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裕棻
去年由于生活日趨忙碌,即使稍有片刻空暇,其實也不大有出門逛街的閑情和體力,遑論游山玩水這等需要打起精神的大型活動。對于日常作息十分安土重遷的人而言,"休閑生活的規(guī)劃"這概念本身也是個壓力的來源。如果休閑也得有個完整周延的計劃,那么反面的意義表示,一不小心,它也可能會一敗涂地。任何天災(zāi)(下雨或太熱)以及人禍(塞車、服務(wù)態(tài)度不佳、自己體力精神不好、丟三落四等數(shù)百個可能因素)都會導(dǎo)致休閑生活計劃的失敗。我是個有點懶又無法忍受細節(jié)的人,因此出遠門通常都是在非常精簡的原則下完成,矛盾的是,要維持這種精簡旅行需要耗費的心力也一樣令人疲憊不堪。
去年去了一趟舊金山,住宿在姹紫嫣紅的名勝地段,朋友小君日日接送玩耍觀光,我卻非常不爭氣地只想在被窩里睡覺,對所有需要排隊、塞車與人潮搏斗的景點一概敬謝不敏。某日一不小心去了人潮洶涌的百貨公司,當(dāng)天晚上與小君在知名法國餐廳晚餐時,我竟然渙散得手里還拿著雞腿就在桌邊睡著了。后來她只好帶我去幾個人煙稀少的山巔林子和假日空曠無人的柏克萊校園散步。
前幾年去洛杉磯的狀況更奇特,接待的小葦克盡地主之誼到了極端瘋狂的地步。我抵達旅館之后她馬上拿出策劃詳盡的休閑計劃地圖,她一份,我一份,當(dāng)晚立刻馬不停蹄出發(fā)到各知名夜間景點探訪。洛杉磯畢竟是個發(fā)光的星球,隨便哪個小餐館都可以和某名人沾上邊。我在小葦?shù)拿{迫下參訪了令人疑惑的另類景點,張愛玲故居、詹姆士狄恩拍《養(yǎng)子不教誰之過》的場景、《銀翼殺手》的場景、西好萊塢區(qū)、人造威尼斯、清晨七點的圣塔莫妮卡海灘、怪異的猶太餐廳(忘了是什么緣故)、各式各樣的書店,總共看了中國戲院四次以上,經(jīng)過比佛利山莊不下八次。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開車往某地的途中。小葦?shù)倪^度休閑計劃使我不但沒有睡好,反而患了失眠癥,在洛杉磯那幾天我完全沒有闔眼。最后一天我說:"小葦我好痛苦我不想玩。"小葦說:"不行,你分秒必爭,一定要用力玩。"因此直到臨上飛機返臺那一晚,我都還在小葦計劃中的機場餐廳用餐后才登機。理想的休閑究竟是何種形態(tài)當(dāng)然因人而異,但是像小葦那樣強迫癥似的東奔西跑,完全依計劃行事,其實和遛狗無異。
出遠門休閑大概不適用于我輩。從四處收集情報、訂機票、旅館開始,一直到拿著地圖嘗試迷失異國街頭的滋味,少年十五二十時還有種勇敢與彷徨的美,現(xiàn)在只要一想到長程飛行和行李的重量,別說散心或散步,只怕骨頭都要散了。
俗諺說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文化理論基本上同意這個說法,只是說得更露骨些,他們說,休息是為了再返回工作崗位(叫做再生產(chǎn))。如此看來實在可悲,不論我再怎么抗拒休閑生活規(guī)劃,只要我乖乖地在休假后返回辦公室上班,我的休息就只是為了繼續(xù)走路或工作而已,真是車輪下輾轉(zhuǎn)的人生。
可是也有一種時刻,近午醒來知道自己不必趕著去任何地方,躺在床上聽巷子里的狗吠,迷糊中聞見后面人家的午飯,心頭浮起一兩件微不足道的煩心事,而最大的掙扎就只是要不要起床。這個脫離了結(jié)構(gòu)與行動的剎那,實在幸福至極。然后我終究起身,踏入轉(zhuǎn)動中的世界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