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夏日的早晨。天亮得透透的了。日頭還沒有露臉。女子坐在河邊的石蓬上洗衣裳。衣裳有一大堆———爹的、娘的、她的,還有仨門簾、倆被單、三塊枕巾、一條線毯。沒有云,也沒有風(fēng),天藍(lán)得像一灣清水似的。女子把一大堆衣裳泡濕和打上肥皂后,日頭才從天邊冒出了一小塊兒來。那紅紅的一小塊日頭,像早起化妝的女人剩在那里的一堆胭脂似的。如果那真是一堆胭脂,她會不惜腳步和力氣,回家拿一個雪花膏瓶子把它裝起來。從河邊到天邊,看起來只有一兩里地那么遠(yuǎn),喝碗水的功夫就能走過去。但她明白,不用說這一輩子,就是再活一輩子,她日夜不停地走,也走不到天邊,走不到那日頭的身旁去。一群喜鵲飛了來。它們呼啦著翅膀在她的頭頂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在河南沿的兩棵柳樹上落下來。是五只吧?她數(shù)了數(shù),是五只。數(shù)著喜鵲,她擦了擦前額上的汗,把貼在臉上的幾根頭發(fā)理到頭上去。這群喜鵲住在她家天井的那棵老槐樹上。喜鵲沒有憂愁,成天價快快樂樂的。只要它們愿意,可以長久地在她家里住下去。但她卻要走了,馬上要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日頭又往上冒了二扁指。日光灑下來,河面上像漂著一層厚厚的、閃亮的蜂蜜似的。再過一集,她就要嫁到離村五十里遠(yuǎn)的南鎮(zhèn)去。喜鵲能跟著飛去嗎?喜鵲把兩棵柳樹的枝條壓得搖搖晃晃,喜鵲也跟著搖晃著,似要閃下來,卻又那么牢靠地立在上面。爹娘對這門親事很滿意,但她真要走了,他們又舍不得了。一群小魚游到她身前的水面上來。這些日子,爹天天喘粗氣。小魚像線一樣細(xì)、針那么長,粗一看,像一包針撒在水面上還沒沉下去。那天,她和女婿去登了記,回到家,爹拿著那個登記證手抖,胳膊也抖,臉上的肉一揪一揪,嘴攪別來攪別去卻說不出話,倒是落下一串比豆粒還大的熱淚來。兩棵柳樹的枝條剛要停下來,喜鵲們跳來跳去又把它們弄得搖擺起來。喜鵲們來回晃著,像蕩秋千似的。它們是特意找這種享受的吧?小魚下面有一條大鯽魚,比她家水甕里的那條還大哩。娘對她是另一種疼法和牽掛。鯽魚吃小魚嗎?娘一天到晚說,女曼,你愛吃什么就說,我一樣樣做給你吃。今早晨,娘在家里熬小米稀飯,烙鍋餅,還蒸了一盤小咸魚。娘說,女曼,我給你做不了幾天飯吃了。大半個日頭冒了出來。一只喜鵲落到河套的草叢里。是只老喜鵲,小喜鵲們應(yīng)該叫它娘。娘還說,女曼,等你走了,我會幾天幾夜困不著覺、吃不下飯。這句話最讓她動心。那四只喜鵲也落到草叢里,幾只白色的蝴蝶被攆飛了。娘說,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一下子走了,我怎么受得了?蝴蝶飛到一片苦菜花上,采著花粉,亮著翅兒。說完了,娘兩個就摟到一起哭。她說,娘,我也不想走,讓我在家里幫著您干兩年活吧。這時候,娘就止住哭,抹著哭紅的眼圈說,你已經(jīng)二十五了,該走了,再不走,就像霜打的韭菜那樣不值錢了。娘又給她擦著眼窩說,咱兩個這是哭的啥,你出嫁該歡喜才是。你要是嫁不出去,我才害愁呢。喜鵲們高抬著頭,大張著嘴,似在甜美地喝著濕鮮的空氣,又似在搶著吃香噴噴的陽光哩。小魚游向哪里去了?鯽魚還在那里懸著。本來,她不想嫁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去。五十里地,沒有一天的功夫,是難回來一趟的。那幾只蝴蝶越過河面朝她飛了來。水面上蝴蝶的影子像一群小鳥飛著的樣子。去年秋,她差點和東莊的那個小伙定了親。定親前的那個晚上,小伙子約她到河邊來見面。當(dāng)時,兩個人也坐在這塊石蓬上。那時河水沒有這么深。小伙子的個頭、身架和家境都不錯,就是動手動腳的這個德行她看不中。女孩子不是一個耍物,也不是一件家什,不該碰的時候是萬萬碰不得的。喜鵲們并排著到河邊來喝水。喝一口,咂一咂嘴,好像這是世界上最甜的河水似的。那天晚上,小伙子的毛病又犯了。可能他認(rèn)為第二天就要定親了,所以比前幾次更撒野,以至于把她襯衣上面的那個扣子弄了下來。喜鵲們喳喳地叫著朝村里飛了去。第二天,她讓娘把所有的彩禮退了回去,這門眼看要成的親事就這么拉倒了。小魚們又游了回來,只是少了一些,但離水面更近了。過了沒幾天,后屋的二嬸子給她扯上了南鎮(zhèn)上的這門親。這個女婿———可以叫女婿了,登記了嘛。女婿真老實,到現(xiàn)在連她的手都沒拉一拉。日頭升到柳樹梢上來,像個紅燈籠一樣俊美耐看。其實他不碰著俺,俺也是他的。到了結(jié)婚那一天,一個清清白白的俺全是他的了,那時候,他愛怎么碰就怎么碰……羞煞了,羞煞了。喜鵲又飛了回來。這遭,它們沒有落到柳樹上,而是在她的身旁轉(zhuǎn)圈兒。喜鵲通人性,它們是來叫她回家去吃飯。正好衣裳洗完了。她端起衣裳往家走。喜鵲們前呼后應(yīng)著她,喳喳地叫著,像她的一群姊妹似的。
評析:在寫小小說的作家中,修祥明的作品數(shù)量不算多,只出版過一本《修祥明小小說選》,但質(zhì)量卻是不容忽視的。他的《天上有一只鷹》和《小站歌聲》,在小小說界產(chǎn)生過很大影響。尤其《天上有一只鷹》,不僅構(gòu)思精巧,結(jié)構(gòu)簡潔,語言精煉,那深邃的哲理意蘊(yùn),更是令人深受啟迪,久久不忘。但是,從寫作技巧上看,這篇《河邊的女子》(原載《大家》2003年第4期,《小小說選刊》2003年第17期選載)更具特色。這篇1500字左右的小小說,就其寫法而言,在中國小小說界不是獨一無二,也是鳳毛麟角的。
這是一篇沒有故事情節(jié)的小小說,其信息量卻特別大,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幅幅色彩艷麗多變而又充滿動感的畫面。在我們欣賞畫面的同時,作者通過“女子”的思緒,巧妙地向我們揭示了她和她的一家———父親、母親的感情世界,以及寄居在她家老槐樹上的喜鵲的留戀之情。整個作品,進(jìn)展自然合理,層次清楚,步步推進(jìn)。女子剛到河邊的時候,“日頭還沒有露臉”;當(dāng)她把“一大堆衣裳泡濕打上肥皂后”,“日頭從天邊那里冒出一小塊”;當(dāng)她邊洗衣裳邊想了一會兒心事之后,“日頭又往上冒了二扁指,日光灑下來”;在她邊洗衣裳邊想到自己就要嫁到“五十里遠(yuǎn)的南鎮(zhèn)去”,以及回憶父母對她即將遠(yuǎn)嫁的難舍之情后,“大半個日頭冒了出來”;最后,“日頭升到柳樹梢上來,像個紅燈籠一樣俊美耐看”。這里明顯是在象征她對出嫁的滿意和向往。作者通過“日頭”的冉冉上升,配上“一灣清水似的”藍(lán)天,向我們展示出一幅幅由淺入深、色彩斑斕的畫面,加上清凌凌的河水(可惜作者在“女子坐在河邊石頭上洗衣裳”之后,沒有寫一筆河水的狀態(tài)),是一幅幅多么美妙無比的風(fēng)景畫啊。而畫中的女子一邊洗衣裳,一邊想心事,又使靜止的畫面充滿了動感和活力。作者還嫌不足,又添上一群喜鵲,在河邊搖動的柳樹上飛來飛去“像蕩秋千”。喜鵲的出現(xiàn)不僅使畫面更加生動,更有生機(jī),也使女子心中的喜悅與喜鵲之歡樂相映成趣,渾然一體。這應(yīng)該是作者的匠心之一。
其二,作者把女子的思緒完全滲透到洗衣裳的過程中,一點一點,與景物的描繪交叉地披露出來,既合情合理、自然真實,又不露痕跡地把一個即將出嫁的女孩復(fù)雜細(xì)膩的感情世界活生生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讓我們認(rèn)識她、理解她,并感到她的可親可愛。這種把寫現(xiàn)時與寫過去交叉進(jìn)行的手法,是對意識流寫法的巧妙借鑒與發(fā)展,看起來很平常,無波無瀾,卻新穎獨到,好像還無人如此寫過。因此,給人一種陌生化的新穎感。這種陌生化的新穎感,又使人覺得真實、自然、合理,是一種無技巧的技巧。而且,作者為了表現(xiàn)這種短時間內(nèi)的心理世界,整篇作品竟然沒有分段,一節(jié)到底。這種處理法,從形式上看,是從“外”到“內(nèi)”,即從現(xiàn)實景物到內(nèi)心世界,從整體結(jié)構(gòu)上看,卻是一氣呵成,珠聯(lián)璧合,天衣無縫。讀罷作品,我們不僅看到一個美好女子的形象,同時深入到了她的復(fù)雜內(nèi)心,看到一個即將出嫁的年輕可愛的女子的美好形象與美妙的自然風(fēng)景組成的一幅幅充滿生機(jī)的精美圖畫,感受到生活的美好。作者采用這種新穎的手法,把一個本無新意的題材寫得如詩如畫、美妙艷麗,令人玩味,愛不釋手。
總之,這是一篇技巧獨特,具有陌生化手法,充滿生活氣息的散文式小小說佳作,是對小小說寫作技法的新嘗試,也可說是一種新貢獻(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