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有豹
(一)
1986年清明節(jié),著名粵劇表演藝術(shù)家紅線女長途跋涉,從南國來到太行山下,祭奠病逝的丈夫、我國著名記者華山同志。同行的有華山的女兒和華山的幾位戰(zhàn)友。紅線女途經(jīng)北京時,在鮮花店特意制作了一只七彩瑰麗的玫瑰花籃,一路上親自提來。
繁茂的松柏林間,鮮艷的野花叢中,莊嚴的烈士陵墓,肅穆的紀念碑亭,構(gòu)成了太行山高潔的精魂。輕風徐來,林木有聲,伴和著清漳河的浪濤,聲聲緊,聲聲慢,是深沉的禮贊?是長長的嗟嘆?高高的"新聞烈士墓"墓碑,古樸、素潔而大方。當紅線女一行注目墓碑時,眼前映現(xiàn)出那戰(zhàn)火紛飛中《新華日報》華北版40多位新聞戰(zhàn)士壯烈犧牲的身影。華山同志逝世后,遵照他的遺愿:骨灰撒在清漳河里??墒翘猩降母咐相l(xiāng)親忘不了他們的親人、優(yōu)秀新聞記者華山,留下他的部分骨灰埋在"新聞烈士墓"西側(cè)。
紅線女含著淚水,先在"新聞烈士墓"前獻上一束潔白的杏花,鞠躬致意。然后,再把那只鮮艷的玫瑰花籃放在華山的新墳上。雖然旅途輾轉(zhuǎn),風塵仆仆,可花朵在紅線女一路灑水、精心照料下,色香如故。花籃的后面立著兩只大花圈,是人民日報、山西日報等單位同志敬獻的。戰(zhàn)友們的花束排在花籃的兩邊,"悼念華山同志"的挽條在晨風中飄拂。紅線女拿出照相機,俯身拍照。為了拍攝墓的全景,她的身體差不多俯貼地面。山村里的鄉(xiāng)親正刨土挖坑,在這片墓地的周圍栽種柏樹。紅線女接過鄉(xiāng)親遞上的鐵鏟,也在華山的墓旁種了兩棵柏樹,培上土,澆上水。此刻,令在場友人想起她的成名作《昭君出塞》。在那經(jīng)典名曲中,她以真切的感情和高超的技巧,唱出了王昭君別離故土,身臨湖邊,面對荒煙迷惘,耳聞胡笳聲響,痛鄉(xiāng)邦不能返,念親人難相見,手抱琵琶,長歌當哭,悲懷傾訴的凄惶意境和無限哀思……
離開墓地時,紅線女還頻頻回首張望,無盡的眷戀猶如山下長流不息的清漳河水。來到河邊,她把一朵紅玫瑰、一朵白玫瑰輕輕地放在水面上,讓它們帶去對親人的問候。她口中默默地念叨著:"玫瑰是美好的,更美的是它的香味;清漳河水和珠江水雖然關(guān)山遙隔,但它們終能在大海中相會……"
(二)
20世紀70年代中期,紅線女和華山歷盡歲月考驗,終于結(jié)為幸福伉儷。
悠悠紅豆情,相思在南國。紅線女原名鄺健廉,從藝后改名為"紅線女"。她在粵劇界素以"紅腔"獨樹一幟,被譽為精美的"南國紅豆"。1955年9月,紅線女隨同香港代表團應邀到北京參加國慶觀禮,翌年她毅然決然地作出回內(nèi)地定居的決定,受到周總理和陶鑄等領(lǐng)導的高度贊揚與熱烈歡迎。在南國,紅線女"甜、脆、圓、潤、嬌"似行云流水般的唱腔,可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她除了傳世不朽的戲曲藝術(shù)片《搜書院》和《關(guān)漢卿》以外,還主演過根據(jù)巴金原著改編的《秋》、根據(jù)曹禺原著改編的《原野》以及《慈母淚》、《胭脂虎》等十幾部電影,并主演過《雷雨》等話劇。一個戲曲演員,又能主演話劇和電影,并且獲得很大的成功,這在我國是少有的。
在烽火連天的戰(zhàn)爭年代,華山一直堅持戰(zhàn)地記者生涯,寫下了大量諸如《踏破遼河千里雪》、《山中海路》等震撼人心的通訊報道作品。他的小說《雞毛信》被改編拍攝成同名電影后,感動和教育了幾代青少年觀眾,并為新中國最早獲得了國際電影節(jié)大獎。由于他勇于進取、勤奮好學,便成為我國新聞戰(zhàn)線上的楷模人物之一。然而,1957年他被下放到三門峽工地勞動。1965年后,又被下放到河南林縣工作。直到1976年才重新回到北京工作。
紅線女有較高的文學修養(yǎng),能吟詩作詞,能編劇本,也能寫優(yōu)美的散文。因此,她早就關(guān)注華山,欽佩華山。20世紀60年代初,她和比自己年長20多歲的前夫離了婚,后來前夫去世,她獨自一人撫育3個孩子成長,并開始尋找真正的愛情。但10年浩劫的來臨,使她經(jīng)受了掛黑牌、剃光頭、掃大街的厄運。災難過后,她終于找到了理想的愛人、同是孤身的華山。
結(jié)婚前夕,在北京的一次文化工作者聚會中,紅線女和華山在招待所里隔桌而坐,飲茶交談。當紅線女細打量劫后復出的華山時,不禁深深驚訝于歲月風霜并未在華山的面龐上留下多少刻痕,他看上去還如當年一樣滿頭黑發(fā),神采奕奕,還像當年一樣和藹可親。會議室那邊飄來廣東音樂《彩云追月》旋律,令人心醉。一位是聲震海內(nèi)外的粵劇表演藝術(shù)家,一位是叱咤風云的新中國著名記者,此時此刻,面對面地坐在一起交談的卻是人生的另一個重大話題,這將決定他們后半輩子的新生活。紅線女生于1927年,她和華山都不年輕了,都希望這是一次嚴格意義上的"終身大事"。燧石相撞時,會發(fā)出劇烈的聲響和耀眼的火花,而心靈的相撞,卻只有火花,沒有聲響。見面的時間快要結(jié)束了,華山站起來,專注而深情地望著未婚妻,輕聲地對她耳語:"鄺健廉,紅線女,你這兩個名字真美啊,我都喜歡,允許我交替著稱呼你好嗎?我要告訴你的是,我的孩子們都很尊重你,我也會尊重你!"這語言就像華山本人:樸實、厚重、誠懇、值得信賴。紅線女忽然感到渾身的血液在奔涌,她有許多話想對他傾訴,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紅線女只是同樣專注而深情地迎住他的目光,使勁地點著頭……
紅線女和華山婚后的生活和諧、幸福。華山就像婚前允諾的那樣,尊重妻子,愛護妻子。多少個美麗的黃昏,他倆在院子里散步,依偎著坐在花徑旁研討紅線女早年的代表作《昭君出塞》,策劃如何創(chuàng)新王昭君形象。
(三)
1984年10月,華山肝病突然惡化,被送醫(yī)院搶救。華山是個堅強的人。他不怕死,然而他不想死,因為他還有許多東西要寫。而此次患病,肝大出血,又得了胸椎嚴重損傷,下肢癱瘓等病,胸隔膜以下完全失去知覺。
此后的近一年里,華山只有頭腦是清醒的,兩只手還有正常感覺。就是病重至此,他仍堅持著寫作。作為妻子,紅線女就成了他的眼睛,他的心靈!常常是華山寫好了稿子,紅線女就立刻拿過稿子讀給他聽;或者丈夫口述,妻子及時記錄、整理,最后文章再由丈夫一字一句地斟酌修改。就在這樣艱難的條件下,華山終于完成了《我當記者》、《談談推廣普通話》、《青青的海羅杉》等多篇作品,為人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這些作品也都凝聚著妻子紅線女的心血。
紅線女年輕時喜愛讀莎士比亞的作品,莎翁筆下那純潔浪漫、忠貞深刻、無私崇高的愛情像火種一樣播在她的生命里。而今,她和華山的真摯愛情,像燃燒的火焰一般熾烈!她本不太會織毛衣。然而,作為妻子她執(zhí)意要親手為華山織一件毛衣,把自己的愛意織進毛衣,讓毛衣貼身溫暖著病中的愛人的心。華山拗不過妻子,只得躺在妻子身邊,把一支一支毛線挽成一坨一坨,配合妻子操作。深夜的燈下,紅線女默默地織著,毛線悠悠長長,它多像一根悠悠不盡的紅線,編織著晚霞的青春。毛衣織得好慢,織得好認真。一天,華山忍著病痛,將尚未成形的毛衣貼在臉上,喃喃地說:"這豈止是用毛線織的……"他望著妻子,兩人相對無語,卻又心領(lǐng)神會。紅線女忍不住偎在華山懷里,眼淚悄悄地流出眼角……
在最后的日子里,華山常常擔心有人要搶走他的筆。他總是把筆緊緊地握在手里,甚至睡著了也不松手。紅線女看了既感動,又憐惜,便替丈夫縫了一個布筆袋,把筆裝上,掛在他的脖子上。華山病逝后,紅線女說:"他的筆,我本來想留下作個紀念;可是,它是他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就只好讓它與他同去了。"
1986年4月20日,《光明日報》發(fā)表了紅線女為悼念華山逝世周年寫的散文《插柳岳西》。這是她從丈夫墓地返回時,在太原停留的兩個夜晚泣淚寫成的,文章盡情抒發(fā)了她對巍巍太行和華山的無限深情。紅線女那纖弱的身軀,蘊藏著多么堅強的意志和毅力。華山有知,當會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