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勒根那(蒙古族)
那年上,父親死去的時候我才五歲。我父親被鄉(xiāng)人從河里撈出來時,樣子就和活著的父親不一樣了。這就使母親有理由產(chǎn)生懷疑。母親用一種瘋子似的神情和話語震驚了我的神經(jīng):
“這不是我的男人,這分明是一條臭魚。我男人他不會死的,他已經(jīng)變作真正的魚游走了……”
母親說這話時太一本正經(jīng)了,以至于讓我不得不信以為真。
母親這么說也就這么做了。她認(rèn)為岸上那腫脹得和一條鼓肚的臭白魚一樣的尸體不是父親,她就毫不猶豫地拉起我的手,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這舉動分明讓鄉(xiāng)人目瞪口呆,他們望著母親散亂著頭發(fā)并且憔悴不堪的背影,搖著頭說:
“這女人肯定是瘋掉了?!?/p>
那具不被認(rèn)領(lǐng)的尸體被無可奈何的鄉(xiāng)人草草埋葬,也埋掉了我對父親的最后記憶。事實上,幼小的我也寧肯相信母親的話:我原本又黑又壯的父親怎么會一下子變成那種樣子?那才真叫不可思議,要知道父親在我的印象里是和黑熊一般高大的。
母親回到河岸邊臨時搭建的窩棚里,就不再像往日找不見父親那樣悲傷了。她也不再茶不思飯不想,而是開始找來稍顯干燥的柴禾,埋鍋做飯。她把鄉(xiāng)人施舍的半袋米小心翼翼地倒出半碗,為我做了幾天來第一頓熱氣騰騰的米粥。這時的母親似乎也恢復(fù)了如以前一般的平靜,但她的一個異常舉動在鄉(xiāng)人看來,還是為她的發(fā)瘋提供了佐證:頭不梳臉不洗的母親找來一口銹跡斑斑的大鍋,并用水和磨石把它刷得干干凈凈,安置在窩棚內(nèi)的地上,四角用磚砌實,使大鍋看起來四平八穩(wěn),這才氣喘吁吁地?fù)?dān)來潔凈的河水把鍋注滿。我先前并不能判斷母親做這一切是為了什么,直到她歇息下來,俯下身在水面興致勃勃地探究。母親一會兒趴在鍋沿側(cè)耳諦聽,一會兒又瞪大眼睛鷹視水底。最后,一個氣泡從鍋底冒出來時,母親終于喜笑顏開了,她指著水底對我說:
“你瞧,你父親正在里面游來游去呢?!?/p>
母親的話足以嚇壞了我,因為鍋里除了水,根本什么都沒有。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告訴母親:“你看錯了,那里面根本沒有父親……”
母親嚴(yán)厲地告誡我“不許胡說”,隨后又笑嘻嘻起來,說:
“你還小,當(dāng)然看不到他,但他能看到你,他還向你招手微笑呢……”
一個盛著河水的鍋里竟能隱藏這么大的秘密:我所看不見的人卻能看到我并能向我發(fā)出召喚,我矛盾重重的內(nèi)心不禁對母親的魔法顯出了恐懼。
那場大水來臨之前,我活著的父親給鄉(xiāng)人的印象總是在半百里之外的河灘(河已干涸)塵土飛揚地開掘。遠(yuǎn)遠(yuǎn)望去,你甚至?xí)e以為那是只沙鼠正全神貫注地挖掘洞穴。母親生我之前的一段時間,父親和她曾經(jīng)有過相對短暫的平靜生活??珊鋈挥幸惶?,沉默寡言的父親開口說話了,他對母親說,他要把家搬到距村落十幾里遠(yuǎn)的那個干枯掉的河床上去住。母親先前還以為父親在開玩笑,但當(dāng)她看見父親動起真格的時,瘦弱的母親不得不和他吵得昏天黑地了。她甚至認(rèn)為這是父親的神經(jīng)出了毛病,本來在村里住得好好的,卻要搬家到荒無人煙的河灘里。對于母親的作梗,生性孤僻的父親不予理睬,一意孤行。父親的理由是:
“這村里吃水太難了,到處都打不出一口井?!?/p>
是的,我故鄉(xiāng)的地下水極為匱乏,方圓十幾里的地方只能找到一個有水的井眼。
如父親所言,鄉(xiāng)人為了吃水費盡艱辛。在還殘存有貝類化石的河灘里,確實井水頗豐,胳膊粗的井管打人地下十幾米深,滿帶沙土的井水就漫溢而出了。
不過事情遠(yuǎn)遠(yuǎn)不像父親說得那么簡單。家搬到河灘不久,母親就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讓母親認(rèn)定那才是父親搬家的真正動機(jī)。那就是我的父親每日清晨以拾糞為名,背地里卻干著在河床上四處拾撿毫無用處的貝殼的勾當(dāng)。更令母親震驚不已的是:父親沒有把他所拾到的已風(fēng)化成石的貝殼作為收藏,而是放在嘴里吞掉了。母親幾乎能聽見貝殼滑過父親喉嚨時發(fā)出的艱澀聲響。而且據(jù)母親形容,父親的吃相相當(dāng)難看,幾近狼吞虎咽。
沒人能知道父親從何而來這樣的嗜好。被驚嚇了的母親只有彎在地上,嘔吐不止。
在此之前,父親應(yīng)該是個本本分分的正常人,從沒有吞吃任何不潔之物的跡象。父親甚至以潔為美。在鄉(xiāng)人飲水都相對困難的日子里,父親寧肯少喝一些,也時常擦洗身子,這和我的終年不洗澡的鄉(xiāng)人就大不一樣了。尤其是下雨天,父親會像一只鴨子那樣興高采烈,他不但不會隨同鄉(xiāng)人一起奔跑著背雨,反而會大步流星地走進(jìn)雨中,他更會找一個背人的地方脫光衣服,一絲不掛地任雨水沐浴,并因此竊笑不已。但就這一點來說,也不能證明一個人的反常,誰不向往能痛快地洗個冷水澡呢。
善良的母親以為許多日子以來生活的節(jié)儉使父親饞肉了,母親甚至為這個自以為是的想法感到了內(nèi)疚。她特意賣了積攢多日的雞蛋,在遙遠(yuǎn)的集市上買來豬肉,滿心歡喜地煮了一鍋,等黃昏勞作歸來的父親享用。當(dāng)母親出其不意地把香噴噴的豬肉呈現(xiàn)在飯桌上,想給父親一個驚喜時,結(jié)果卻令母親大失所望:父親對那盤肉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母親接著又被自己的另一個想法所感動。她對父親柔聲地說:
“這肉是我從集上特意為你買的,你別舍不得吃。我的那份兒留在鍋里呢?!?/p>
我的父親基本上沒有顧忌母親的情緒,他把那盤肉直截了當(dāng)?shù)赝频侥赣H的跟前,說:
“還是你吃了吧,我看著它惡心?!?/p>
差不多一年之后,河灘上的貝殼被父親小雞啄米一樣吞食光了,偶有殘余也像清晨里的星星般罕見。母親因此暗自高興,她的想法是:這回貝殼沒有了,我看你還吃什么?
那天清晨,父親照例早起去“拾撿牛糞”,我詭計多端的母親為了證明自己竊喜的真實可靠,悄悄尾隨而去。后來母親在和鄉(xiāng)人談及她發(fā)現(xiàn)的屬于父親的又一個隱私時,總是頓足捶胸,幾至嘔吐出腸胃。母親的臉上垂掛著鼻涕和一線線淚水,說:
“你猜他在干什么?他在吞吃沙土,一把一把的沙土……”
透過沙柳的枝葉縫隙,我母親真切地看到了這一幕:父親像一只偷食蜂蜜的狗熊那樣,把大把大把的沙土塞進(jìn)嘴里,干燥的沙土在他的嘴里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至致使嘴張得相當(dāng)艱難。但這絲毫不妨礙他的順利下咽,他的喉節(jié)輕松蠕動,如同一條上竄下跳的魚。這個時候,母親用一聲近乎于狼的嚎叫打碎了父親的吃境,瞪大眼睛愕然不已的父親望到了母親,他仿佛剛剛被人從噩夢中驚醒,眼神無限茫然和空洞。
母親在和鄉(xiāng)人談起這些時,也想起了父親由此而產(chǎn)生的生理變異。一段時間以來,母親和父親的房事進(jìn)行得很是痛苦。母親對鄉(xiāng)人說:你們知道嗎?他的那個東西像一大把石子,粗糙不堪又尖利不已,那感覺和刀刮斧砍沒什么區(qū)別??珊髞恚菛|西又變得綿軟了,綿軟得像一把把沙子,干燥、細(xì)膩、悶塞,無孔不入,又艱澀無比,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在發(fā)現(xiàn)父親吞食沙土之前,母親沒有
理由拒絕父親的性愛折磨。作為妻子,母親是個賢惠的逆來順受的女人。但從現(xiàn)在起,母親再也不能容忍一個男人的胡作非為了。她決定用自己的辦法對父親施以懲罰和教訓(xùn)。母親一轉(zhuǎn)身回到家里,首先從門里丟出了父親的鋪蓋,接著屬于父親的物品像排隊跳水的青蛙那樣,一一從門里蹦到門外。
依據(jù)母親的想象,父親不久之后會似個犯了錯誤的孩子站在家門口,或許還會走進(jìn)屋來向她苦苦哀求。這樣說不定心地善良的母親就會把委屈的鼻涕眼淚再一次甩在地上,然后像大人告誡孩子那樣告誡他,貝殼和沙土都是不能吃的,人又不是魚和泥鰍,怎么能消化那種東西呢。
因為這個順理成章的想法,母親開始了她漫長的等待。母親佯裝成怒氣沖沖地納鞋底的樣子,一邊不停地向窗外和遠(yuǎn)處張望。據(jù)我所知,母親是一個缺乏耐心的人,在等待父親歸來的時間里,她顯得煩亂不堪,心神不寧,這在那只被納得七扭八歪的鞋底上就能看得出來??墒且磺卸汲龊跄赣H的意料之外,那一天,父親不僅沒有向她討?zhàn)堈J(rèn)錯,甚至都沒有回來。夜晚來臨時,空等了一天的母親只有把丟出去的東西再拾撿回來,萬一下雨怎么辦。最后母親癱坐在地,傷心地哭了。
父親為什么要吞食貝殼和沙土?我至今也無法解答??勺愿赣H沒有歸來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將用他超常的舉止走完他的一生。
幾天之后,母親和幾個幫忙的鄉(xiāng)人走向了尋找父親的路途。他們沿著父親依稀的腳印,在熾熱的河灘上徒步走了五十余里,遠(yuǎn)遠(yuǎn)地望到前面有一處新掘出的濕沙丘,并且不斷有新沙土飛揚到上面。本已絕望的他們走上前去,一看,掘土的人正是我神情呆滯的父親。
鄉(xiāng)人向我描述當(dāng)時的情景時,記起了這樣一段令他們啼笑皆非的對話:
鄉(xiāng)人問:“你這是在干什么,挖沙鼠嗎?”
父親答:“不……不是。我在尋找水,尋找大河……”
父親像得了失語癥,說話相當(dāng)笨拙。
鄉(xiāng)人笑:“你瘋了不是。這兒的河水干涸快上百年了,你到哪兒去找水,找大河?”
父親答:“河流沒有干,它是……躲到地下去了。”
鄉(xiāng)人愈笑,說:“那你是想把河重新挖出來不成?像你這么挖,恐怕一輩子也挖不出河來。”
父親說:“……有一天……,它會回來的……”
……
父親就這樣開始了他的掘河生涯。他風(fēng)餐露宿,晝夜兼程,猶如一只不知疲倦的掘巢之鼠。父親就此遠(yuǎn)離了家庭,遠(yuǎn)離了母親,遠(yuǎn)離了耕種。既便是母親生下我的時候,父親也沒回來看上一眼。孤立無助的母親想起這些就黯然淚下,直至患了眼疾。那時,母親懷抱剛出生的我怨天尤人,她甚至認(rèn)為我是父親揣在她肚子里的一把沙土變成的。母親這樣認(rèn)為也有理由可尋,那就是因為我怪異的皮膚。幼小的我皮膚干燥無比,生滿了像魚鱗一樣的花紋。只有在沙土里掩埋的鐵才能生出這樣的鱗銹來。母親到處宣揚她自以為是的理論。
當(dāng)鄉(xiāng)人把我出生的消息告訴父親,并幸災(zāi)樂禍地告訴他,我是個渾身長鱗的怪物時,父親沒有表現(xiàn)出他們期待的痛苦和失望,相反,他卻詭秘地微笑了。沒有人能理解他的笑緣出何處,而那微笑分明很得意,仿佛他蓄謀已久的陰謀終于得逞了。他和鄉(xiāng)人說了這么一句:
“那是我的兒子,是我的種。”
多年以后,母親回想起父親的非常之舉,總把這一切的原由歸結(jié)到父親的跛腳上,母親也是這世上惟一明曉父親這一底細(xì)的人。父親跛腳這誰都知道,可就是沒有人真正見過那只跛腳的模樣。無論嚴(yán)冬酷暑,父親總是像過去女人那樣用一條裹腳布把跛腳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風(fēng)雨不透。
許多年前,父親作為一個流浪兒來到母親所在的村落。那天正下著傾盆大雨,父親衣衫襤褸,躲在貢老頭兒家的大榆樹下面背雨。貢老頭兒回憶說:那小崽子渾身都濕透了,像只小野貓那樣蜷縮著,身子哆哆嗦嗦。我看他挺可憐的,把他喚到屋來,還生了火給他烘烤衣服。這小崽子都脫光了腚,可就是跛腳上的那塊布死活不脫,濕溻溻的,全是泥水。沒有辦法,我只好把他弄到廚房的柴禾堆里睡上一宿。我問他的父母是干什么的,他說是打魚的,都死掉了,又問他從哪兒來,他說從挺遠(yuǎn)的北邊來。我說,有魚的地方一般都挺富裕,你怎么要起飯了呢?他沉默了半天,告訴我他家那里的大河干涸掉了,再也沒魚可打了。我又問,你為什么不把那塊布脫下來一起烤烤呢?他說那里有傷口,脫不得的。
貢老頭兒最后說:“可那塊布一裹就是幾十年,什么傷口也不至于這么長時間不見好喲?!?/p>
然而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的那天當(dāng)晚,卻真實地見到了那只跛腳。父親是個從不喝酒的人,至少鄉(xiāng)人從沒有見過。結(jié)婚這種大喜日子,酒是我們鄉(xiāng)俗里新郎難逃的劫數(shù)。先前父親拚死不飲,結(jié)果被幾個愛鬧事的漢子按倒在地,挾鼻子灌了大半壺酒,就這半壺酒讓我父親幾乎不醒人事。鄉(xiāng)人知道惹了禍,七手八腳把父親抬到洞房即一哄而散,之后發(fā)生的事兒只有母親一人知道。打那以后,母親對父親的跛腳一生都心有余悸,避之又避,緘默不提。直到父親被大水沖走,母親才神秘兮兮地告訴我:
“你爹不會被水淹死的,知道我和他結(jié)婚那晚看到什么了嗎?我看到他被撕破了裹腳布露出的那只跛腳,那竟是一只青蛙的腳,腳趾間還長著蹼……”
父親死去二十年以后,我為了探究父親的故鄉(xiāng),曾經(jīng)根據(jù)母親和貢老頭兒等人的模糊描述,去過一次北方父親的故鄉(xiāng)。在接近蒙古的遼河平原,我見到了一條干涸成沙漠的大河床,河灘之寬廣讓我想象到多年以前它波濤滾滾的氣勢。我站在遍地黃沙之間,聽著昏黃的大風(fēng)嗚嗚地吹過,沙塵打在我臉上像挨了耳光般疼痛。后來我找到了當(dāng)?shù)匾晃话贇q老人,他正在放牧一只骨瘦如柴的山羊。我問老人:“這河什么時候干涸的?”這個干癟的滿臉黑樹皮般皺紋的老人耳朵背,我在風(fēng)中向他嘶喊了半天他才聽清,他告訴我:“大概在六十年前吧?!边@和我父親的年齡相吻合。我以為這差不多就是我父親出生的地方了。我問老人,這里六十年前是否有姓孫的漁戶?老人詫異地上下打量我,問我打聽孫姓漁戶干什么,我說只是隨便問問。老人就顫顫微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他就姓孫,年輕時是這兒最有名的漁手,老人說:
“可惜好時光不在嘍。現(xiàn)在別說魚,連半點魚腥味兒都嗅不到了?!?/p>
我說:“我問的這漁戶也姓孫,沒準(zhǔn)和您有親緣。六十年前的時候,這家的大人早早死去了,留下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逃到外地要飯吃。這孩子一只腳跛,而且這只腳……這只腳是只青蛙腳,腳趾間長著蹼……”
老人聽到這兒,捂著空空洞洞的嘴笑起來,說:“小孩子,你別騙我老頭兒開心嘍。我活了快一百歲了,還從沒見過人能生出青蛙腳來?!?/p>
我自覺問的有些唐突,正準(zhǔn)備告辭這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老人而去時,可老人忽然不笑了,他拉住我,神情詭異地說:
“你說的這個人可是真的?”
我使勁兒點了點頭,告訴他:“那是我的親生父親?!?/p>
老人用枯手指敲了敲腦袋,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對了,長青蛙腳的人我倒是沒見過,可好像聽老輩人說過有這樣的人,不過,漁戶里生出這樣的人來可是大背運,大不吉利,那就意味著有大災(zāi)禍嘍!”
我問:“能有什么大災(zāi)禍呢?”
老人茫然若失,說:“河水會因干旱而枯掉,沙子會生出翅膀,人們會被饑荒弄死的……”
父親對我家鄉(xiāng)河床的開掘進(jìn)行得艱苦卓絕。我無法猜測他當(dāng)時孤獨勞作時的心境:一個人終年吞食毫無滋味和營養(yǎng)可言的沙土,夜以繼日地進(jìn)行著別人看來一無所獲的苦力,遠(yuǎn)離親人和人群,他心里所想無人能知,他甚至不再和任何人說話。他生存的意義仿佛只在于周而復(fù)始地重復(fù)那幾個枯燥而簡單的動作:挖土,揚出,再挖再揚。終日面對的是無聲無息的黃沙和變換的四季。
可誰能說父親在他生命最后的五年多的時間里沒創(chuàng)下人為的奇跡呢?那就看一看他開掘出的那條寬闊的深淵似的溝壑吧,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連綿之山的沙丘,正是他用一個人的體力一鍬鍬掘出的。如果站在沙五下望,你會看到那深達(dá)數(shù)米的沙溝,最底面已滲出淺淺的清汪汪的水……父親死去了這么多年,如今的我每當(dāng)重回故地,看到這個還未被沙塵填沒的溝壕時還禁不住潸然淚下。
母親在守著她的大鍋的日子里一直喜形于色。勞動之余,她經(jīng)常伏在鍋邊與河水煞有介事地聊天。這個時候,母親的表情總會呈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幸福和激動。她喜滋滋地告訴我:
“你父親他再也不走了,他再也不離開我們了……”
我小心翼翼地問母親:“他和你都說了些什么?”
母親說:“說天上的事,還說地上的事,還說河水里的事。他從來都沒有這么多話的?!?/p>
尤其是晚上,母親會把我從熟睡中突然喚醒,她大驚小怪地指著大鍋,說:
“快看,你父親剛剛躍出水面,還放了一個響屁呢,真笑死我了……”
可驚嚇中的我爬起來看到的卻是一幅月亮倒映水面的安靜畫面。
這天晚上,五歲的我第一次夢見了我的父親。夢境之清晰寂靜令我聽到了自己因恐懼而緊張的心跳聲。可父親并沒有以一條魚的形象出現(xiàn),他極像一頭大熊。他滿頭滿身的毛發(fā),渾身臭氣醺醺,把我挾在臂彎里沒命地奔跑……我感到耳邊是波濤一樣鳴響的風(fēng)聲,還有來自父親撼天動地的沉重腳步,以及一頭熊似的吁喘……父親一邊奔跑,一邊“啊啊”地大叫……
當(dāng)我輕易回溯到那個夢境之中,我知道那是我對父親最后記憶的延續(xù),它也許本來就真切地發(fā)生過,幼小的我在夢中又重新走回了。
那場大水來臨之前,應(yīng)該說沒有任何預(yù)兆。多年以來,我故鄉(xiāng)干旱多于澇災(zāi),可在那一年的夏季卻接連下起了瓢潑大雨。先前,鄉(xiāng)人還興高采烈,以為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頭終于來到了??墒怯暾f下起來就沒完沒了。仿佛要把這些年來沒下的雨一股腦下個干凈。鄉(xiāng)人的滿腔希望被大雨迅速澆滅,人們在仰望蒼天時發(fā)出了無助的嘆息。
大雨終止了鄉(xiāng)人的勞作,人們都躲在風(fēng)雨飄搖的村落無聊地歇息??筛赣H的開掘卻沒有因為下雨而有片刻停歇,相反,他的熱情更為高漲。大雨傾盆而下,他掘出的沙土像一群群快樂的魚在空中跳躍、飛揚。有時泥沙因為雨水而大面積下滑,父親就再奮力把它們重新扔上沙丘。對待沙土,他會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耐心。
這一天的清晨,父親照例進(jìn)行著他的挖掘,雨水這時稍有停歇。那個冥冥中的信息是突然來到的。父親聽到了,也嗅到了它。在那一刻里,父親像一只野獸被猛然驚擾,他“呼”地立起身子,警惕的耳朵四下諦聽,因為不由自主的激動和緊張,父親顯得驚慌和局促不安。接下來他屏住沉重的呼吸,小心地俯身傾聽那溝底不斷上漲的水面。這時的父親,兩只眼睛就閃爍出異常的光芒,他就從喉嚨里發(fā)出了熊的嘶吼……是的,父親聽到了那個在大地的肚皮里蠕動的嬰兒搏動,聽到了傾天覆地的大水的呼喚……
片刻之后,父親開始了他生命的最后奔跑,他像是一只野獸發(fā)了瘋似的不顧一切地奔跑,也就在這時,父親呈現(xiàn)出我的夢中之景:笨重的軀體敲擊著泥濘的大地,急促的氣喘像鼓動的風(fēng)聲。因為腳跛,他重心不斷失衡,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奔跑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望去,風(fēng)雨籠罩中的父親更像是在笨拙地飛翔……
父親為何奔跑?有鄉(xiāng)人嬉皮笑臉地說,他或許是為了逃命。說這話時,他們忽略了一個致命的事實,這就是父親在逆流而上,他是在向洪水來的方向奔跑,那同樣也是家的方向。母親和我正在家中熟睡。后來,父親用行為證明了自己,同時也證明了一切。這使母親每每談及這些時,都禁不住淚流滿面。母親說:“雖然你的父親五年未歸,他像個呆癡那樣只知道挖掘沙土,人們都以為他變作了野人心無他物了,可是誰能想到,他從來就沒忘記過他的家,沒忘記過他的妻兒。在最危難的時刻,他的心里所想就是要救出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p>
我如今進(jìn)入對五歲那年洪水的回想時,已顯得困難重重。因為我?guī)缀鯖]有任何記憶。洪水來的太迅猛了,我仿佛是一下子掉進(jìn)了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接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父親畢竟是兩條腿的動物。在他就要接近家門時,洪水的腳步提前抵達(dá)了……浩蕩的洪水傾天而來,轉(zhuǎn)瞬間淹沒了一切,橫掃了一切……又黑又壯的父親如同一只螞蟻被洪水席卷而起……
鄉(xiāng)人說,我和母親是父親救起來,用雙手一一托到岸上的。你父親的水性真好,他像條無所畏懼的魚在水里上下游動,直至找到你倆。先發(fā)現(xiàn)的是你,把你托上岸來,又游了那么遠(yuǎn)的路,才找到你的母親。他用一只手托著她,一只手游呵游,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才把你母親托上岸……而你的父親卻沒能爬上來。他仿佛是被人拽了腿一樣,掙扎又掙扎,最后不得不沉到水底了。
鄉(xiāng)人嘆息了一聲,又說,你父親臨沉入水底時,那雙眼神看了叫人落淚,他就像一個天真的孩子實現(xiàn)了愿望一樣,滿眼都是幸福。
那一年上,太多的地方因為百年不遇的大水而遭受了洪災(zāi),我故鄉(xiāng)亦難逃劫數(shù)。距故鄉(xiāng)數(shù)百里的一條大河的河堤被驟然沖垮,洪水一瀉千里,殃及了大片本就貧瘠的土地。
父親失蹤以后,被救的母親曾拉著幼小的我沿大水的下游河岸尋找了數(shù)天。因為父親的營救,母親重生了對父親的愛戀。母親披頭散發(fā),瘋子似的逢人便問父親的消息,她踉蹌地行走,使我更像一枚被她攜在風(fēng)中的飄零的樹葉。
不知追尋了多少里路,我只感到日頭和月亮不停地輪換,在我的頭頂弧線般劃過。而洪水濤濤永無止境。流離失所的人們哀傷又絕望,圪蹴在岸邊的高崗上,對我和母親麻木地窺視。
在一個日落的黃昏,母親和我遇到了那個至今還讓我驚奇不已的老頭兒。他當(dāng)時正在河邊釣魚,嘴里一邊咿咿呀呀地哼著歌子。走近些就看見這老頭兒長得好生嚇人,禿頭禿眉毛,卻長了兩根翹翹的魚須子一樣的胡毛,兩只眼睛也不像老人的眼睛,而如同玻璃球般地又圓又亮。更令母親和我驚訝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也生著魚鱗狀的斑紋。神情恍惚的母親冷不丁瞧清他的長相,被他著實嚇了一跳。母親最后捂著嘴,神經(jīng)兮兮地笑了,說:
“老人家,你的模樣怎么和烏龜長得一模一樣喲……”
老頭兒聽了,轉(zhuǎn)過頭來慍怒了,尖著嗓子說:“你這婦人怎么張口就罵人哩?”
母親方感到自己的無禮,紅了臉說:“我只想和你打聽一下,你見過一個左腳長著青蛙蹼的男人嗎?他被大水沖走了?!?/p>
老頭兒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說:“你說的是一條魚嗎?我可見過一條魚生得就是這般怪樣,它的左下鰭就是一只青蛙腳。先前我把這又黑又壯的東西釣上來,還以為它的左下鰭受了傷呢。這樣的魚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母親聽了,愕然了,她張大嘴巴半天才說出話來,急切地問他:“那你把它怎么樣了?”
老頭兒:“當(dāng)然是剝鱗去腸煮著吃嘍?!?/p>
母親聽罷就一下子癱坐在地,手指老頭兒:“那可是我的男人,你……你怎么能把他吃掉……”
老頭兒聞言一翹胡毛,說:“你這婦人竟信口胡說,一條臭魚怎么是你的男人呢?”
接著老頭兒又變得一本正經(jīng)起來,說:“和你開個玩笑而已。不管是不是你的男人,總之我沒把它吃掉。你知道么?那條黑魚的眼睛會說話,我把它從鉤上一摘下來它就向我求饒哩。我那天心情還好,就拍了拍它的肚皮,舍了這口吃的,把它又重新放回河水里去了……你猜怎么著,它回到水里沖著我還點了三下頭呢!”
對父親記憶的最后,我的眼前浮現(xiàn)了夢見父親的那個清晨。天剛蒙蒙亮,我被母親大聲喚醒,朦朧中的我看到了母親大驚失色的表情,和地上那口破碎掉的大鍋。鍋內(nèi)的河水已遍地流淌,直流到窩棚外面去了。
母親推開門去,看到了這樣的情形:水流淌的盡頭。兩行濕漉漉的腳印顯然是從水中走出,并走向了不遠(yuǎn)處的河水。那是一雙跛子的腳印,左邊的腳印映現(xiàn)出青蛙腳的蹼形水紋……
母親凝神呆視,等把我喚過來分享這一奇跡時,那腳印已消失得無蹤跡,我只望到了蒼茫天空下的那條大河,正向著遠(yuǎn)方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