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飛
記得小時候,對弓箭的印象來自于評書的描寫:鎮(zhèn)國武將能拉動上百斤的硬弓,校場上百步之外射中金錢眼,沙場上百萬軍中放冷箭取敵軍首將,還有關云長刮骨療毒,宋公明折箭盟誓,李廣引弓射頑石……傳統(tǒng)文學中對弓箭的描寫可謂既具體又生動,雕翎箭,透甲箭,寶雕弓,在說書人的袖扇翻飛之間,深深地印在了我的頭腦之中。
弓箭是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孔子提倡的六藝之中,就有射藝,無論文武皆需要學習。射禮也是古代禮制之一,射手需要配合音樂來進行射箭,是否射中目標并不重要,關鍵是要按照禮制來做,射畢一起飲酒,以示相互尊敬。后來簡化為以箭投壺,這似乎更適合宴會場合了。
冷兵器時代持續(xù)了4000多年,弓箭始終是威力最大的遠程武器。據(jù)歷史學家統(tǒng)計,在古代戰(zhàn)死者中,90%的戰(zhàn)士死于弓箭之下,而不是殘酷的短兵相接。比如漢初與匈奴的作戰(zhàn)中,李陵率領8000人排成箭陣,抵抗十倍于己的匈奴騎兵月余之久,最后外無援兵,箭用盡,才盡數(shù)被俘的。還有馬陵之戰(zhàn),不可一世的龐涓死于齊國的強弓硬弩之下。這些例子都說明,在冷兵器時期,弓箭是當之無愧的“戰(zhàn)爭之神”。
最早,弓箭是作為狩獵工具出現(xiàn)的,我國山西在距今28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的朔縣峙峪文化遺址發(fā)現(xiàn)了燧石制作的箭鏃,證明很久以前就出現(xiàn)了弓箭。據(jù)估計,原始社會弓箭的出現(xiàn)直接改變了人們獵取的形式,從圍獵變成了狩獵,幾個人的狩獵小組就能完成原先需要幾十人才能做到的工作,從某種意義上說,多出來的人為從事畜牧業(yè)增加了人力,這個過程直接改變了人類社會的進程。
即使是遠古時代的弓箭,威力仍然很大。據(jù)英國科學家研究,按照出土物件仿制的單木弓和燧石箭頭,完全可以在100米的距離上射穿帶皮的牛肉,箭頭深入臟腑。后來的反曲復合弓和金屬箭鏃的出現(xiàn)使得弓箭的威力大大增強,幾乎沒有盔甲可以抵擋弓箭的近距離直射,殺傷能力比同等距離的手槍毫不遜色。更有軍用的三人才能開啟的強弩,可以在千米之外殺傷敵軍,著名的澶淵之盟,據(jù)說就有這強弩立下的汗馬功勞。
北京東單東南角的弓箭大院是前不久才被拆除的一個古老的院落,它見證了整個清代弓箭制作的全部歷史。當時,弓箭大院屬于禁地,外人不能進入,女人也不能進去。鼎盛時期,弓箭大院生產的弓箭幾乎供應全部清軍使用。當時,弓箭大院由很多作坊組成,按照做弓箭的幾十道工序,有專門做膠的、做弦的、加工牛角牛筋的、做箭桿的、做弓箭其他配飾的等等,院子里還有供奉的神廟,每年都要祭祀,完全是一幅傳統(tǒng)工藝作坊的畫面。當時,北京從事弓箭制作的都屬于八旗,多數(shù)是正藍旗,雖說手藝人算不上高貴,但是因為是國家俸養(yǎng),按月領取銀子,生活遠比一般百姓好,小康有余,很多家族世代勤勉,因此也很富裕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弓箭逐漸退出了軍事舞臺,這些弓箭制作世家很多也都改行了,一些留存的漸漸轉為民間作坊。清朝的時候政府禁止蒙古人學習騎射,當然也不許制造弓箭了,有趣的是這些傳統(tǒng)技藝居然在蒙古大草原保存得最完好,只是弓箭還要從內地購買。
根據(jù)英國人謝肅芳(Stephen Selby)先生的考證,到目前為止,中國大陸僅存一家“聚元號”弓箭鋪,有其傳人楊文通和其子楊福喜尚在按照傳統(tǒng)工藝一絲不茍地制作弓箭!和聚元號當年同在弓箭大院的還有17家弓箭鋪,現(xiàn)在全部失傳。一位內蒙雜技團的弓箭制作師李玉祥師傅,1971年曾在弓箭大院隨著李玉春師傅學習弓箭制作,目前還會這門手藝。
謝肅芳先生研究世界傳統(tǒng)弓箭、尤其是亞洲弓箭非常有建樹,他自己收藏了很多這方面的實物,部分陳列在香港海防博物館,他本人也擔任過香港知識產權局局長。在他的著作《射書十四卷》和《亞洲傳統(tǒng)射藝》里詳細記載和介紹了中國弓箭的歷史和現(xiàn)狀,配有大量實物圖片。一名外籍人士能有如此大的興趣研究和收藏中國傳統(tǒng)弓箭,這種認真于文化繼承的精神,確實值得有關人士反思。
聚元號目前還在按照傳統(tǒng)工藝制作弓箭,采用絲、竹、角、筋、木、膠、漆、皮等天然材料,制作出的弓箭和古代打仗用的一模一樣。
制作一張好弓需要半年到一年半的時間,因為是天然材料,每種材料都要按照嚴格的工序來處理,例如,竹木胎需要風干,樺樹皮需要浸泡,牛角需要干燥和打磨,牛筋需要多步工序處理成型……每一步工序都需要手工完成和時間的慢慢醞釀,沒有到制作現(xiàn)場看過的人,絕對想不到一張看似簡單的弓,竟然如同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那樣復雜。難怪很多人對傳統(tǒng)弓箭愛不釋手,當作藝術品收藏起來。
其實,現(xiàn)代弓的射程和精度都比傳統(tǒng)弓有所提高,采用新材料新工藝之后,每一張弓之間的個體差異很小,制作上也快得多,便于大量生產。但是,現(xiàn)代弓不是產生于實戰(zhàn)的武器,一般都是體育運動使用,頂多用來打打獵,從中很難體會到那種歷史的滄桑感、精美的手感和弓弦繃緊時弓體發(fā)出的微妙振動和絲絲入扣的聲音。傳統(tǒng)的弓箭沒有現(xiàn)代金屬弓的冰冷感覺,拿起來感覺似乎有點輕飄飄的,沒覺得有什么分量,但是一旦你把箭搭上弓弦,就會發(fā)現(xiàn)手里這個家伙內勁十足,隱含著冷冷的殺機。
聚元號的楊福喜師傅介紹了一些傳統(tǒng)弓箭的制作常識,這是很令人大開眼界的事情,特別是當看到一堆堆貌不驚人的原材料,逐漸成為一件工藝化的作品的時候。
傳統(tǒng)弓箭是竹胎,面向射手的那一面是貼上牛角的,外側那一面敷上牛筋,弓身在沒有上弦的時候,彎曲成一個外翻的弧形,故而稱為反曲復合弓。弓的制作有點像中藥制作,原料必須是地道的。做弓胎的竹子產自江西,風干都在一年以上;牛角需要用湖北產的水牛角,每張弓要用兩只,而且需要長度在60厘米以上;牛筋選用水牛的背筋,風干之后,潤濕,再用手工砸,然后一點點撕開,成為細絲,這是一個非常費功夫的活,俗話說“好漢子一天撕不了四兩筋”;弓用的是榆木,需要用專用的工具加工成合適的形狀,然后和弓胎粘接在一起,完成復合弓的基本結構;粘接工作用的是動物膠,也是天然材料,早先是魚鰾膠,后期是豬膘膠,原先在弓箭大院有專門的師傅做膠,現(xiàn)在只能自己熬膠。制作中還有很多專用的工具,例如錛子、壓馬、線車子、弓挪子、箭桿刨等十余種特殊工具,至于常見的斧子、鋸子更不必說了。據(jù)楊福喜師傅說,老年間留下來的一些做法和工具確實是非常好,自己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辦法來改變。畢竟,聚元號制作弓箭已經有300多年的歷史了,十幾代工匠,不斷發(fā)展這門手藝,已經臻于完善和成熟。其間很多細節(jié)不親自操作,肯定是眼高手低,看是看不會的。
弓體成形之后,就是“畫活”的步驟了,對弓體進行精加工,打磨和拋光,貼上防潮的樺樹皮。弓箭最怕受潮,樺樹皮的防水性能相當好。用軟木紙包纏望把,弓身上貼上吉祥圖案,像什么“平升三級”“福如東?!敝惖模掀嶂蠹礊槌善妨?。弓弦是用線做的,用纏線器做出來很結實,還可以做成彩色的;箭桿用的是特產的一種“六道木”,這種木很直,粗細很合適做箭,箭頭用金屬,很尖銳,箭桿插在箭頭里。為了保證飛行穩(wěn)定,還要用羽毛植入箭桿,早先是雕翎,現(xiàn)在只用鵝毛了。做一支箭,成本很高,古代打仗都是盡可能反復使用的。
這確實是一門即將失傳的民間工藝,歷經變難,竟然不絕如縷地傳承到了今天。目前聚元號和很多國際上的弓箭制作傳人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聯(lián)系。具有各個文明自己特色的傳統(tǒng)弓箭還都有人在做,還有不少人買來收藏和使用。中國傳統(tǒng)弓箭制作和傳統(tǒng)弓箭運動的現(xiàn)狀非??皯n,在民族運動會上,蒙古族拿著的竟然是現(xiàn)代弓。如果能夠恢復騎射和射禮的傳統(tǒng),不失為一項極具民族特色的體育運動和禮儀表演。但是這一切還是困難重重,還需要體育界文化界的人士從發(fā)揚國粹和中華尚武精神的角度來逐漸恢復之。
傳統(tǒng)弓箭本身的生命力很強,只是需要一定的保養(yǎng)。在聚元號還見到很多古代的弓是拿來修復的,有的就是從文物市場淘來的舊貨,經過楊師傅妙手回春的老弓箭熠熠生輝,不減當年之勇,令人不禁聯(lián)想到,那張弓是不是曾伴隨著當年的主人出生入死,或平定三藩,或征伐漠北,令人仿佛又見到了那紛飛的箭雨和鼓角的錚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