鄭重其事地說:“大家都知道,筆劃越少的字越難寫,誰都知道皇上字跡蓋世,這是馬虎不得的,寫得不好,他會不高興的,待我休息休息再說。”赫赫素知板橋脾氣古怪,愿寫時,平民百姓也樂于揮筆,不高興時,任憑是誰,千金萬銀堆在面前就是不動一筆,就陪他去休息了。留在閣中的有些官員不服氣了,寫了無數(shù)個“一”字就是怎么也配不上。
赫赫巡撫得知后,再去央求板橋。板橋才拍拍頭說:“有了,我曾寫過一個最好的‘一字,可惜送給濰城的牟家茶館的牟老頭了,他視若生命,你可多備些銀兩去試試看,若能索來就能配上了?!焙蘸振R上派人帶了1000兩銀子,快馬去取“一”字。
兩個差官飛馬趕程,只用了一天一夜就跑了400多里,進了濰縣古城,找到了牟家茶館:“哪位是牟老板?”
牟老頭見是兩個神氣凜人的差官,膽戰(zhàn)心驚地說:“兩位大爺有何事?”差官大聲說:“奉赫赫巡撫之命,來取鄭縣令寫的那個‘一字?!蹦怖项^想了想明白過來,心神漸定,想到鄭老爺?shù)膰诟?,思忖片刻道:“是有那個字,是鄭老爺送我的,要我賣個好價錢,養(yǎng)老送終的,沒有1000,少一錢,我也不賣?!?/p>
牟老頭講的是1000錢,兩個官差以為是1000兩,而帶的又恰恰是1000兩,還以為是早已講好的價錢,就將千兩白銀朝桌上一放說:“這是1000兩紋銀,夠了嗎?快把字拿出來,我們還要趕回去交差哩?!?/p>
牟老頭望著滿桌子的白花花銀子,眼花了,人也呆了。還是老伴從破箱中取出那張“一”字。差官看看不錯,就跨上駿馬,趕回去交差了。
赫赫巡撫看了這個“一”字,果然蒼勁豪放,不同凡響,確實具有神力,再配上那四個字,更是天衣無縫,確乎無人可以替代得了的。由精工巧匠拓刻后,翌年仲春三月,花明柳媚,修整一新的趵突泉三股水注,恰似三股裊裊輕煙,噴薄而起。鄭板橋的“天下第一泉”五個陰文鎦金大字高懸在泉旁崇樓宏閣中央,相輝成趣,游人見了無不贊賞,乾隆見了后也連連稱好。從此鄭板橋的“一”字千金故事,也在山東廣泛傳誦開了。
選自《故事大觀》199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