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照
那年在威尼斯……
一個德國旅客在威尼斯。夏天里,他發(fā)現(xiàn)原來擁擠的城里,似乎人少了。周遭有些奇怪的事不斷發(fā)生,空氣中散發(fā)著不尋常的味道。更進一步,他發(fā)現(xiàn)了威尼斯其實已經(jīng)籠罩在疫疾的威脅下。官員和警察一貫否認有任何狀況,不過明了內(nèi)情的人告訴他:“快走,今天能走就不要拖到明天,很快就會封鎖圍城了!”
他大可以走。他還可以做好事勸別人走。至少勸他執(zhí)迷暗戀的男孩Tazio一家趕緊離開。他想像自己在晚飯后接近那一家的女主人,好心地警告她:“您愿意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好意告知一件別人都不愿意講出口的事嗎?快帶著Tazio和女兒們離開吧,威尼斯就要變成瘟疫之城了!”
可是他沒有真的這樣做。他選擇不警告,而且也不理會警告,繼續(xù)留在威尼斯。這樣他才能繼續(xù)在街角、廣場上看到遇到那像是希臘完美雕像再生復(fù)活的Tazio。他做了噩夢,因為他不是不曉得這個決定內(nèi)在的荒謬與邪惡??墒撬麍猿种?,一直到自己被洶洶而來的亞洲霍亂征服了,客死在威尼斯。
這是托馬斯·曼的小說《威尼斯之死》里寫的故事。剛出版時,震撼了二十年代的歐洲。半個世紀后,一九七一年意大利導(dǎo)演威斯康提將之改編拍成電影,又風靡了另外一個世代的觀眾。
這是個不道德的故事。一個原來生活嚴肅謹慎的老教授,竟然會為了對美貌少年的愛,而且是沒有發(fā)展、也不可能發(fā)展的愛,做出了完全違反理性的決定。他不只將自己棄守于霍亂瘟疫之前,而且很可能還害了Tazio一家人。小說結(jié)束時,老教授死了,Tazio還活著,可是我們不知道Tazio是不是已經(jīng)失去了逃離威尼斯逃離瘟疫侵害的機會了。從簡單世俗道德的角度看:真是最最損人而不利己的荒唐情節(jié)。
表面荒唐的故事,為什么沒有被這個世界唾棄,被送進歷史遺忘的大垃圾桶里,反而成了經(jīng)典名著,成了不朽的電影,還改編成轟動的歌劇?一個可能的原因:托馬斯·曼點出了人類盲目熱情與愛的力量。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要,超越生命,甚至超越我們一般評斷生命的終極標準。托馬斯·曼了不起的地方在于用小說敘述說服了我們:當熱情與愛燃燒時,生命有時就是會變得無足輕重,不只是自己的生命,甚至別人的生命都無足輕重。在道德上這是不對的,但在我們每個人內(nèi)在,卻又似乎都保留了這種瘋狂的可能性。我們在超越生命的熱情與愛面前,無可避免地感受到一種崇高而浪漫的美。
托馬斯·曼也用瘟疫的終極情境,提醒、說服了我們,人的追求不應(yīng)該只是生命。生命不是最后的仲裁。有大于生命、高于生命的質(zhì)地,要不然當瘟疫威脅生命時,我們就會棄守一切,只為保命而不避忌任何丑與惡了。
死在威尼斯的是生命,留下來不死的卻是熱情與愛。
美麗的石南花
少年彼得偷偷愛上了十七歲的麗琪小姐。學(xué)校放假了,彼得回到山中的家里,然而心中依舊牽系著麗琪。假期結(jié)束的前一天,彼得想起要為心愛的人獻上花,他爬上險峻狹窄的山脊斜坡,本來打算摘取一把深山薄雪草,就是民謠歌曲Edel White里的“小白花”,小白花開起來的時候其實是一片銀色,美得不得了,不過戀愛中彼得卻嫌小白花顏色不夠鮮艷,而且香味也不特別。于是他轉(zhuǎn)而尋找長在陡峭絕壁縫隙里的石南花。石南花花期已經(jīng)快要過了,彼得找了好久才找到可能是那一年僅存的最后一株蓓蕾。彼得手臂擦傷了,腳也起了痙攣,忍痛掙扎才爬上山壁,摘下了花。
第二天,他帶著花搭火車進城,整整五個小時的旅程中,一直把花握在手里,胸口噗噗跳動。他回到寄居的閣樓小房間,打開皮箱找出一張大報紙,把石南花包好,故意讓人家看不出來那是愛情的禮物,然后跑到麗琪家,趁著她家大門敞開時,偷偷進去把花放在樓梯上,再偷偷離開。
“我沒有被任何人發(fā)覺,麗琪究竟曾否看到我的造訪,我也搞不清楚??傊?,為把那枝石南花放到她家的樓梯上,我曾把生命當作賭注,攀登險峻的危崖。這里面有說不出的甜蜜、快樂和悲傷,也有說不出的詩意?!?/p>
這是赫爾曼·黑塞自傳性小說Peter Comencine(臺譯《鄉(xiāng)愁》)當中的一段故事。我們繼續(xù)讀下去就會明了,這段愛情其實一直都只是彼得的暗戀而已,麗琪根本沒有給他任何回應(yīng),甚至麗琪有沒有感受到彼得對她的情意,都不清楚。當然,各種跡象顯示,麗琪根本不會曉得那朵石南花是彼得送的,麗琪更不可能知道彼得曾經(jīng)賭上了生命去摘取這一朵難得的、最后的石南花。
從功利的角度看,彼得的行徑真是其蠢無比?。∧贻p人被愛情沖昏頭,為了討好愛人,為了獲取情人的青睞,會做些沖動危險的事,這是我們能理解的;可是彼得在干嘛?他賭上生命所做的麗琪根本不知道,麗琪不知道花有多珍貴;就算她意識到花的可貴,她又怎么知道是誰付了什么代價送來這朵花的呢?
彼得所說的“說不出的甜蜜、快樂和悲傷”,他說的“說不出的詩意”到底在哪里?顯然不是愛情,不是麗琪,而在這整件事完全無私完全不功利的本質(zhì)上吧。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認可,也沒有換來任何東西,卻無害于一心一意攀巖摘花這件事的美麗意義,美麗得近乎神圣。
在瘟疫肆虐的時代,我讀懂了彼得的故事,也明了了我們最需要的抗疫力量,應(yīng)該也就是那種全無功利奉獻產(chǎn)生的甜蜜、快樂與悲傷吧。
說“眼光”
要選對近代世界影響最大的思想家,不管用什么標準怎么選,大概都很難不選到達爾文。達爾文的進化論,改變了人對自然世界的理解,改變了人對自身物種來歷的想像,也改變了人與上帝之間的關(guān)系。進化論提出之后,整個世界都變了,而且?guī)缀鯖]有人可以逃離或抗拒這個巨變產(chǎn)生的影響。
達爾文說明進化論最重要的著作,當然是《物種起源》(The origin of species)。這本書提出了重要的假定:一、現(xiàn)在我們觀察到的物種,都有其長期演化的過程;二、研究現(xiàn)在的物種現(xiàn)象,可以幫助我們重建過去演化的程序。換句話說,達爾文逆反了當時歷史研究法的鐵律———過去是理解現(xiàn)在最好的材料———教我們“現(xiàn)在是理解過去的鎖鑰”。
《物種起源》是達爾文想像中要寫二十巨冊大套書的導(dǎo)論部分而已。為什么解釋進化論得費那么多唇舌?因為達爾文不是要提出一個理論,他是要解釋世界上形形色色物種演化的實際過程。他一生來不及完成的二十冊大套書,幾乎就像是一座現(xiàn)代的諾亞方舟般,存在于世界上的動物植物,都應(yīng)該在這里找到位置。
達爾文沒有辦法抽象地談進化。所以《物種起源》里花了很大篇幅都在談鴿子。透過鴿子的具體進化特征,達爾文才有辦法向讀者呈現(xiàn)進化的機制。
不過鴿子差點害《物種起源》無法順利出版。收到達爾文原稿的出版商,找了幾個“專家”來評估審定這本書是否有出版的價值。其中一位專家給了這樣的意見:“除非能大幅修改方向,否則這份手稿恐怕不宜出版……改成一本專門談?wù)擆B(yǎng)鴿子的書……每個人都對鴿子很有興趣……這樣一本書會在大英帝國每種期刊上得到評論,而且很快地每個圖書館桌上都會有這樣一本書……”
寫這份意見的人沒有留下名字,要不然他會變成十九世紀歷史上最大的笑柄。他的名字也將跟歷史上最荒謬的錯誤判斷永遠連結(jié)在一起。這個家伙不只沒有看出達爾文理論的重要性,顯然也完全沒有讀懂達爾文在寫什么。這都還是小事,更夸張的是,他竟然誤判認為如何飼養(yǎng)鴿子,比進化論重要、有價值。他還大刺刺地不客氣地想把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生物學(xué)家改造成鴿舍主人!
眼光。關(guān)鍵是在眼光。在歷史的過程中,人會變成英雄還是小丑,關(guān)鍵就在眼光,尤其是宏觀看到大力量大沖擊的眼光、看得出進化論比養(yǎng)鴿子重要的眼光。
和平醫(yī)院爆發(fā)院內(nèi)感染,臺灣隱入SARS風暴至今,快要滿一個月了?;仡櫼幌?,才沒多久我們的醫(yī)政最高官員還認為SARS不嚴重,我們對新接任的官員最大的期許,顯然是,也只能是———更準確的眼光了。
(均選自臺灣《聯(lián)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