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一

魏侍明在《星光報》，主理著一個與編輯部并列而成雙璧的重要部門——廣告部，不過他只是一個孤王，底下是沒有兵將的，頭銜卻很有意思，叫“廣告主理”，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報社的廣告部主任。

主編劉小鹿很覺過意不去，想給他配一個助手，他一笑，說：“我心所愿，您給我配個絕色女子，可您不敢派，我也不敢要，家有‘河?xùn)|獅吼，那會把報館鬧得天翻地覆。配個其他的人，我還覺得礙手，就謝謝先生的美意了?！?/p>

劉小鹿哈哈大笑：“四畏堂主人，真是快人快語，佩服，佩服?！?/p>

魏侍明是個世家子弟，父親曾是湘軍中人，不過是文職，掌管案牘文字，曾得到過四品頂戴花翎，在湘潭也算得上是一個人物。魏家的大宅院，在深長的魏家巷中段，名之為“三畏堂”。魏父是個飽讀詩書的儒雅之士，堂名當(dāng)然是有出處的，即：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但到了魏侍明這一代，他易“三畏堂”為“四畏堂”，多了一“畏”，“畏”誰呢?當(dāng)然是他的內(nèi)人，按通俗的說法就是怕老婆。他專門請劉小鹿寫了“四畏堂”這三個字，隸書，渾厚樸茂，然后請名刻手刻匾，堂而皇之地懸在客廳的墻上，見者無不大樂。他還自刻了一方印，白文，為“四畏堂主人魏侍明印”，大大方方鈐在公文要件上。

在當(dāng)時，魏侍明四十有五，生得白白胖胖，臉上總是笑盈盈的。戴一副金絲眼鏡，喜歡著長衫，拄一根紫紅色的文明棍，吐納雅謔多趣。廣告部是維系《星光報》正常運(yùn)轉(zhuǎn)的得力支柱之一，他個人的收入是按廣告量的比例提取的，可說是豐厚。這樣的風(fēng)流人物，怎么會懼內(nèi)呢?外人百思不得其解。

魏侍明曾說：“懼內(nèi)是其表，感恩是其質(zhì)。當(dāng)年在戰(zhàn)事中，她父親曾救過我父親的命。沒有我父親，怎么會有我呢?我讓她幾分，是還岳丈的情，是對父親的一份孝思?！?/p>

他的夫人華蕊畢竟是武將之后，又是庶出，沒讀過多少書，她哪能理解魏侍明的心意，以為真是怕她了，居然愈演愈烈。加上一直沒有給魏家?guī)硪荒邪肱粗菏堂髅刻斐鲩T前，總要著意地修飾自己，便無端地生發(fā)出許多憂慮，經(jīng)常無事生非地找丈夫吵嘴。魏侍明每逢這種場合，性子好得出奇，笑著說：“夫人，你越這樣，我這‘四畏堂主人就越名正言順，你是為我揚(yáng)名，謝謝，謝謝?！比缓螅菏讚P(yáng)長而去。

魏家雖只兩口子，卻雇有一男一女兩個傭人，一個主廚和整理庭院，一個專管洗洗涮涮之類雜活。魏夫人當(dāng)然是閑得不知道時光怎么打發(fā)，便常在黃昏時到報館的廣告部專候，以便雙雙回家。魏侍明心里叫苦不迭，臉上卻是堆滿了笑，又是沏茶，又是溫語相慰。

“夫人，去清芝齋沒有?新出的一種花露水好得很哩?！?/p>

“你怎么知道這種花露水好，你聞過?”

“你看看我主編的廣告欄里，新登的廣告說得明明白白?！?/p>

“廣告?趕明兒我去買瓶用用?！?/p>

“你喜歡吃燈芯糕，剛才店家要打廣告，特意送了幾盒來哩?！?/p>

“吃膩了，不想吃了?！?/p>

就在這時候，桌上的電話響了。

魏侍明忙拿起話筒?！澳睦?啊，洞庭春酒樓!什么事，想找我策劃一下廣告發(fā)布，好，好。我就來，我就來!”

放下電話，魏侍明對夫人說：“這廣告主理真不是人當(dāng)?shù)?，快回家了，還打電話來談什么業(yè)務(wù)。夫人，對不起，你先回家吧，這幾盒燈芯糕，你順便帶回去?！?/p>

華蕊悻悻地說：“我不帶，那你……早點(diǎn)回家?！?/p>

“遵命?！?/p>

其實(shí)，這樣的電話都是預(yù)約的，有事沒事，他的朋友都會在這時候打電話來“調(diào)虎離山”。他于是便一溜煙去和朋友喝酒、做詩、論畫、猜謎。該荒唐的時候，他也會荒唐一下。大男人還能叫一個小女子管死，好笑。

魏侍明也鬧過笑話。有一天黃昏，他從報館出來，應(yīng)朋友之邀，準(zhǔn)備去一個叫“燕鶯樓”的地方喝花酒。誰知在一個街拐角處，發(fā)現(xiàn)華蕊正迎面走來，他掉轉(zhuǎn)頭，蠢蠢欲動。華蕊眼尖，也看見了他，喊道：“侍明!侍明!”他裝著沒聽見，一意孤行。華蕊見狀，又大喊：“抓搶犯呀!抓搶犯呀!”街上有巡道的警察，狂奔過來，一把扭住了魏侍明。這時候，華蕊氣喘吁吁趕了來，給了那個警察一塊大洋，說：“對不起，我是開玩笑的，他是我的先生?！?/p>

警察“謝”了一聲，笑著走了。

魏侍明只好隨華蕊回家去。

二

魏侍明的四畏堂，四周是高墻厚壁，市囂之聲一點(diǎn)也傳不進(jìn)來，里面有二十多間房子，都是雕檐畫柱，碧瓦金脊；還有一個清幽的庭院，一年四季花草生生繁衍不已，好看得緊。庭院中央，貫穿一條古色古香的長廊，名“積芳廊”，在出大太陽和下雨落雪的日子，可以輕輕松松地在廊中一邊踱步一邊賞花。長廊的柱子兩兩相對，刻著楹聯(lián)，多是魏侍明父親生前自撰的，非常生動，且有心頭的感慨，如：“援手未能，庇我同胞無廣廈；捫心有愧，輸他獨(dú)樂有名園?！蔽菏堂髯钕矚g的是這樣一聯(lián)：“天似不薄老夫，衣食住一生粗給；我亦能延益友，歸去來三徑常開?！币驏|三省淪于日寇之手后，魏侍明受報館同仁的感染，傷心郁憤，便依父親的體例，作了一聯(lián)刻于柱上：“一切皆空，月白風(fēng)清如此夜；萬方多難，良辰美景奈何天?！彼巳フ垊⑿÷惯^目，劉小鹿說：“意思不錯，對仗工穩(wěn)，只是……只是少些陽剛之氣?！彼犃耍B連稱“是”。

在報館內(nèi)外，魏侍明的人緣極好，朋友很多，來來往往，互邀互請，似乎習(xí)慣于這種熱鬧。但他在有閑的日子，都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呆在家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他請客多在飯館酒樓，很少把人邀到家里來。他的愛好很多，讀書、寫字、畫畫、侍花、品茶、猜謎、制謎，都有相當(dāng)造詣。他自謂在猜謎，制謎上有過人之處。因猜謎古人稱之為“射虎”，他便在報館里組織了一個“虎社”，成員居然不少，他自命為社長。除此之外，他認(rèn)為他的書法也略有可觀，各種書體皆能，并有自己的面貌，可見他幼承庭訓(xùn)，是下過大功夫的。

他的夫人是個喜鬧不喜靜的人，十分奇怪丈夫在有閑時甘愿獨(dú)守一份寂寞，她多次勸他邀朋友到家里來喝酒、打麻將，但在這一點(diǎn)上魏侍明堅定不移，一概回絕。他總記得清人朱錫綬在《幽夢續(xù)影》中的這兩句話“不靜坐不知忙之耗神者速，不泛應(yīng)不知閑之養(yǎng)神者真。”作為廣告部主理，忙于公務(wù)，不得不廣泛應(yīng)酬，廣結(jié)良緣，但回到家里則須守靜養(yǎng)真，否則真成大俗人了。

朋友不主動邀約，是絕對不會登門造訪的，但親戚就難說了，比如華蕊的堂弟華富士，他會突然不邀自至。

魏侍明心底里很不喜歡這個人。

可華蕊一見華富士來，就像逢年過節(jié)，哈哈兒打得滿宅院亂滾。礙著面子，魏侍明不得不虛與周旋，但在心里卻罵華富士是“假東洋鬼子”。

華富士原來并不是這個名字，叫華一鷗，那名字多好，使人想到許多古人的句子，如杜甫的“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他是公派去日本留學(xué)的，攻的是經(jīng)濟(jì)專業(yè)，回來后，就

把日本的富士山搬到名字里了。他不但名字改了，人也“改”得像個東洋人了，個子不高，著一身西裝，蓄著仁丹胡子，說起話來，一半中文一半日文，這一點(diǎn)最讓魏侍明受不了。

眼下華富士在一家東洋人開的江南制鞋廠任財務(wù)總監(jiān)，專心專意地為一份洋薪水效力。這個工廠生產(chǎn)的皮鞋，卻有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的名字：“青云牌”，取青云直上、步步高升之意。

每次華富士來訪，華蕊必囑咐廚子做幾道精美的菜肴，備上一壺本地名酒“蓮花白”，讓他們聚談。在這種場合，魏侍明真正體會到佛經(jīng)中所說人生七大苦諦之一的“憎相會苦”，你最不喜歡的人，倒要經(jīng)常聚在一塊，苦不堪言啊。華富士一開口便要談到日本的富士山、櫻花節(jié)、歌舞伎，以及伊豆的歌女、北海道的風(fēng)雪，而對于祖宗的老玩意，什么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謎，一概嗤之以鼻。

有一個春日，在酒酣耳熱之際，華富士大發(fā)議論，說是日本人所稱的“大東亞共榮圈”，乃可幫助中國人擺脫苦難，走向繁榮的未來，所有的抵抗是無濟(jì)于事的。魏侍明仰天望著窗外的絲絲碧柳，突然站起來，截住華富士的話頭，說：“華弟，聞你之言，我倒想做詩了，題目就叫《庭中柳》，請聽：‘醉酒衷懷又一年，滿城飛絮艷陽天。庭中何故生奇種，舞折腰肢太可憐?！?/p>

華富士頓時臉色變白。

對于華富士供職的這家東洋人開辦的江南制鞋廠，魏侍明曾好好地敲了它一筆錢，以充作報館的經(jīng)費(fèi)。每每思之，就要從心底發(fā)出幾聲大笑，此亦可謂是他人生的妙筆之一。

這事發(fā)生在不久前。

魏侍明用不同的信箋、不同的筆跡，偽造了幾封“讀者來信”，文字雖異，內(nèi)容卻大體一致，都是控告在商店所買的“青云牌”皮鞋，穿了不到幾天，就脫幫裂口，質(zhì)量極其低劣，請予報端披露，以免他人上當(dāng)云云。

然后，他先給華富士打了一個電話，說有一件重要事要告訴他。華富士一聽，喜不自禁，忙說：“魏兄，我專候大駕，中午由我宴請?！?/p>

魏侍明坐黃包車去了江南制鞋廠。

在華富士的辦公室里，魏侍明拿出了這幾封“讀者來信”，讓華富士過目。

華富士細(xì)細(xì)地讀過，問：“魏兄，這是怎么一回事?！?/p>

“華弟，我是在主編桌上看到的，忙向他討個人情，說是我堂弟在那家廠子供職，又是財務(wù)總監(jiān)，這一發(fā)，那鞋還有人買嗎?但你看過后，我還得交回去，主編等著簽發(fā)哩?！?/p>

華富士急了，滿頭蹦出豆大的汗珠子。

“魏兄，你看怎么辦?”

魏侍明裝著沉吟不語。

“你說話呀?！?/p>

“我跟主編說說，當(dāng)然可以不簽發(fā)，但得讓我好下臺階呀?！?/p>

“好說，好說?！?/p>

“我看是不是打上半個月的廣告?你們過去的廣告只做在那家日本人出資辦的《東亞報》上，劉主編早就有看法了?！?/p>

“只要撤稿，這個條件可以答應(yīng)，給一萬塊錢，怎么樣?”

“一萬?”

“一萬五!”

“好吧，不過，廣告也不能做得太醒目，畢竟是日本人辦的廠子，如今國人都在抵制日貨。廣告要做，只不過要安排在一個合適的位置上，你看行不行?”“都由魏兄做主?！?/p>

說完華富士便開出一張支票。

兩人分別在刊登廣告的契約上簽了字，各留一份，以備查詢。

魏侍明說：“離中午還早，酒就不喝了，我趕回去為你辦事，免得橫生枝節(jié)?！?/p>

“那也好。拜托，拜托?！?/p>

魏侍明強(qiáng)忍著笑回到報館。

他把前后經(jīng)過告訴了劉小鹿，劉小鹿說：“你呀，你呀。不過，取之有道，無妨，無妨?！?/p>

魏侍明說：“我只一個要求，這一回的廣告費(fèi)我不提成，全交給報館?！?/p>

說完，就打著哈哈走了。

江南制鞋廠的廣告，每天安排在很少人注意的中縫里，每次不過百來字。

三

一九三八年秋，日寇從武漢、襄樊向南進(jìn)逼，直指省會長沙。薛岳部隊節(jié)節(jié)敗退，形勢十分嚴(yán)重，長沙軍民慷慨激昂，誓與城池共存亡。

作為鄰近長沙的湘潭，變成了所謂的“后方”。

主編劉小鹿決定以《星光報》的名義，開展大規(guī)模的募捐活動，以支援前方的戰(zhàn)事。

魏侍明素來心眼活，他建議必須采用一種新的方式，既能達(dá)到目的，又充滿盎然趣味，吸引更多的人來參與。比如，把募捐會場設(shè)在水陸大碼頭怡和坪，廣張標(biāo)語橫幅，會場門口設(shè)一排募捐箱；而在會場里設(shè)下許多燈謎，讓人們在捐過錢后，再得猜謎獲獎的樂趣。先要在報紙上打廣告，叫做“支援抗戰(zhàn)猜謎募捐大會”。謎語由他來制作，以圖保密。

劉小鹿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開了個玩笑：“我首先聲明，你制的謎我不審稿。四畏堂主人，你是制謎者，可別監(jiān)守自盜啊?！?/p>

魏侍明說：“這一點(diǎn)我可以用人格擔(dān)保?！?/p>

大家都說：“我們都信得過你?！?/p>

《星光報》頭版登出了一則新奇的謎語啟事：“，同仁預(yù)訂時間，廣集謎語，就正有道，愿列位惠臨莫遲。請打古人名五?！眲t事下再加具體說明：《星光報》在何時、何地，設(shè)“猜謎募捐大會”，以支援長沙的御敵，希望懷愛國之心的諸君踴躍光臨。

啟事一登，全城奔走相告，一片沸然。

劉小鹿十分欣賞魏侍明的才華，這個啟事無疑有著雙重效用，一則啟事含五個古人名，讓人引起竟猜的欲望，不得不反復(fù)閱讀；在反復(fù)閱讀中，清清楚楚記住了大會的時間、地址。他在這方面也是有所研究的，自然猜出了謎底，第一句是后漢人“友通期”，第二句是唐詩人“羅隱”，第三句是前漢人“郭解”，第四句是戰(zhàn)國和三國時的人“望諸君”和“來敏”。

為了制作所有的燈謎，魏侍明向主編請了假，狠狠地把自己在家里關(guān)了三天，草稿紙都丟了一地。

華蕊問他這是干什么?

他說：“有要緊事，你就別來打擾了?！?/p>

這些謎語，可說是魏侍明的心血之作，涉及的內(nèi)容相當(dāng)廣泛，而且文采斐然。比如《聊齋》謎類，謎面是一句話，謎底或打一個篇目，或打兩個篇目：“相如完璧歸趙”(打《聊齋》篇目二)，竟是《保住》、《連城》；“十里銷魂路”(打《聊齋》篇目一)，謎底為：“長亭”……。還有《紅樓夢》人名謎：“罩地盡垂楊”，人名為“翠縷”；“樓臺生暗香”，乃“柳芳”；“櫻唇一笑時”，日“嫣紅”……。唐詩謎也很雅致，“月兒彎”，射唐詩一句，為“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曲”與“彎”互證，意味雋永。

他還設(shè)計了一個絕妙的謎，稱之為此次的“謎中之王”，謎面只有說明文字：凡猜中者得大洋兩元。謎底是打《增廣賢文》上的兩句話。這個謎，呈現(xiàn)的是一個場面：兩個人正在下一盤棋；旁邊的桌子上放著十塊大洋。當(dāng)猜者去觀棋時，必有工作人員來問他的話，他只要緘默不言，然后在十塊大洋中拎出兩塊，不多拿也不少拿，這謎便是猜著了。謎底為：“觀棋不語真君子，財上分明大丈夫”。

魏侍明抄正好所有的燈謎，樂顛顛回報

社復(fù)命。

他走后，華蕊悄悄溜進(jìn)書房，把那些草稿紙一一拾起。她要找華富士看一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這么神秘，未必丈夫外面有人了?

這是個秋天的日子。

金風(fēng)颯颯，寒菊飄香。

“支援抗戰(zhàn)猜謎募捐大會”設(shè)在怡和坪大碼頭上。

報館全體人員都來了，有的在演講，有的在發(fā)傳單，有的在登記募捐款，有的在接待猜謎者。來的人真多，擁擁擠擠，如過江之鯽。

劉小鹿對魏侍明說：“你功不可沒?！?/p>

魏侍明沒有答話，目光望著會場的進(jìn)口，華富士怎么來了?按常例，這個假東洋人既不會為抗日捐錢，也對猜謎毫無興致，他來定然是沒有好事的。

魏侍明全身緊張起來，眼珠子一動也不動，死死地盯著華富士。當(dāng)然，他公開搗亂，還沒這個膽量，那會被民眾捶成肉醬。是不是他會采用變通的辦法呢?中國人中就有這樣的敗類。

華富士瀟瀟灑灑地走了進(jìn)來，慢慢地走過一排排的燈謎架子。木架子上掛著一個一個的小燈籠，燈籠上貼著一個一個的燈謎條子，凡猜中者，可以扯下條子，到領(lǐng)獎處去領(lǐng)一份獎品。華富士漫不經(jīng)心地扯下兩張條子，嘴角分明帶著冷笑，信心百倍地朝領(lǐng)獎臺走去。

扯紙條子的聲音，在魏侍明的心頭上轟然作響。

他可以斷言，華富士還不是這種捷才，他分明是有備而來!

突然，魏侍明又看見了人叢中一個熟悉的面容，分明是華蕊。

一剎時，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了丟在地上的那些草稿紙。他雖沒有主動泄題，但誰個能相信?

華富士領(lǐng)了獎，又朝那個所謂“謎中之王”走去，他還回過頭來，朝魏侍明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是一種語言的外化：你別跟我來這一套!

華富士走到棋盤前，裝著看那兩個人下棋。

工作人員走上前，問：“先生，你看這盤棋誰輸誰贏?”

華富士板著臉一聲不吭。

魏侍明心涼了，這個姓華的一定是知道謎底的了，他若破了這個“謎中之王”，定然會秋風(fēng)掃落葉地一個一個扯下那些燈籠上的小紙條，讓整個大會快速結(jié)束，募捐也會減去不少成色。這個小人!他當(dāng)然不是為了得獎而來，這些獎品他哪里看在眼角。

華富士看了一陣棋，正準(zhǔn)備走向放錢的桌子，去取那兩塊大洋，以便揭穿整個謎底。他燦爛地笑了一下，很愜意地理了理領(lǐng)帶，洋溢著勝券在握的由衷快意。

魏侍明迅速地躥過去，大喝一聲：“華富士，你好超脫，你欠我的錢呢，什么時候還?”

華富士依舊不說話。

魏侍明突然伸出手，使勁地打了華富士一個耳光。

所有的人聽見這“啪”的一響，都驚愣了望著華富士。

華富士痛得“哎”了一聲，然后跳起來說：“你怎么打人?”

“我們雖是親戚，我卻要當(dāng)眾教訓(xùn)你，你在日本人手下做事，薪水也高，你欠我的錢什么時候還?軟骨頭!不知廉恥的東西!”

觀看的人一聽被打的人在日本人手下當(dāng)差，皆露出鄙夷之色。

華富士一邊捂著臉，一邊狼狽地往場外退去。

“魏侍明，我讓我堂姐來教訓(xùn)你，你等著!”

華富士跌跌撞撞地逃了。

劉小鹿走過來，問：“你怎么打人了?”

“打的是狗。以后再和您細(xì)談。”

“啊!”劉小鹿似乎明白了什么。

華蕊不見了。

大會一直到中午才轟轟烈烈地結(jié)束。一共募集了五萬大洋。

四

華蕊在當(dāng)晚，和喝過慶功酒歸來的魏侍明大吵起來。

這一回，魏侍明一臉殺氣，絲毫也不退讓。他怒斥華蕊的愚蠢低俗，冥頑不化；大罵華富士的少廉鮮恥，認(rèn)賊作父，居然想來破壞這次募捐，分明是受人指使!

末了，他對華蕊說：“我們的緣分也盡了，這個宅院和里面的一切東西都留給你，柜子里還有一大筆錢，足夠你了此余生。我現(xiàn)在就搬出去，我寧愿住旅館，也再不回這個家?！?/p>

兩個月后，他們離了婚。

魏侍明重新買了一個小院子，廳堂里掛著他父親當(dāng)年寫的那個匾額：“三畏堂”。

責(zé)任編輯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