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 莊
人類至今覺得冥冥中有一種神秘力量存在。一人即使自信心很強,亦不語怪力亂神,但一生中亦難免有時向冥冥中找精神的寄托。于是地不論中外,時不分古今,都有一群談命論相的術(shù)士,滿足許多人精神上的需要。
我不敢說陰陽術(shù)數(shù)一定是無稽之談。它既然是以統(tǒng)計學做基礎(chǔ),"有稽"并無疑問;但有稽不等于有用,抽樣式的統(tǒng)計也不等于準確,故此談命論相除"好玩"以外并無作用。
我的朋友中有不少業(yè)余命相家,有時他們主動要送我一"命",我也可以聽得津津有味,但和看小說看戲一樣,從來沒有相信過這些"故事"是真的。
有一種較為特別的算命方式,叫做"紫微斗數(shù)",據(jù)說可以根據(jù)八字預言他每日的休咎及活動情況,神秘意味甚濃,因此"娛樂性"最強。有一個時期在電影界做事,發(fā)現(xiàn)這一界不知怎的特別流行此道,竟然有人每日向"紫微斗數(shù)"專家請教,今日將要發(fā)生些什么,應(yīng)該做些什么等等。結(jié)果如何,并未作進一步探詢,想像中大概頗為有趣。
香港是個極古怪的社會,很多人一方面表露強烈的自信心(其實乃自以為是),另一方面卻動不動就將信將疑,因此"八卦主義"大行其道,以之彌補精神的不平衡。所謂"很多人",并不限于來日無多及知識程度較低者,幾乎包括每一個階層在內(nèi)。
因此談命論相在這里非常流行,而執(zhí)業(yè)者必須要有一套方法對付較年輕或較有知識者的問難,使若干中式命相家兼用若干西式命相法以適應(yīng)環(huán)境。香港的中醫(yī)亦如此,他們使用探熱針及聽診器,甚至用到X光及盤尼西林,徹底遵守"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格言。
也許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特別遲鈍,不論在何種遭遇之下,都似乎不需要向"八卦主義"討救兵。因而看到別人動輒八卦一番,不免深以為奇,甚至語出不遜。如有個熟人聽了命相家的指導,足足一年不敢從事任何活動,又相信自己是"二妻之命"而真的搞得夫妻不和,就曾被我數(shù)說了一番,告以"盡信命不如無命"。
快樂而生·快樂而死
任何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已注定必死,所謂長壽或夭折在人世的觀念中距離很大,就生命意義而言卻無甚分別。尤其到了中年以后,大半人事已了,五十歲而死或一百歲而死,對多數(shù)人來說,究竟有何不同?
生既然是身不由己,那就惟有于在生之日不斷尋求快樂,庶不負來到人間走一遭。對快樂的定義未必各人皆同,乃可各行其是;只要不是把快樂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上,大如暴虐的野心家,小如強盜強奸等。
死既然是無可避免的,總也要希望死得快樂,雖然這種快樂并非人力所能求取。有人以馬革裹尸為樂,有人以牡丹花下死為樂,有人以萬古流芳為樂,也有人以滿堂子孫送終為樂;倒也不妨各就各位,為預定的目標而致力。但所謂快樂,其實僅在于死前的一段時間,死后同樣是無所感覺的。
死之樂雖然各有目標,死之苦卻可能是心同此理,此理云何?是即千萬不可身患痼疾而纏綿病榻,最好在剎那間說死就死,而且死前剎那正在快樂的感覺中。不過這種死法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速死容易,快樂地速死卻不容易,死前全未想到自己要死更不容易。若有人居然能在如此情況中死去,可謂世上最最有福之人,非"生榮死哀"之流所能及。
英國泥水匠米契爾就有這個福氣,在看一出電視喜劇時哈哈大笑,忽然之間就一笑而絕。此人年剛半百,人生五十非為夭,而且五十歲的泥水匠大致不會有更好的前景,這是死得其時;又在開心得大笑中突然氣絕,無牽無掛,那是死得其樂。
更難得的是,這位泥水匠的妻子十分明白事理,能夠同享丈夫臨死時所感覺的快樂。她說:"他的笑聲仍然在我耳旁。這是極可愛的一段回憶。"她表示還要寫一封信給電視臺的喜劇組,謝謝他們"使他臨終一刻這樣快樂"。她未必不為失偶而悲哀,是那種快樂地死去的情景沖淡了她的悲哀。她必定這樣想:他死得真快樂。但愿我也能這樣死去,但恐怕不會有如此好運氣。
雞口與牛后
約略言之,做人大致可分為??凇⑴:?、雞口、雞后這四種。??谂c雞后本無此說,歷來爭議的只是雞口與牛后,但內(nèi)心深處無不希望成為牛口,不好意思明說而已!
每個人在一生之中,都會有幾次面臨雞口或牛后的抉擇,大概古有明訓"寧為雞口,莫為牛后",所以一般總是盡可能走雞口路線。譬如打工多年,突然有了做老板的機會,哪怕只是十分之一的老板,而且前途莫卜,也總是盡往好的方面想,欣然而做雞口。
若在打工范圍中選擇,有人以為做生不如做熟,跳槽出去雖或待遇較好,卻不如原處容易發(fā)揮,以如此心理留下,也就近于雞口。另一些人則認為別家較有發(fā)展,即使待遇稍低,地位稍次,卻可寄望于將來,而斷然棄舊迎新,那種心理便近于牛后。兩種心理都冠以近于字樣,蓋均不是絕對的雞口或牛后,而且只是用作通往??诘倪^程。
但不論作何抉擇,常不能立竿見影,或雖見影而作不得準。歷年來看到好些人毅然創(chuàng)業(yè),若干頗有成就,若干賠了夫人又折兵。失敗者又分三種,一種再接再厲,非做雞口(最后目的還是??冢┎豢桑涣硪环N仍然回去做牛后,從此不作雞口之想;第三種則在牛后狀態(tài)下韜光養(yǎng)晦,還要伺機再起。
當面臨抉擇時,到底應(yīng)該安于牛后還是試做雞口,實在并無原則可資依循,當視本身條件與時地環(huán)境的配合程度,分別得出各自的結(jié)論。寧做雞口者往往不如意事常八九,多半由于僅憑主觀而作抉擇,不免事倍功半,并非雞口必定不可為。
世事十分奇妙,有人千方百計要做雞口,屢敗屢戰(zhàn),終究仍以牛后收場。卻也有人根本胸無大志,被迫糊里糊涂地做了雞口,這口又糊里糊涂隨時日而擴大,最后成了???。到底是造化弄人,還是命運決定一切?誰也不敢斷言。然而造化、命運等等到底無據(jù),真正可據(jù)的還是本身條件與時地環(huán)境的配合。所以做得成牛口最好,雞后自然沒人愿做,雞口與牛后則不在于怎么想而在于怎么做。
智慧、知識和機遇
所謂"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那是傳統(tǒng)的知易行難論。實則知亦不大易,有智慧的人未必一定看得清形勢,或正因自命智慧而與形勢做了錯誤的結(jié)合,反不如智慧稍次者常常能夠跟得上"大流"。
以古人為例,劉邦和項羽都可算是智慧的人,也能乘勢,看出了嬴秦無道自失其鹿,正是英雄逐鹿中原的良機。在認識的基礎(chǔ)上,兩人無分軒輊;然乘勢的結(jié)果,成則為王敗為寇,可見徒知乘勢仍非必然乘得了,乘勢的目標和手段是否配合得恰如其分方屬關(guān)鍵所在。蕭、曹、良、平也是這個時代的乘勢人物,他們就比項羽乘得高明,亦可說是智慧上的高明。
到了隋朝末年,李世民、王世充、李密這三個人在認識基礎(chǔ)上的智慧亦相似,但起事后的成就則大相徑庭。也可以說,王世充和李密雖看清了隋朝必亡的形勢,卻看不清本身應(yīng)如何去乘這個勢。他們?nèi)鄙僖环葜汗Ψ?,胡亂立下大志。如能循另一條途徑去乘這個勢,即不致成為丑化的悲劇人物。
所以"英雄乘勢"這句話實在是個陷阱,尤其對志大才疏者而言。人人都知乘勢,卻是說來容易做來難。首先這個"勢"并非人人所能看得明白,且你有你的勢,我有我的勢,并不能無條件學樣。再說"乘"的方式是否得當,程度是否恰可,又是另一個屬于行的范圍的考驗。
認識固然需要正確,方式與程度何嘗不需要無誤?但每人的智慧、能力和機遇各有參差,所以即使所處的形勢完全一樣,"乘"之的結(jié)果也常南轅北轍。
上面除智慧和能力外,特別加上"機遇"一項,并非提倡玄學,而是看到世事的確一直擺脫不了若干玄妙因素的影響。
到此為止,人類的智慧和知識尚不足以明白解釋這種玄妙因素的來龍去脈,于是發(fā)展成兩種極端:
一種以迷信的態(tài)度對待那些玄妙因素,把一切歸之于命運;另一種則根本否定有任何玄妙因素的存在,理由是在科學上和事理上都沒法解釋。
一般人的見解則介于兩極之間,寧信其有,但也知人類尚無能力掘發(fā)這些玄妙因素的玄妙規(guī)律。
逃避美好與追求美好
還記得多年前的兩件花邊新聞,一件是李察波頓曾試圖在醉中求解脫,"因為受不了世上的美麗和富有,為了逃避這些,覺得最好的辦法是離開人世。"另一件是巴爾博海軍醫(yī)院為了照顧女兵、青年及退伍軍人,以最廉宜的費用作各種整容性的服務(wù),包括拉緊面皮、隆胸或?qū)⑷榉靠s小等手術(shù)。
人類就是這樣奇怪的東西,大多數(shù)人在一生中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追求美好的事物,但也有人在某一時間突然對太多的美好的事物發(fā)生極度厭倦---甚至恐懼。一般人都是前一種人,直到老死從未真正滿足;少數(shù)人偶然出現(xiàn)厭倦情緒,但不久云散天青,依然追求如故;最少數(shù)人則由此而興徹底拋開的念頭,所采的途徑或為出家求精神的安寧,或為自盡求肉體的解脫。
追求美好的情況既然普遍而長期,似乎沒有什么可談的了,其實看深一層亦有可談處。
此處僅就逃避美好的偶然現(xiàn)象試作探索。出家也好,尋死也好,一般來說總是由于所求不遂,傷心絕望,循此兩途求解脫,基本上仍然屬于"追求型"。但的的確確也有極少數(shù)屬于"厭倦型",厭倦于太多的美好生活,終于怕了這種生活,不得已而逃避。極度的艱難可使人厭世,極度的安樂亦可使人厭世,不過后一種例子較少而已。
大凡人類的精神狀態(tài)好比琴弦,欲使琴弦長保適度的彈性,必須張弛互濟,然后每一次彈奏均能妙音紛呈;常張或常弛都有損于弦質(zhì),縱然不斷不腐,也已不堪彈奏。太多的美好生活等于常張的琴弦,不斷地在彈奏著,而又已無法更上一層,如此的妙音也就不成其為妙音了,琴弦有知,豈不意興索然?
釋迦、隋煬帝、夢露、海明威以至于川端康成,應(yīng)該都由于對美好事物發(fā)生厭倦而各自采取逃遁的方法,想象中過程是痛苦的,而當下最后決定的剎那,無疑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快樂,否則便不會斷然行之。李察波頓的話頗為夸張,他還沒有到能夠厭倦美好的程度,所以他能"懸崖勒馬",并沒有把自己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