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寬
村東頭有棵對摟粗的大古槐,樹下有個天然的圓形石桌子,這里是夏夜乘涼的好地方。
今晚村里死了人,好多人都去湊熱鬧了,大槐樹下顯得冷冷清清。但老怪頭和老怪婆兩人拄著拐棍,吧噠吧噠地一前一后還是如期來到了這里。
說起這老怪頭,他的頭大身子小,瘦得渾身光是條條筋,走起路來隨風晃,兩只扇風耳像兔子一樣使勁豎著,整天咧著大蛤蟆嘴,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憂愁”二字。
老怪頭的飯量特別大,據(jù)說年輕時村里有一家辦喪事,主家預備了十幾個幫忙人的飯,被他一人吃得凈光,吃完了還吧嗒吧嗒嘴說什么“唉,再吃上七碗、八碗的面條才過癮啊”。人們分明親眼看見他狼吞虎咽地將那一桌子飯菜打掃得干干凈凈,既沒看見他的肚子大,也沒看見他上廁所,那些飯裝進了驢肚子嗎?怪,真怪!從此,老怪這個名字就扣到了他的頭上,任憑幾十年的風吹雨打也牢牢實實?,F(xiàn)在他人老了,名字也跟著升了級。人們叫他老怪頭了。
老怪頭把一個破罐頭瓶子往石桌上一放,從布袋里摳出一把曬干了的苦茶,放了進去,隨后,從破提籃子里抱起一把舊暖壺,嘩啦嘩啦地灌滿了罐頭瓶子,然后坐在一塊石頭上,從脖領里抽出長長的煙袋,挖了一鍋煙,對老婆說:“喝水嗎,自己倒吧!”
老怪婆將身子使勁一扭,把臉調向一邊,理也沒理他,她還在生氣呢。下午的時候,外出旅游的孫子帶回一根棗木的龍頭拐棍,老兩口子都爭著拄,協(xié)議不成,動手奪了起來,結果拐棍被她奪到手,但她卻一屁股蹲在地上。
這個時候,對面的梁滿斗老兩口子也來了。人家老梁頭,不但名字光輝,人也很風光。他的兒子當縣長,所以在村子里身價也就不一般了。他和老怪頭都快八十歲的人了,但他的身板卻挺得筆直,村里人都敬他七分,連那愛管閑事的狗見了他都一個勁地搖尾巴,誰像老怪頭,村里有條大花狗,見了他就一個勁地跟著屁股咬他。
老梁婆把他攙到石桌旁,給他放下凳子,扶他慢慢坐下,又在石桌子上擺上一只精巧的景德鎮(zhèn)壺,放上茶,倒?jié)M水,那壺里就飄出濃濃的茶香。然后,坐在他的身邊,輕輕地給他搖著芭蕉扇子。
“來,兄弟,嘗嘗,這是我兒子剛帶回來的什么極品茶,味道可好哩!”老梁頭揮了揮手道。
“這里有。這里有哇!”老怪頭忙拿起罐頭瓶子,咕咚咕咚地喝起了苦茶,還使勁地吧噠吧噠嘴,裝出喝得極香的樣子。
“瞧那德性,你有人家那福氣嗎?”老怪婆撇了撇嘴。
“對,對,沒福氣,誰叫俺養(yǎng)不出個縣長兒子來呢?嘿嘿,嘿嘿!”老怪頭的笑,叫人聽了渾身起疙瘩。
“大嫂子,想起他年輕時做的傷心事,俺就牙根癢癢,哼,這個畜生的東西!”
“嘿,都是些過去的事,還提它干啥呢?”老梁婆打著圓場,“這人和人能一樣嗎?俺這老頭子,從進洞房那天就知道高貴俺。俺坐月子,每塊尿布都是他洗的,那年俺們一起闖關東時鬧饑荒,家里沒吃的,他擼些樹葉充饑,省糧讓俺吃飽了有奶喂孩子。說真的,俺這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段往事!”說完,她還轉過臉在老梁頭的臉腮上“吧嗒”地親了一口。
老怪頭伸了一下舌頭,拄著拐棍站了起來:“還說哩,嫂子,俺這一輩子也沒享受到她這么一口呀!”
“你值,你值嗎?”老怪婆也站了起來,拐棍在地上戳得噠噠響。
“看看,又吵起來,別生氣!有話慢慢說,有話慢慢說嘛!”老梁婆急忙把她按到了凳子上。
“大嫂子,想起他來,我卸八塊也不解恨呀。我這雙眼至今看不清人,就是讓他給氣的。那年生小五子的時候,他在火車站給小日本扛大包掙了半袋子高粱米,誰知,他竟換了兩塊大洋去逛窯子……”說到這里,老怪婆撩起衣襟,擦著眼角。
“弟妹啊,別傷心了,別傷心了!”老梁頭給她遞上一杯茶。
老怪婆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接著說: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我剛生下小五子,沒有奶,他拼命地大哭著,我連口喝的水都沒有,外面冰天雪地的,我跪在井邊打了小半桶水,差點滑進了井里。我又去怡春院找他,媽呀,他竟一手摟著一個光乎溜溜的女人……”
說到這里,她把拐棍握得緊緊的。老怪頭聽到這里,忙悄沒聲地往后退去。前些年每當說到這里,他的身上就被她擰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后來,她手里有了這新式武器,總會不失時機地利用起來。
“什么。你說什么?兩個女人,光乎溜溜的?”這時候老梁頭卻瞪圓了眼珠子,他把凳子往前移了移,使勁往前湊著,嘴里卻嘖嘖地說:“好艷福,一邊一個女人,好艷福?。 ?/p>
“我恨死你了!”這時,老怪婆突然高叫一聲,端起拐棍拼命地朝前捅去。
“媽呀!”興趣還十足的老梁,咕咚一聲倒下了。
“捅得好,捅得好!”老怪頭卻扔掉了拐棍,從樹根下閃出來,晃著個大腦袋說:“你捅了縣太爺?shù)奶珷?,看你還嘴硬!以前沒人給我出氣,這回總算有人要為我出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