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黎梨
世間的事,常常都是無所謂對,無所謂錯。
關(guān)于我的出世,就是這樣。關(guān)于老木的死,也是這樣。
也許我來到這世間,是一個錯誤。剛剛張開眼睛,我就殺死了自己的母親。那是個慘白和疲倦的女人?,F(xiàn)在在我記憶里,仍然有她的影子:精致的五官蒙著一層細密的汗水,美麗的輪廓因為巨大的痛苦和恐懼而微微變形。護士將她的頭放在雪白的枕頭上,她就那么張大著眼睛去了另外一個世界。而我,我那時候只是個嬰兒,我只管閉著眼睛亂蹬腿,哇哇大哭。
一個月后,我看見了后來一直被我叫做“爸爸”、而別人叫他“老木”的那個男人。他穿著一件有點舊的格子襯衫來接我。頭發(fā)亂亂的,眼睛通紅。但是看得出他曾經(jīng)是個氣宇軒昂的美男子。他打量著自己手中盈盈一握的小生物,我也轉(zhuǎn)著大眼睛打量他。突然,我咧嘴笑了,露出一顆白色的小牙齒。是人類的牙齒。他緊緊纏在一起的眉頭舒展開了。
我想我是早熟的。當同年齡的孩子還吵著要吃白糖燒餅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懂得在老木看書的時候幫他斟滿一杯茶,當他們?nèi)宄扇旱赝谝安?、燒田螺的時候,我正一筆一劃地練著隸書,當他們貼大字報、斗地主的時候,我已經(jīng)精通英、法兩國語言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和老木便搬出小竹凳坐在簡陋的院子里,看星星、背詩詞、用英文或者法文講話。
說實話我一直很感謝那個動蕩的年月,雖然它給一個國家和民族帶來了眼淚和傷殘,然而如果沒有它的混亂與狂燥,也許我一生下來就會被當作妖孽。和平時期的大腦,急需各種離奇刺激的荒唐事來滋養(yǎng),所以我慶幸生在那段歲月,紅色的激情充斥著人們的頭腦,沒人有空理會我,即使我天生是個半人半獸。
老木總是叫我“回雪”。這是我媽媽的名字,一個美麗的名字。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過,我的媽媽是個和這名字一樣美麗的女人。不,不止美麗這么簡單,我從老木的眼神里看出這一點??墒俏也⒉幻利?。我只有一半是美麗,那是母親給我的光滑如絲綢的皮膚,淺綠色的眸子,淡金而微微卷曲的頭發(fā)。可是我的另一半,卻是覆蓋在厚厚的鼠皮之下的鼠類的身體。比起老鼠我什么都不少,灰色的皮毛,一根細長的尾巴。老木常常訕笑著對我說,回雪,等你長大我們就去醫(yī)院,一定把你的病治好。我總是笑著拍拍他的手,老木,我不想著出去,只要能跟你平平安安地呆在這院子里就好了。老木說,不行,你不能一輩子就這樣,你媽媽是最喜歡往外跑的了,你媽媽……我便沉默地看著他,說到我的媽媽,他從來都是無法停止的。我不止一次聽他講過媽媽。當年他是秦老爺家最年輕的先生,他最鐘愛的學生便是秦家的小女兒,那個活潑愛笑的回雪小姐?;匮┬〗阋沧類酆瓦@位先生學英文、法文。后來,回雪小姐去了法國讀書。再后來,回雪小姐回來了,挺著大肚子。那正是批斗牛鬼蛇神的年代,秦老爺一家死的死逃的逃,到了最后竟然只留下我這么一條根。我知道,我這條命,是用老木的一條腿換來的。
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對老木是什么意義,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老是想著把我從院子里送出去。我只知道,和老木在一起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和老木是同一枚貝殼里的兩只寄居蟹,這輩子,是一定要在一起的。
可是,貝殼外的潮起潮落從來沒有停息過。
有一天,我正在讀法文,老木正在院子里修剪玫瑰,突然闖進一群人,他們面目猙獰帶著一股不可一世的野蠻勁兒。我趕緊把法文書藏進地板的夾層里。而老木的玫瑰卻藏不了了。老木說,你們要干什么?那群人中領(lǐng)頭的大胡子說,今天有法國客人來縣里訪問,叫你去做翻譯。老木愣了一下,那一瞬間,我看見他眼里的閃光。我的心猛地一沉,老木。老木說,我已經(jīng)老了,什么法文啊英文的也聽不利索了,你叫她去吧。他的手指向窗戶,我的眼睛迎向他的眼睛,突然感到害怕,仿佛我就快要失去老木了。媽的,老子親自上門請你還不給面子,給我打!那群衣衫不整的怪物像一群強悍的野牛沖向了老木,我看到老木頎長的身材在他們的拳打腳踢下時隱時現(xiàn)。我掩住自己的嘴巴,淚水順著臉頰流進指縫里。
他們終于住手了,大胡子的皮鞋狠狠地揣在門上,老木精心為我做的木門,頓時化作片片疾飛的蝴蝶。走,他斜著眼睛對我說。我什么也不說。順從地跟著他們走了。走過嘴角流著血的老木,我只是輕輕地低了一下頭。
在縣長奢侈但惡俗的客廳里,我見到了那位鼻子陡峭、有一對淺綠眼睛的德法奇先生。他見到我顯得那么興奮,簡直像一頭黑猩猩那樣跳過來。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臂,用法語小聲叫道,“天啊,天?。 蔽覐男∫姂T了別人對我吃驚的模樣,根本就是見怪不怪了,而眼前這位先生也算是最大驚小怪的了,他的綠眼珠幾乎要從深陷的眼眶里蹦出來。接下來的事情更加蹊蹺,德法奇并不和我談話,而是跟縣長一起走進了他那間庸俗的令人作嘔的臥室。
見完了法國客人,我仍然不能離開.大胡子說我要走狗屎運了??h長說,德法奇先生問你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法國。我知道我的出生和存在,對這座城市來說都是莫大的荒唐和恥辱。我好像一個污點,被人極力地想擦去。在這里是我活生生的煉獄,可是老木……去法國,那我不是犯了私通外國罪?我沒有表情地向縣長發(fā)問。這個,哈哈,這個,現(xiàn)在年代已經(jīng)不同了嘛??h長的笑肥厚而油膩,令我感覺不舒服。我說,我可以答應,但是我要求帶老木一起走??梢?。我沒想到縣長這么爽快地答應了。
我?guī)缀跏秋w奔回我和老木的小院子,老木,我喊。已經(jīng)是晚上了,天空沒幾顆星星,月光幽幽地籠罩著小院,一切都靜靜的。老木躺在院子中間。我走的時候他就是在那里的。老木,我輕輕地抱著他,就像當初他抱著還是嬰孩的我。老木,我回來了。老木艱難地張開眼睛,回雪,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我在院子里種滿了你最喜歡的玫瑰,每天等著你?;匮?,我的小鳥兒,回雪……他的話開始變得模糊,我感覺老木正在從我的懷抱中一點一滴地消散。不,我不是回雪,我不是回雪!不要走,老木,不要走!老木似乎很努力地積聚著精神,嘸,回雪,他說,你飛吧,你要快樂地飛……一滴淚水從我的臉頰滑落,打在老木臉上,可是他卻再也感覺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