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蔥
在我和韓高琦如此之熟的背景里,《變色龍》帶著少有的驚訝數(shù)度提醒著我:一個優(yōu)秀詩人最重要的作品也許已經(jīng)寫就。它的產(chǎn)生并不復(fù)雜,是這個年代一場人們所熟諳的疾病的折射。若僅此而言,我們只能從《變色龍》中讀到那種一時附會的風雅頌,但事實上它有著更為廣闊的吐納和更為加倍的沉痛。我所能閱讀的依然是詩人一脈相承的對時代的見證:復(fù)雜的生活詠嘆。
“一塊鵝卵石翻動著流水,/但永遠翻不過這第一頁?!边@起句暗示了整首詩的基調(diào):一個堅定的懷疑主義者。之后的詩句緩,魔鬼(變色龍)的意象在此后的數(shù)節(jié)里爬動著,直到這石破天驚的兩句:“我辭去公職,/身上僅有的一點勇氣走出了一個變相的乞丐?!痹娙松鐣巧霓D(zhuǎn)換(由教書匠演變?yōu)榻ㄖこ處?,從浙東鄉(xiāng)村遷居到上海大都市)暗合了國體的某種走勢,并由此見證了后工業(yè)社會城市資本聚斂過程中的混亂、無序和對生態(tài)與心態(tài)的雙重搜刮與傷害……這是欲望的代價!而欲望又是膚淺和無止盡的,為此,詩人把自己定義為命運的局促和尷尬,他的呈現(xiàn)是“一只全身打滿草稿的麻雀,/灰塵和風,我們組合在蒲公英中的幻想,/從肯定中的否定時刻,/從小憩的石頭上飛起——/被牽引的大地伸了一下懶腰,繼續(xù)上路?!?/p>
布羅茨基在一首詩中曾這樣描述自己:“一個二流時代的忠實臣民”,韓高琦的《變色龍》或許是對此無意中的詮釋。在此后的一些詩行中,思想沉潛于言語深處,更多的是讓我看到同代詩人對韓高琦間接的影響,如柏樺等詩人對抒情的處理和某種寫作進程中的即興成份,這勾勒出了詩人的實力、基本審美傾向和訓(xùn)練有素的寫作技巧。“我走進了一條小胡同”之后,數(shù)十行現(xiàn)實生活的場景描摹尤其能夠看出韓高琦所真正關(guān)注的。這一類題材在韓高琦此前的文字中其實已多有涉及,到《變色龍》一詩中可謂集大成了,有一定的鋪陳,但更多的是匠心。
“學(xué)不會的簡單,/做不完的事情?!睂θ松目畤@點化為這簡單的兩句,詩人看到的是:“你總生活在你不在的地方?!?/p>
一直到這里為止,韓高琦都處于一個旁觀的角度,但之后的體驗變得不同了,之后成為了韓高琦個人的《神曲》:“許多事情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卻總是被你驗證?!碑斉杈翱菟?,而野草繁茂,初衷的改變使詰問顯得蒼白而無力,詩人守候著奇跡,奇跡卻注定又不能出現(xiàn):一個眼神可以拯救一個死刑犯的靈魂嗎?一次教訓(xùn)可以買回一部5000年的歷史嗎?答案是確鑿的否定,生活在一個焦灼的時代是詩意的悲哀,而更悲哀的是詩意悲哀的缺席,詩人的激情是顯而易見的,又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敷衍,“一再邀請我們投身其中——”
投身其中的是什么?在此后長達26行的文字中,韓高琦羅列了諸多饕餮者趨之若鶩的野生動物名單,這似乎意味著生命的某種品質(zhì)和市儈之氣的滲透,讓我欣賞的是對這26行文字的閱讀并不讓人厭倦,從技巧上而言無可挑剔,而且一波三折,始終能抓住我的視線。在26行詩句以后是詩人內(nèi)心隱痛的表述,僅僅只用了8行,韓高琦用他所衷愛的博爾赫斯牢牢地抵住了向更深的虛無滑入。我想,這或許是命運的底線:在一個斑斕詭譎的變色世界里,真正能夠反映它真實狀況的秘密只在那黑白的底片上。
像是一種反彈,韓高琦終于可以把內(nèi)心的溫暖與亮色通過此后的一節(jié)詩行表達出來,這和前面近二百行的質(zhì)疑式詩句交織成一種矛盾,而這種矛盾的漩渦制造出這首長詩的高潮,像是一枚硬幣不能取舍的兩面:“讓我感覺失而復(fù)得的大地的彈性?!边@種獲得僅僅在于“父親”這身份的親緣認同,從而抵消了外在于它的“暴力”形象。這一節(jié)詩(14行)完全可以獨立于長詩之外,而且是一首非常漂亮的短詩,把它鑲嵌于這首長詩中客觀上讓閱讀有所停頓,像是戲劇中高潮部分所能給予觀眾的回味。一首詩的指向于此已非常明確,在現(xiàn)實場景的諸種現(xiàn)象后詩人企圖找到一個答案。
到這里,詩已經(jīng)得到了它自主的生命力,但這還僅僅是一首好詩,如果不是后面那近60行穩(wěn)如磐石的豹尾。這一部分是韓高琦修改后最為著力的地方,他數(shù)易其稿把這尾聲打磨得熠熠生輝,從而使這首詩提升為一首杰作。如果能把這逐次修改的詩稿對應(yīng)著來看,閱讀者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不可錯失的部分,從詩意和思想的角度上,它都能成為范例:在我能讀到的第一稿中,過于直接的表達和揮霍損害了詩的沉思,而到《變色龍》的定稿里,這些缺憾的詩行被另一些有包容性的有張力的詩行所替代,非常飽滿。且語速到了這里不由自主地加快,變成最后的沖刺——這與整首詩所意指的傾向驚人地吻合。到了這里不再是詩人在寫詩,而是詩在寫詩人,詩人受到了無阻礙的神啟,正是通過這種意外的效果,種種不安的征象在回光返照中予以赤裸的表達,這是時間的法則:詩人把“希望”暗示給了過去或未來。
這是一首讓詩人羨慕的詩,它奇怪地削減了通常意義上善和惡的對峙,而試圖找出一種隱匿于血液中源源流傳的悲劇,但它又完成得不十分徹底,給人以少許的蘊藉。正是這種蘊藉告訴我們詩的力量,和眼下這個匱乏的時代還需要詩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