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怡雯,1969年生手馬來西亞霹靂州金寶市。臺灣師范大學(xué)國文系學(xué)士、國文所碩士、博士。曾任《國文天地》雜志主編,現(xiàn)任教于臺灣元智大學(xué)中語系。著有散文集《河宴》、《垂釣睡眠》、《聽說》、《我和我豢養(yǎng)的宇宙》,評論集《莫言小說:“歷史”的重構(gòu)》、《亞洲華文散文的中國圖象(1949—1999)》。曾獲吳魯芹散文獎、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等多項獎。
仿佛有雨。
我醒來,聽著雨聲遠(yuǎn)近滴落,擊打著現(xiàn)實世界,許久,仍以為置身未醒的夢。
從來就是這樣,總是耳朵先醒,然后是意識。意識一清明,立刻警覺,哎呀!這雨,畢竟下了。來不及,終究還是來不及了呀!遂覺得沮喪莫名,嘆口氣,連睜開眼皮的動力也消失了。雖然如此,卻再無法入睡。手臂酸麻疼痛,難道,真是昨夜夢中勞作留下的后遺癥?
聽到雨聲的前一刻,我在夢里觀望天色,判斷大雨的來時和來勢,并且戮力揮鋤。天色很黑,烏云在遠(yuǎn)處像大浪,滔滔滾滾,額上身上分不清是勞作抑或焦急逼出的大汗如雨。不知哪來的源源力氣,我拚命揮舞手上的鋤頭,在風(fēng)雨欲來泥土四濺的摧迫中,終于掘好自己的墳穴。正打算躺下,不對,那地底,早埋了人,已有人捷足先登,給人占走啦!暴雨將至,顧不得絕望,立刻開挖新墳,覺得運(yùn)氣真背,窩囊異常,連塊安息的地方也有人要搶。敗壞的頹勢已經(jīng)無可挽回,烏云開拔到頭上,層層疊疊,愈肥愈重眼看快撐不住,真的來不及了……
下雨了。那樣真確的雨聲,我在被窩里聆聽著,絕望的雨聲,遠(yuǎn)遠(yuǎn)近近流瀉,像群鬼在曠野齊聲抽泣,音聲龐大,綿密。一群無墳可歸的流浪鬼、被逐出夢境的潦倒家伙,在冬日曠野我的耳膜徘徊哼著低迷的挽歌。
聽著那挽歌我翻了個身,賴在床上懊惱地想,可惜沒把夢做到底,不然“入土為安”的謎底就會揭曉。從來習(xí)慣顛倒夢想,什么稀奇古怪的夢沒做過?這回自掘墳?zāi)?,倒是第一遭。原來死亡逼近時,無有恐懼,也無牽絆,只怕來不及,就如同活著時擔(dān)心未能及時赴約。死亡,或許不是最壞的狀態(tài)吧!
轉(zhuǎn)個身,抽出壓得半麻的手。雨聲潑辣,露臺必然花葉狼藉。那盆開得無法無天的金合歡,四處攀爬撒野的軟枝黃蟬,恐怕禁不住如此激烈的鞭笞,花事就得結(jié)束在今晨的雨里。如果不是這場急雨,說不定,我們便相遇了。我用“說不定”這個揣測之詞,是假設(shè)“那里”可能也找不到你,以此開解令我耿耿于懷的來不及,也借此原諒夢里夢外的一場雨??偠灾以噲D讓自己釋懷,生命中太多這種接壞了的情節(jié),以及出岔的機(jī)遇,突如其來的措手不及,所以,就別在意吧!或許來得不逢時的雨,是死亡拒絕被揭秘的斷然手勢。死亡,終究是不可言說的秘密,一個只能實踐的謎。
然而,“那里”果真存在嗎?那里,是我恒常假設(shè)的無何有之鄉(xiāng),一個不著悲喜的清凈之地。你的生命太多怨懟,但愿在那里晴空如洗。
我起床,下樓,雨聲啪啪作響,空氣中有運(yùn)動飲料的揮發(fā)味道,仿佛下的不是雨,而是稀釋再稀釋的運(yùn)動飲料。從二樓望去,連綿的稻田之上全是空濛的水氣,連我的腳步都有失重的飄浮感。倒了半杯酒,原本想小嘗一口,手傾得太快,喉嚨被烈酒的火舌暴舐一口,灼傷的疼痛令我立刻清醒。把鼻子湊近酒杯,多么熟悉的味道,忍不住再飲一口,想像你用嘉許的眼神給我鼓勵。我希望手中有一根煙,dunhill或三個五的牌子,讓我吐幾個煙圈,想必你會露出盡是煙垢的牙齒大笑,點頭,大喝一聲,好!
好一個帶著酒味的吆喝,久違了。那聲贊美當(dāng)然是酒和煙賜予的假象,一瓶威士忌或茅臺喝下來,加上煙尸遍地的戲劇效果。你暢飲卻絕少開懷,而其實我也沒有那樣的好本領(lǐng)值得你稱贊。出于恐懼,以及小小的虛榮,我不惜灌下嗆死人的酒,大口哈煙,在恐慌中聽到你大聲喝個充滿酒意的好。按捺住喉頭的辛辣和奪眶的淚,我接下你掏出的大把零錢,自覺獲得精神和實質(zhì)的雙贏。
你是個戲劇性的人物,空腹煙酒終日而飽足,精神上巨大的饑渴得到填補(bǔ),才有笑容和善言。那像是我從電影或小說里看來的情節(jié),然而當(dāng)這種情節(jié)變成現(xiàn)實,一點也不好玩。你是導(dǎo)演兼主角,我得當(dāng)配角,你說,喝。我仰頭,喝一大口。煙遞過來,我接過,狠狠一吸。沒有遲疑和反抗,我甚至裝出壯士赴死的表情。其實恨透了令我過敏的煙味。當(dāng)然,我的舉動毋寧也是表演性的,我并不喜歡這個喝酒抽煙的角色,但是我得配合你演戲。服從命令,你就不會亂發(fā)脾氣。
你實在很會借題發(fā)揮,小題大作。有一次我從廢錫礦湖抱回一只才斷奶的小黑狗。小狗躲在廚房的碗櫥底下,不論我怎么哄,它就只敢縮在暗角嗷嗷叫,那叫聲預(yù)言了不幸。一陣煙酒味掩至,你扯出驚慌的小狗,紗門一拉,小狗像一顆皮球,準(zhǔn)確地被擲入前方的大溝。
小狗后來變成大狗,每天陪我穿過暗黑的天色和比天色更黑的樹林,目送我坐上校車。它的眼神溫柔而堅強(qiáng),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伙伴之一。然而,我永遠(yuǎn)忘不了它被撈起的垂死神色,臭水的腐敗氣味,和軟涼的肉體。好險!從死神手上搶回一個生命。雨后的水溝像大河,撈起的小狗是破布,沖走了,不會有人疼惜。我?guī)е司艂€小時的車逃回南部,遠(yuǎn)離死神,遠(yuǎn)離那個當(dāng)配角的出生之地。沒有大人敢指責(zé)你,你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眼神閃爍逃避,只當(dāng)不見。你是暴君你是神,讓所有人俯首稱臣,九歲的我看不起這些膽小懦弱的大人。
我不介意被痛打。我敢撿回小狗。我敢忤逆你。我敢。
終究沒有逃離你。我們被一張名為血親的網(wǎng)兜住。你定時來南部,大包小包帶來老家的土產(chǎn),以及緊張和沉默。父親的暴躁遺傳自你,但在你面前,他只能算只聽話的羊。
你來,醞釀暴雨。
我忐忑大嚼香餅、雞仔餅和貢糖,食物并沒有緩和不安,我預(yù)期又抗拒一場必然的暴雨。你善烹飪,用上好的食材,重油重口味,尤好肥膩軟爛之物。烹飪時煙不離嘴,嗜辣如命的你在空檔順便抓起辣椒生嚼。扯下椒蒂,如血欲滴的鮮椒往鹽罐一醮,像吃水果那樣吃得喀嗤喀嗤響。那幅奇譎的圖象是個極端的驚嚇。日后我觀看記錄片,某些部落的祭禮必然令我記起這一幕。黃昏,一枚落日浸泡在漫天流艷的霞光里,我?guī)е穬鹤诓萜荷系认﹃柲鐢?,腦海里亦是那幅影像揮之不去。那是你的生命象征,或是隱喻?
被美好的食物賄賂過,我們暫時忘了暴雨。你吃幾口便停下,見我們吃得開懷,便開始喝酒。酒為你積蓄了足夠的勇氣,我等著。啊,終于來了,那場雷雨。
我很訝異一個人的心里竟然裝載那么多怨憤,反反復(fù)復(fù)你強(qiáng)調(diào),這個世界對不起你,從坎坷少年到一事無成的老年,一生待在錫礦場都六十了還在那里當(dāng)個不高不低的工頭,這鬼命運(yùn)。然后是父親,沒有大事業(yè)也罷,獨子卻該死一連生下六個女兒。然后是母親不爭氣的肚子、吸毒關(guān)在療養(yǎng)院半瘋狂的三姑、四十歲出頭就失明的你的妻子我親愛的奶奶。當(dāng)然少不了我,長女而不生為男身,也該被罵。你的故事真精彩,我聽得入神覺得像聽廣播。你總是半怨半吼,父親晃著空杯里逐漸融化的冰塊默默陪坐,我們屏息靜聽受教。你說一段怨一段,同樣的故事用不同的說法和語氣嘆了很多遍。成功的說書人,魔幻寫實的失敗人生。啊我還有功課未寫書未讀,可是你的故事深深吸引我。
我總錯覺有雨,其實只有蟲聲。蟲聲如雨。故事說到最后,你一定要加上這個句號——等我死了,就不必拖累你們了。在房間的我和妹妹一聽,吐吐舌頭,松口氣。好了,終于結(jié)束,雨也該停,可以睡覺了。
其實雨一直下著。十八歲那年我離家,不,簡直是逃家,在你不知情的狀況下,走上不歸路。我慶幸自己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徹底與你決裂,也一筆勾銷算不清的債。隔著南中國海,我開始寫作,卻無法書寫我們的關(guān)系。正確的說法是,跟血緣相關(guān)的一切,我根本拒絕去想。書寫是救贖。許多人這么說。我不相信,也不需要。何況,沒有沉淪,何需救贖?我寧愿沉默。
納悶妹妹們沒有一個演過你的戲,這使我驕傲又生氣。我的原罪是長孫而為女身,回看我寥寥無幾的童年照片,小平頭著短褲的模樣,不就是如假包換的男孩。連父親也不許母親給我買裙,說牽牽絆絆,不俐落又麻煩。所以我喝酒抽煙時,你必然當(dāng)我是男生吧!
可惜我不是。去年六月回去探你,我?guī)缀跣沟桌铩ky以想像抗戰(zhàn)了數(shù)月的父母親那一陣如何度日。你老是故意制造麻煩,深恐大家忽視你。每日清晨六時許,我被母親的叫聲嚇得滾下床。你故意橫臥地板,有時在飯廳有時在睡房,母親奶奶與我合力皆無法扶起你重磅的身體。連日來服侍你吃喝盥洗排泄,疲憊的我對著那具不服輸又固執(zhí)的病體,實在火大。我大聲叱責(zé)你,數(shù)落你的無理取鬧,認(rèn)為暴躁又軟弱的父親才會任你使喚折騰。如果我是男人,你躺十次我就有力氣扶你十次??上?,我不是。你面無表情,不語。我亦被自己的暴戾言辭嚇著,心里勾起什么,忽然說不下去。
剛到臺灣的那幾年,你固定給我寄紅色的賀年卡,紅底加菲貓、紅色大花瓶,令我訝異又驚喜?;蛟S,我們已經(jīng)隔著三千里的海洋和解了。你鬧過吃過,累了便睡著。雷雨午后,我對著一地楊桃花發(fā)呆。紫色的花氈如此美麗,但卻令人寡歡。一切終將塵埃落定了吧!大家都累了。
你選擇七月初七離去。多么戲劇性的日期。那筆算不清的賬,就隨你的骨灰撒到海里吧!父親怕你痛,原想土葬。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埋在山上跟死人毗鄰真冷清,萬一我們沒空上山探你多么寂寞。于是我堅持火葬。骨灰壇置于廟,有日日誦經(jīng)聲為伴。何況,讓憤怒鮮紅的大火去為你的生命作結(jié),豈不是完美句點?
火化那天我在整理新家,房子很亂心情很平靜。隔著南中國海我跟你說再見。這次無法像我小時候搶回小狗一樣,把你從死神手里搶回。我在四樓裝窗簾,遠(yuǎn)方有雷聲,轉(zhuǎn)眼烏云從稻田那邊掩至,雨,很快就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