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瀛太
她說我們的愛情老而沒有皺紋,這聽來像天真的童話,我只想把它制成標本,收藏起來。而我惟一做過的,是打死她腳上一只蚊子,偷偷放入口袋,算擁有了同樣血緣的信物……
我到處叩問神跡
卻找到偶然的東西
---張棗
來到異鄉(xiāng),是為了讓人看不見,或讓人有時看見有時視而不見;混跡于人群中,那種一致的無身分,算是挺省事的放浪。不過,在巴黎,我時常獨處卻難感到孤獨,好像總有雙眼睛在某處打量著你。就像現在,那女人不停地向后看,順著我的方向瞄過來,那種看似自然的停逗,卻有種介乎瞬間閃逝和蓄勢待發(fā)之間的曖昧……
過了橋,車站近在眼前,她忽然回頭走來,很快與我擦身而過。我吃驚地望她---是不是我這樣漂流的模樣特別惹人憐?
我追上前搖頭示意。她躲著不肯收回給我的錢;我想塞到她身上,但被她抱在胸前的廣告單擋住。我法語不靈光,一時不知怎么開口,趁她轉身,趕緊把錢放進她口袋。突然,指尖像觸到什么,一個黑溜溜的頭從口袋里冒了出來。
尚路易,進去。女人喊道。
那黑家伙在主人口袋里打量我。我打量著它也打量它的主人。女人眼神里有種超乎熟識者的熱切,不能不教人感激。我向她出示當天畫人像和剪影的收入,證明自己并非流浪漢。女人眼里多了歉意,仍不肯拿回她的錢,只讓我用黑紙為她的小黑貂剪影,算是付了代價。但這代價太便宜了,我還想為她做些什么。
自己對女人向來是這么回事吧,若想捕捉住什么,一碰就化為烏有;若要當什么都沒發(fā)生,卻也有種情調撩得人不知所以。我隨著這個東方女子,沿著街道走下去。包圍我們的霧,令人覺得像置身在別的地方別的時刻……我們沿途散發(fā)餐廳廣告,直到天黑。娜娜手上那疊已發(fā)完,我替她分擔的這一半還剩不少。娜娜不讓我再發(fā)下去,我估計我的遐想也該結束了。
她朝前走一會兒,在河堤邊停下。我們蹲坐兩處,像來自不同緯度的候鳥,用不流利的英語交談。她操著日本腔,問我有煙嗎?我掏出一截煙,很短,我又換另一截給她,但也很短;她看過整包煙,才知道每根都被切成三等分。她又用那種熱切的眼神看我,然后燃起這截煙,慎重地抽。
抽完了自己那截,她為我新點一支煙。黑暗中,她問我是否燙著了什么。我說:燙著了煙。娜娜笑著把我這截也拿去,吸完最后幾口,她開始折紙船,一面折,一面為我介紹傳單上寫明的菜色。塊菰白蘭地烤雞、奶油燴小牛肉、芥末燉兔肉……一艘艘紙船滑進漆黑的水面,慢慢濕透,然后滅頂。
餐廳是娜娜開的。她帶我到這家叫"地谷"的小店,餐桌上還有雞走路。她讓人拿來一些蛋,放我手上:"這里的東西很新鮮,你看,蛋還是熱的。"我瞧著腳下那只啃花盆的兔子,剛才進門時踩到的東西也很"新鮮",像是它的糞便。
或許,娜娜賣的生蠔里會有珠子吧。
在我極窮的時候,曾用所有的錢點了盤生蠔,希望能發(fā)現珍珠,卻找到一顆蝦子眼。而那之前,我白天習畫,晚上在中國餐館搟餃子皮,在地鐵吹口琴,有時餓著肚子坐路邊,只能撿張報紙,挖個洞,看洞里悠閑覓食的鴿子……后來我避開蒙馬特的畫家群,改到盧森堡公園畫人像,沒生意時,整天就畫著旋轉木馬。有人看我老畫一只飽經風霜的老馬,問我為何不畫別只,我說這只漂亮。
我用未婚妻打工的錢來到巴黎,實現那種不確定的夢想:或許是藝術家,或許是獨生獨死之類的幻影。我走得夠遠,不知道她家毀于地震,當她領了救濟金來找我,我真想到什么地方去,把她忘掉??墒俏覒z憫她的瘦弱,她是那么一個好得一塌糊涂的女人。我送她幾首道別的詩,但她沒看懂,還鼓勵我好好寫作畫畫,說會再賺錢供我。臨別前一夜,趁她睡熟,我偷偷縫補了她的內衣;那上面的蕾絲已破損多處,可她始終舍不得買新的。也許,我欠她的不是沒有感情,只是沒有了道義。她理解不了某種快樂或痛苦---我曾想在面海的山坡蓋個小屋,每當有了錢,就買些磚頭儲著;我也曾說服一位僧侶,讓我假扮石匠,好進入修道院呼吸那些遁世者的空氣。我一直向往某種自在幻影,也一直在重復逃跑這件事。我可能是個懦夫,或者,我只是活在自己喜歡的繭里,在這里放浪我的后青春期。
我的閣樓,三坪不到,但已足夠了我的放浪。沒有床也沒有桌,舊房客留下的老藤椅和掉漆梳妝臺是惟一的家具。洗手間位于屋頂最傾斜那一角,每當坐在馬桶上,推開屋頂氣窗,伸出頭,點根煙,吞云吐霧間,感覺像占領了整個巴黎。
而娜娜,占領了巴黎的我。問她為什么看上我,她說是看上我的煙, 又說是看上我的領子;的確。我的領子很白,它是活動式的,我每次只拆領子洗洗,再裝回衣服去。娜娜老想拆我的領子。有天,我要求她當模特兒做交換條件,她讓我畫張速寫,畫好之后,她看了滿意,忽然跑到梳妝臺后,出來時已一絲不掛。她擺好姿勢,我卻不敢動筆。我曾在練習簿上畫過一個個裸女,在她們陰部畫了洞,陰莖剛好可以放進去;但我沒畫過真實的裸女。我把黑貂攆到她身上,沒能遮住什么。她笑著走來,拿筆朝我上色。我顧著嗅我們身上的酒氣,忘了自己做什么,只記得她最后解開我衣衫,沿著背部畫下去,簡單幾道線,她當做大提琴那么演奏著……直到兩人醉倒在燈籠邊,熔化的燈油滴到頭上成了蠟柱,恍惚間,還聽她要求把"提琴"再奏一遍。
那枝畫筆,很快被娜娜用壞。她把它削成兩支筷子,凹凸不同,像是一雄一雌。我說凸的是男陽,凹的是女陰。她說凸的是女性乳房,凹的才是男性。她喜歡替我溫一瓶清酒,讓我用這雙筷子吃到起了醉意。
她告訴我,她是偷了丈夫的錢來巴黎的。起先做了畫家模特兒,不久也開始畫畫,畫動物、畫蔬菜,現在,她喜歡畫人,尤其是親手繪制我。她希望男人對她都能帶點醉意,可是,她丈夫很節(jié)制。我卻想,她丈夫不是性無能,只是紳士而已;但她也不愛初識就跟她私奔的男人。我們不是圣徒,更不是浪子,我只是無關緊要的看花人,她是流蕩四野的自然風。
每星期六,我們搭六十九號公車去買菜兼兜風,沿著渡輪路,瀏覽魚店肉店,順便走進那家"戴羅樂",看看獅子、牛羚、麋鹿、小象被制成標本的樣子,接著轉到格內勒路,挨著每家內衣店櫥窗,對那些內衣樣式品頭論足,然后到那家很貴也很棒的蔬果店選菜,再到"巴泰萊米"買乳酪。這是我們共有的作品:我們開心地把綠橄欖摻進紫茄紅椒沙拉;一起把火雞挖空,填進碎栗、雞肝和藍乳酪,再涂了芥末去烤;一同剖開番茄,塞滿切細的檸檬、阿月渾子和丁香,再燒一鍋糖漿去燉……最后把料理剩下的種子撒上各自的屋頂,看春天先向誰報到。
可我不確定春天來時是什么光景。巴黎的日子,像偷來的幸福,季節(jié)一到就要飛走。我說我們像候鳥,永遠沒有固定的基地,她卻說候鳥像月亮,永遠都有規(guī)律,不見了又會出現。但多半時候,我們既非候鳥也非月亮,我和娜娜只是坐在閣樓的小窗臺上,像兩只跨不出籠的鳥,同時看著煙囪林立的巴黎天空。天冷,我們把身體依偎得緊。她喜歡伸手到你腋下取暖,然后嗅著手上帶出的丁點狐臭。有一次,那涼涼的手卻滑到你下體去,讓微微顫動的小家伙挺立起來。剎那間,她的濕氣和鼻息,直抵你心潮之起伏。娜娜閉著眼,深深吸入那味道,她形容我的味道,像蒲燒鰻,很新鮮。而別的男人呢?像擱久的味精。她吻我的唇,讓我感覺到自己的味道,我仿佛嗅著了曬干的海藻、小魚的腐臭,還有一種寬撫與感動……當她仰起臉龐,與我迷蒙的視線交會,瞬時,我的眼淚不禁淌下。
多希望在她只愛我的時候死去,或者,同時殉情。
我問她,假若我們相約同年同日在不同地點殉情,有一天不期而遇了,會是什么情景?當我說:你畢竟沒射死你自己。娜娜會說:我射了,我們這是在地獄重逢。
誠然,那正是我綺想的熱戀方式,患難流離,死生重逢。
因為你沒法確定什么是恒常,正如你不知道現在是高潮是尾聲,或只是糊里糊涂滄桑了一回?總有些觸碰不到的,教人難安,譬如你從不曉得她的內衣是否破損,從未見過她的畫……她說我們的愛情老而沒有皺紋,這聽來像天真的童話,我只想把它制成標本,收藏起來。而我惟一做過的,是打死她腳上一只蚊子,偷偷放入口袋,算擁有了同樣血緣的信物。
只是,我卻沒留下信物。當我出門寫生,我總是愈走愈遠,然后想像她敲門不應的樣子,想她如果殉情,能否找到我的地獄??傆X得容易到手的幸福容易飛走,我寧愿多受些折磨,在這樣的自虐中得到些寬慰。
我知道她不會當真,可是有次卻出事了。
那天,老遠就見到人們圍在她門外議論紛紛,他們看見很多蟲從她家掉下來,都說死了人。當警察破門而入,終于查出蟲的來源:是屋頂上,一具帶血的牛頭,尚未風干,已經腐爛。
"畫不出有牛頭的風景了。從市場買回來的時候,我早想好它在畫面上的位置了。"在娜娜的似笑非笑間,看不出遺憾或捉弄。幾天不在,大家都以為她死了。她是什么時候關閉餐廳,開始出門寫生了?在那副疲憊的神態(tài)里,只有一種簡單的安詳,就像有次她打電話報警,說有個女人被困在屋頂上。當時她喝醉酒爬上了屋頂,看著地上準備救她的人群和消防車,那表情說不上是無所謂,只是一種尋?;蚱届o。
當她要走,說得就像去寫生一樣尋常。也許是還以顏色,可我情愿信她,是她的日本丈夫要找來了。她不帶多少行李,只把拆了框的畫剪小,卷成一堆交給我,又給了個上鎖的鐵盒。問她開鎖的密碼,她哼著歌不回答,接著還要給你錢。我拔腿就跑,她在后面追,回頭看時,她不追了,仍用那種熱切的眼神望你。
她不讓我送行。在我們的最后一天,我們一直待在沙灘,問她會去哪里,她站到海水中,說要寫給你看,撿了一只淡藍色小螃蟹,在蟹背寫寫,忽就放回水去。我追上前,一群螃蟹正被卷進大海,潮水一退,已分不出哪只是娜娜的。
她告訴我:戒煙,其實是戒掉一種手勢。
而她戒掉我,如戒掉一支煙。
那天傍晚,我們回到城里,在街上分手。天空下著雨,我們把手伸向彼此,她沒看你,只看著雨中兩只濕答答沒相碰的手。我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她沿著塞納河走,穿越一扇拱門,最后進到一片燈火璀璨的背景里。我沒想過她會不會回來,也許這就是愛,辭別時像丟根煙蒂那樣簡單。
第二天,中島先生果真來了,他事先托人查到我的住處,也清楚娜娜在巴黎的生活。我們用不流利的英語交談,談著娜娜,談著日本和巴黎,又相偕去麗池飯店游泳,像是打量彼此的身體,也像要打量彼此在娜娜身上所占據的分量。我們努力潛向池底的美人魚嵌畫,仿佛就要吻到那對裸露的乳房,可是,到了池底卻沒有勇氣。
對于娜娜,我們確實都沒有勇氣。
他其實不是娜娜的丈夫,他沒怪她不告而別。
故事就像個通俗劇的典型,一個生意人雇用了一位秘書,結果變成他的情婦;幾年后,女人發(fā)現得了絕癥,他給她錢治病,她拿了錢卻到巴黎,幫助學畫的昔時男友;直到男友離開她了,她仍持續(xù)賺錢寄還中島,上個月才剛還清……
中島要求看娜娜的畫。我把畫卷拿出來,才打開一張,干裂的油彩便紛紛碎落下來。從不知道她是用這么廉價的顏料,看來既絢爛,又邋遢。
中島走時,天正冷,紫灰色的天空,看起來快下雪了,可是從來沒下。我獨自蹲在地上,收拾那些碎顏料,像收拾著娜娜或自己那段絢爛又邋遢的生活。
鐵盒終于打開了,密碼就在娜娜哼的那首旋律里(《玫瑰人生》"La Vie EnRose"是她惟一會唱的法文歌)。盒里寥寥盛了幾樣東西:一支木筷、一塊我用剩的肥皂,還有幾根短短的、切成三分之一的煙蒂。
我湊到煙蒂里呼吸,淚光中,仿佛有火光搖曳……我看到她仰起的臉龐,一種持久的熱情,在她眼睛深處閃爍,當她問:是否燙傷了什么?
我真想被她燙傷什么。
我仍在巴黎,占領閣樓最傾斜的那一角。當我推開屋頂氣窗,伸出頭,吞云吐霧間,一株新生的小苗映入了眼簾。
相信,候鳥就像月亮,不見了又會出現……娜娜曾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