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晨
冰冷的大樓將我與冰冷的大雨隔成了兩個世界,我已經(jīng)在這個樓梯間站了一個多小時了。陌生的城市,舉目無親,不知整天只忙于工作的老爸何時才會回“家”。
僵直的兩條腿是小事兒,我擔(dān)心那一大堆的作業(yè)又該讓我今夜熬到幾點。我鼓起勇氣,去敲對面那扇陌生的門。
一個黑發(fā)中夾著銀絲,皺紋爬滿額頭的老太太打開了門,大概見我有些面熟,可又不認(rèn)識,便微微一笑,問道:“姑娘,你找誰啊?”我微窘,手指了指對面那扇緊閉的鐵門說:“阿婆您看,我們上星期剛搬進(jìn)了您對面這間屋,這里誰也不認(rèn)識誰。剛剛放學(xué)回來我發(fā)現(xiàn)鑰匙不見了,門也進(jìn)不去了,我想借您電話用一下,好嗎?”我擔(dān)心這位老太太會說她家電話剛巧壞了之類的話來拒絕我,因為以前住我家對面的人就是那樣,可阿婆卻依然滿臉微笑的說:“進(jìn)來吧,電話在那兒啊?!遍W身讓我進(jìn)屋。
她們家客廳擺設(shè)很簡單,沙發(fā)、茶幾、電視、電話而已。但是,在沙發(fā)后面墻上,掛 了一幅特別大,特別惹眼的畫——那是好大一片燦爛的向日葵,讓人感到了整個屋子的暖意!
等我放下電話,阿婆說:“給你爸打的啊。”
“嗯?!蔽尹c點頭。
“他也快下班了吧,就在阿婆家等他好了?!?/p>
“我爸說他出差去了,晚上才能回來?!?/p>
“這樣啊!那問問你媽看吧?!?/p>
我努了努嘴,做出個無奈的笑:“呃……我不知道天堂有沒有電話。”
我往上看了一眼,收回目光的時候,發(fā)現(xiàn)阿婆愣了一下,可是很快又微笑了:“呵呵,天使有翅膀,飛來飛去那么方便,大概不用裝電話吧。”
我笑著點了點頭,然后朝門口邊走邊說:“打擾您了阿婆,我走了,謝謝您啊!”
“哎,你去哪兒?”
“我……我到同學(xué)家去。”
“這可不行,我家的門,哪能想進(jìn)就進(jìn)想出就出啊?”
阿婆的臉一下就變了,嚇了我一跳:“阿婆,您……”
“今天呀說什么我也得把你留下,你看外面雨那么大,阿婆可不給你借傘?!卑⑵庞盅a充一句:“你沒帶傘吧?”
我這才恍然大悟:“哦,沒關(guān)系,我騎車,很快啊?!?/p>
“那就更不行了,雨大路滑的,怎么能騎車呢?平時你都這樣?這可不行啊。你給我好好坐著,在這兒等你爸回家,聽見沒有?!”
阿婆不由分說,硬是把我按在了沙發(fā)上。
就在那一大片向日葵的下邊。
我極不好意思地說:“阿婆,這太打擾您了,我……”
“有什么打擾的,就沖你一口一個‘阿婆的叫,我就舍不得讓你走!”
阿婆又慈祥地笑了,像我親親的阿婆。我在金色的向日葵下坐著,溫暖瞬間包圍了我。
就這樣,我認(rèn)識了這位充滿慈愛的鄰居阿婆。
阿婆對我特別好,老會往我手里塞又紅又大、甜甜脆脆的蘋果。每當(dāng)知道爸爸又為了工作只留我一個人在家時,阿婆就會讓我放學(xué)后一定要去陪她吃飯,說一個人吃得不香。我知道阿婆是擔(dān)心我自己在家不會做飯,其實六歲就失去母親的我,在生活上早已學(xué)會了獨立。只是阿婆的邀請方式——讓人無法拒絕。
最讓我感動的一次,阿婆竟然到學(xué)校來接我!
我都已經(jīng)不記得是何時向阿婆提過我的學(xué)校和班級了,但阿婆卻有心地記了下來。那天下著我和阿婆初識時一樣的傾盆大雨,看著有準(zhǔn)備的同學(xué)一個個打著傘走進(jìn)雨中;看著一個個沒有準(zhǔn)備的同學(xué)被家長接走,再看看這越下越大的雨,一種莫名的酸楚纏繞著我脆弱的心。
我的視線模糊了……
我沖進(jìn)了那水的世界……
有些人聽雨,有些人賞雨,有些人為了雨而作詩,有些人為了雨而歌唱,但我不是那些人中的一個,也許是今生和雨無緣,看到雨,我只有種冰冷的感覺,無數(shù)這樣的時候,我只希望能有個人出現(xiàn)在校門口,對我說:“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看看天色,要下雨了就帶把傘呀??熳甙桑堖€沒做呢!”可是,每次下雨也都只有我一個人獨自走向那漂移不定的沒有一絲溫暖的所謂“家”的路。
雨水不斷地在身體上敲打著,來往的出租車有時也會在身旁停下,但我已對它們麻木了。我恨這雨,但我覺得雨與我在靈魂深處似乎又有著某種牽連。因為,媽媽走的時候,在我整個腦海里呼嘯的,就是那雨。
可是這次,當(dāng)我的心里又是一片白茫茫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間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線內(nèi)——在金黃色的雨傘下,一個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朝校門這邊張望著。我?guī)缀鯌岩勺约菏窃谧鰤?,可那一刻,我又是多害怕這只是一場夢啊!我夢想了無數(shù)次的場景,竟由這個只是我鄰居的老太太來變?yōu)楝F(xiàn)實了!我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再也抑制不了感動的淚水,忘情地向阿婆跑去,像只孤獨的小鳥,撲向了天使的懷抱。
“笨丫頭,也不知道護(hù)著點腦袋,雨水都淋到眼睛里去了?!?/p>
“阿婆,下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在家里呆著呀?這么長的路,走了一個小時吧?”
“阿婆擔(dān)心你——”阿婆換一種音調(diào),“沒事兒,我乘車,很快的”。
金黃色的雨傘罩出了一片幸福的天地,我多么希望這雨一直地下著,那路也不要有盡頭,而我就只和阿婆在那片金黃色下走向前方。
其實那天我的自行車放在修理鋪呢。后來爸爸登門道謝時,阿婆只是說了句:“自古有句話,‘遠(yuǎn)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既然咱們門對門的住下了,這就是緣分,互相幫點小忙又有什么謝不謝的呢?”
阿婆有兩個孩子。兒子在服役期滿后轉(zhuǎn)成了志愿兵,留在了部隊。妻子是一個與他相戀了六年的姑娘,結(jié)婚后隨軍當(dāng)了“軍嫂”。我看過影集里他們孩子的照片,是個很可愛的小弟弟,手里握著把玩具手槍,臥倒在一片草地上,瞇著只眼做著瞄準(zhǔn)射擊的動作。阿婆看到他的時候,也會很慈祥地笑,就像對我笑時一樣。
阿婆的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到偏遠(yuǎn)山區(qū)教書去了。阿婆也給我看了她的照片,站在一群樸實的農(nóng)村孩子中間,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
“阿婆,您的孩子都好偉大哦?!?/p>
“傻孩子,什么叫偉大呀?再有能耐的人,還不一樣得靠大米小麥養(yǎng)活著,你能說農(nóng)民就沒有他們偉大嗎?革命分工不同而已嘛。每一個平凡的崗位,都有它的偉大之處?!?/p>
說完又接著給我講一個個照片背后的故事。
認(rèn)識阿婆快兩年了,她給我的感覺一直是個樂觀風(fēng)趣的老太太,似乎在她的世界根本沒有“憂愁”二字??墒?,不知道阿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會不會感到寂寞呢?有一次,阿婆對我說:“你要是像只溫順的小貓,永遠(yuǎn)陪在阿婆身邊就好了?!蔽蚁胍矝]想脫口說道:“阿婆!即使我不是小貓,也會一輩子陪在您身邊,做您的貓咪小孫孫的!”阿婆聽了“呵呵”地笑了好半天……
回憶到這里我微微笑了起來,可是這次竟感覺眼角濕濕的,因為現(xiàn)在我知道我無法做那只溫順的小貓了,我知道阿婆一定不會怪我的,可我也知道——當(dāng)我告訴阿婆我又要隨爸爸搬到另一個城市時,阿婆會多么地傷心……
“貓兒今天是怎么啦?愁眉苦臉的,談朋友啦?”阿婆見我坐在沙發(fā)上呆呆地翻看那本已看過無數(shù)遍的影集,打趣地說道??墒乾F(xiàn)在我心里難受極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向阿婆說起我們要搬家的事。
“阿婆,如果有一天,您養(yǎng)的小貓走丟了,找不著回家的路了,您會怎么做?
阿婆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阿婆的眼睛并不像小孩子的那樣清亮,也不像成年人的那樣銳利,但它歷盡滄桑,似乎能看破隱藏的心里秘密。我不敢與阿婆對視,急忙把目光垂得低低的。
阿婆放下正在剝皮的豆莢,走過來和我坐在一起,輕輕地問我:“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說?”阿婆的手摟著我的肩,我能感覺到她一直看著我的眼 。我知道,我們明天就要走了,我不能再回避了。
“我們明天就要搬走了,去云南。爸爸說現(xiàn)在開發(fā)大西北,那里的旅游資源很豐富,他們要去那里……”
“明天?!”
阿婆打斷了我的話,急切地說。
我點點頭。
一直不敢再看阿婆的眼 ,我怕看到失望,怕看到淚水。我從沒看見阿婆流過淚,可我從沒聽到過剛才阿婆問我時的那種語氣——驚訝、憤怒、失望、悲傷、不舍……全都交織在一起。
阿婆沉默著。
我小聲地說:“阿婆,你喜歡什么東西?我想……想送給您留個紀(jì)念?!?/p>
許久不見回答,幾乎空氣都已經(jīng)凝固,這是怎么了?我猛地抬起頭,幾乎是與此同時,阿婆起身朝房間走去??粗凉u遠(yuǎn)的背影,好像阿婆去的不是房間,而是一個我永遠(yuǎn)也無法找到的地方。心里一片酸楚。
我聽到阿婆在房間里打開又關(guān)上一個個抽屜的聲音,大概是在找什么東西。然后手里拿著一個很舊的錄音機出來,阿婆臉上沒有淚痕,眼里沒有淚光,依然是慈祥的笑。
阿婆在我身邊坐下來,把錄音機放在茶幾上,然后把我摟在懷里,像撫摸一只小貓一樣撫摸著我的頭發(fā):“貓兒啊,阿婆真的舍不得你啊。你問阿婆最喜歡什么,阿婆喜歡貓兒笑,喜歡貓兒發(fā)脾氣,還喜歡貓兒向阿婆撒嬌。喜歡貓兒說要做阿婆的貓咪小孫孫?!?/p>
我揚起頭看阿婆,很陶醉的樣子。
“阿婆最最喜歡的,就是聽到你甜甜地叫了一聲又一聲‘阿婆”阿婆低下頭來看著我說:“以后,阿婆就可聽不到了?!?/p>
我看見一抹淡淡的憂傷游離于阿婆看我的目光里。
阿婆把我扶起,將錄音機的磁帶轉(zhuǎn)了一面,上面貼著一張泛黃的紙,沒有看清上面寫些什么,只是,好像有一個“遺”字。
“阿婆想了個辦法,如果貓兒走了,卻能把聲音留下陪我,讓我想什么時候聽就什么時候聽,這不是件很不錯的事嗎?”
我明白了,說道:“阿婆,那……我給您說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說,阿婆就喜歡你叫我阿婆,你就再叫我?guī)茁暟⑵虐?”
“嗯!”我使勁兒地點了點頭,我覺得隨時都可能有一種涼涼的液體從我眼中流出,隨時!
阿婆按下了錄音鍵,磁帶開始慢慢地轉(zhuǎn)動,阿婆看著我。
我想留給阿婆最甜美的聲音,可是我不知道一開口,聲音會不會變調(diào)。阿婆用目光鼓勵著我。
“阿婆……”
我終于出聲了,似乎有些緊張,這將是我留給阿婆最后的東西嗎?阿婆一直慈祥地看著我。
“阿婆……”
阿婆微微地點頭。阿婆的身影開始在我眼中模糊。
“阿婆……”
我感覺阿婆漸漸離我遠(yuǎn)去,我拉住了她蒼老的手。
“阿婆……”
我不想像失去媽媽一樣失去阿婆,我已記不清媽媽的模樣了,但我要將阿婆永遠(yuǎn)地印在心底。
“阿婆……”
我看見阿婆眼里有淚光閃動,我的聲音哽咽了。
我再也忍不住撲進(jìn)了阿婆的懷里。
“阿婆……阿婆,你為什么對我那么好?阿婆……”
阿婆用顫抖的聲音說:“孩子,阿婆從小也是個沒娘的孩子啊!
“阿婆,您別傷心了,您就是我的阿婆,我親親的阿婆,和我媽媽一樣親的阿婆……”
“孩子,聽阿婆的話,以后一定要做一個善良、樂觀、堅強的人!”
“嗯!”
我又一次使勁兒點了點頭。
阿婆和我都忘記了還在不停轉(zhuǎn)動的錄音機,它把流逝的時光刻錄成了永恒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