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高琦
一塊鵝卵石翻動著流水,
但永遠翻不過這第一頁。不像
斜斜打盹的小鱒魚——
不像小小浪花激起的百合花的沉思——
讓十三個人中混進一個魔鬼;
如果此刻少一個,
真理也無法將他的身份確認。
讓春雷滾動:一條變色龍
由遠而近,由遠古的某個火車站
來到2003年3月6日上午九點,
——直通天堂的白色床單。
它沿途經(jīng)過的地方,
有我們熟悉的歷史、和不熟悉的親戚。
它穿過地洞,和陰暗的想法,
把老鼠趕出來,四下亂躥——
仿佛一把折扇打開,
勾勒了戰(zhàn)爭的最初形態(tài)。
一條變色龍靜止在自己的體內(nèi),
它在它不在的地方爬動著。
九點是個確定的瞬間,所以我去接站。
九點又是不確定的,所以我無法抵達。
七年前,我像一枝瘦弱的雛菊被信風(fēng)感動,
七年前,我就站在九點這個刻度上
承受雙重的迷惑和壓力,試圖把
縹緲無定的信念抓緊?
就像靈魂突然闖進了梅非斯特——
我辭去公職,
身上僅有的一點勇氣走出了一個變相的乞丐。
我不忍回頭。今天又來了同志,兄弟和姐妹;
下車的是幾只螞蟻,拎著蛇皮袋。
同樣睜著淘金者的目光,
他們的家離這里一定很遠。是鄉(xiāng)下的泥屋?
陽光的花粉落下來,
靜得出奇,像聽不出距離的琴房里飄出的一段
練習(xí)曲——難以捉摸的命運,
是哪雙小天使的手?
她身上的彩衣一定寫著一篇南朝的駢文。
以荷花的名義、未來的名義,
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搖曳坐姿。
日漸龐大的鎮(zhèn)靜之妖像一面鏡子,
誰也逃不過它的嚇唬和注視。
一只全身打滿草稿的麻雀,
灰塵和風(fēng),我們組合在蒲公英中的幻想,
從肯定中的否定時刻,
從小憩的石頭上飛起——
被牽引的大地伸了一下懶腰,繼續(xù)上路。
沿著柳煙青青的曲折河岸,
沿著宋詞的意境——
被李郁蔥描摹過的那只翠鳥
我無力追蹤:她的真實飛翔
幻化著純潔的空中花園,
上足了發(fā)條的阿喀硫斯還是慢了
半拍。同樣是白日夢的依據(jù),
同樣是淡竹的微笑,
同樣是紫藤花的憂思與升華,
詩仙可以代替李白,代替酒鬼;
弘一法師可以代替李叔同;
而我是否也給自身遺下一個蟬蛻,算是解脫?
盡管我擁有搖尾乞憐的生活,
盡管我在我不在的地方,閉目養(yǎng)神。
心底明亮的時辰轉(zhuǎn)動著向日葵的頭顱,
“重尋那迷宮似的人生旅程?!?/p>
一條變色龍靜止在自己的體內(nèi),
它在它不在的地方爬動著;
我在我不在的地方,尋找著地址。
一座座膨脹的城市是一樣的城市,
是栽在地球上的桃樹,復(fù)制成的大林子,
等待果子的激素催紅,與疼痛。
我走進了一條小胡同,
螞蟥一樣叮在兩旁的無證攤販,
把嗓子響亮地遞出去——
叫賣蔬菜,那是黃婆賣瓜。
烤羊肉串。煎蘿卜絲餅。咬牙切齒。
內(nèi)心發(fā)黑的豆腐制品,像病西施,
向路人搔首弄姿是她的拿手好戲。
而吹泡泡的螃蟹價格不菲。
長胡須的昂刺魚還很年輕,
一只虐待狂的手伸過來要與它理論,
幫腔的是一只剛倒空的朱漆馬桶,立在旁邊。
呵,油煙味飄過:那邊炸油條的漢子
操著外地口音,一看就知道是頭公牛,
他首先炸干了給他打下手的年老小女人:
產(chǎn)下三個潦草的小孩。
——計劃外結(jié)出的花椒,東躲西藏,
此時正蹲在地上,撩撥著
大網(wǎng)袋里鼓鼓囊囊的青娃。一場風(fēng)暴
在我的體內(nèi)潛隱著,并上升;
一群帶翼的天馬將來踐踏這座灰色之城。
我要趕緊:這個尚未取締的胡同,
我要走出:這段發(fā)炎的城市盲腸。
通過我的眼睛電視臺記者
看到了不祥的預(yù)兆,
登上記者的肩頭我仿佛登上了
敏感的上層建筑。
——四周的風(fēng)景吠叫著向它靠攏——
樓盤、街巷、廣場,日復(fù)一日
紅綠燈眼皮底下的車流,盛況空前。
那是國民經(jīng)濟增長點的見證,
是面包和太陽的發(fā)言權(quán)!
是官僚述職,主席臺上不厭其煩的自我欣賞
與鼓掌。隨后,被馴服的家禽們在臺下
一起打雷,不用彩排,仿佛天生就會。
他們只要有速成飼料,再就業(yè)工程,
有穩(wěn)定的月收入,
有剝奪不去的股民身份,大病
醫(yī)療保險,能按揭房子——30年
還清:值得為獨生子女出賣良知,
而忘了自己已經(jīng)提前老去。
這樣就可以安心坐在
吊著鳥籠的陽臺上,邊看晚報
邊思考:以色列與巴勒斯坦——
“導(dǎo)彈與肉彈哪個更厲害?”
學(xué)不會的簡單,
做不完的事情。
“你總生活在你不在的地方。”
當(dāng)我忘了羞恥,就如同這個城市
忘了季節(jié)的性別。
在沒有年齡的日子里,
電梯的血液上上下下,
電話里剛說到要害,又馬上掛斷。
周末應(yīng)該是閑暇的平臺,
公交車站牌下立著四、五個人,
翹望著,似乎又像熟人一樣在交談。
提不起勁的一群,
骨子里缺鈣的一群,
明顯帶有下午茶的氣息。
許多事情發(fā)生在別人身上,
卻總是被你驗證:你生活在你不在的地方。
一張蛛網(wǎng)深陷于記憶的屋檐,
一只紅蜻蜓把“喜”字貼在上面。
那風(fēng)動著的,也是你的一點心動。
你唯一的注目:晚霞不再。
你唯一的遺憾:海棠無香。
我還能從倒掛蝎子的角度進行觀望嗎?
盆景枯死在露天的陽臺,
而無心的風(fēng)把野草播在了其中。
(什么都在不知
不覺中進行,改變著初衷;
在熟視無睹中等待你的一聲驚叫?。?/p>
那么一張白紙是否具有同樣的接受能力?
比如靈感運送來的一行詩句,
可以動用去年的財富,以喚醒石竹花的盛開!
——我等待奇跡的出現(xiàn)——
一雙翅膀可以復(fù)活形而上的一片湛藍。
一個眼神可以拯救一個死刑犯的靈魂。
一次教訓(xùn)可以買回一部5000年的歷史
呵,歷史;三根木柴支起的一堆篝火,
映照司馬遷的面容
椴樹花的面容,人參
與何首烏的面容,
那份滄桑與安詳,
那消蝕了的社稷江山,漸趨黯淡。
歷代的風(fēng)流人物指指點點,就是秉性難移!
而短暫的逗留,
是我們鏡中遺忘的形象。
野火與春風(fēng),愈演愈烈的一幕,
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一幕,
一再邀請我們投身其中——
泥沙俱下的時代潮流,妙在魚龍混雜。
“我們志趣相投,天生這副德性?!?/p>
在游戲規(guī)則中游刃有余,“我們靠
吃文化拼出一個新世界!”“餐桌就是
談判桌,就是合同與訂單?!?/p>
市儈們抹著油嘴,手握纖腰,進出車門。
“地上,除了四條腿的桌子不吃,
凡有腿的都吃;天上,
除了飛機不吃,會飛的都吃?!?/p>
甲魚、鱸魚、鮭魚、大黃魚因為養(yǎng)殖
而身價大跌!
海紅斑、東星斑、老鼠斑也夠不上刺激。
扇貝王、花螺、皇帝蟹早已不稀奇。
澳洲大龍蝦、美洲象拔蚌、
南海三頭鮑、日本大排翅對減肥
不利!——所以要讓蛇游進餐館,
引誘三寸不爛之舌——再把
田鼠大媽(遠在陶淵明的三分薄田里),
穿山甲武士,
猴子祖爺,
白鶴仙翁,
果子貍居士,
紅雉雞帥哥,
孔雀公主,
娃娃魚頑童………
——請上菜單的貴族位置。
因為森林被剖開后的漏洞,
流星雨在嘩嘩往里傾瀉著咒語!
那是補天的礦石抽出的利劍!
硫磺的聲音灼痛了萬有引力!
一頭簡單的麋鹿迷失了方向,
最終讓巖畫收容了她;
一頭神秘的老虎步態(tài)柔軟,
它把迷信帶進了博爾赫斯的黑暗世界。
讓我感應(yīng)失而復(fù)得的大地的彈性:
豐乳肥臀,身高1.65米,
水一樣的長發(fā)游著我魚一樣的眼睛。
把愛重新定義——
當(dāng)月亮移過中庭,孤懸的一輪
寂寞,引發(fā)了一對蟋蟀的共鳴。
火柴盒般的窗戶,燈一盞盞熄滅——
愛,不僅僅是女人的專利,
也可以是父親。
父親,男人最溫柔的名字,
一汪清水蕩漾著蜉蝣的生命之輕,
也蕩漾烈日的意志!
就像樹蔭遮覆夏天的羞部,
不愿把其中的秘密說出。
曖昧的抉擇,“我們手中握有科學(xué)
這柄雙刃劍?!眱蓷l平行錢。
兩條高過法律的黃河大堤。
兩條向前躥動的平行線,禍福相倚。
現(xiàn)在開始加速——
就像這首詩寫到這里無法從容下去——
踏著流行歌曲的拍子,
我走向我們,
羊走向多莉,走向倫理革命,
萎縮的鄉(xiāng)村走向大夢喧響的城市,
盲目、無節(jié)制的商業(yè)罌粟,紅色的瘋狂蛇腰,
加上后工業(yè)味精,搖頭丸,和避孕套,
把生態(tài)系統(tǒng)劫持到高速公路的呼嘯——
讓探頭窗外的無辜少女花容失色,
讓雞的視力下降,
豬的繁殖力減退,堿化的玉米地
取走了良心和收成,……
讓13個人中混進一個魔鬼,
讓能辨明其中的真?zhèn)危?/p>
我們給蒙娜麗莎戴上了口罩,
莫非世間不再需要她的微笑?
呵,謊言重復(fù)一遍,
月亮就會縮水一圈。
——我是我自己的魔鬼,
——我是我自己的盜版光盤,高燒不退。
生靈的門在輕喚,宛如
嬰孩的眼睛睜開地平線的哭聲,
——把怎樣的真實呈現(xiàn)?
不過是鏡中的鬼臉,昨日的傳說
和非典,豫讓噴火的雙眼,*
——高貴的四肢被魔法驅(qū)使!
不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明天……
鐘敲三下。
癡人說起了夢話;
一群侏儒奔出戶外;
他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一枝茴香的火焰,努力端正風(fēng)中的姿態(tài);
一塊鵝卵石翻動著流水,
但永遠翻不過這第一頁。不像
斜斜打盹的小鱒魚——
不像小小浪花激起的百合花的沉思——
一條變色龍靜止在自己的體內(nèi),
它在它不在的地方爬動著——它夢想
和諧共存的節(jié)奏,
反思中昂首。一如退隱于
遠方吃水線的獅身大海的一次側(cè)身。
生命誕生,生命消亡,
這取消不了的偶然,
寫進世界,這部永恒之書。
——包括逗號一樣的蝸牛,
開在春天句式中的花朵,潤色的草木,
穿行于泥土篇幅里的蚯蚓,
看見和看不見的,也包括巫咒般的蜂窩
吊在神圣不可侵犯的位置……,誰
接受了我們?也可以是相反——
因為源于我們不知道的意義。
※豫讓:春秋時人,為智伯之臣。三家滅智氏,分其田。趙襄子漆智伯之頭以為飲器。豫讓為了復(fù)仇,不惜詐為刑人、漆身為癩、吞炭為啞……。故事見于《資治通鑒·周紀(j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