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學榮
許多年來,張老師做人一向溫良恭儉讓,對領導恭敬謙卑,對同事尊重有禮,對鄰居客客氣氣,即使對陌生的路人也臉夷色和。傲慢的表情從來沒有光顧過張老師的那張幾乎是天生謙卑的面孔,張狂的神色更無從在他的臉上逗留閃現(xiàn)。如果不是大寒這一天同學聚會時多喝了幾杯白酒,如果不是多喝幾杯后隨大家趁興發(fā)了幾句牢騷,如果不是因發(fā)牢騷而滋生出幾分對社會不良現(xiàn)象的不滿情緒并由此而附帶出幾分短暫的正義感,張老師就會像往常一樣悄然無聲地毫不引人注目地跨進小區(qū)的大門回家,張老師就不會在回家跨進小區(qū)大門時,被身穿制服的保安攔住。
就在一個星期以前,小區(qū)管理人員挨門逐戶收物業(yè)管理費。依平方按標準,一年二百多元。起初,張老師的妻子嫌高,想躲想拖想賴掉。后來經(jīng)不住一次一次地敲門索要,只好掏了腰包。在錢出手之前,張老師的妻子抓住時機數(shù)落責備起來,而且用了增加語勢的排比句。張老師的妻子說:“什么管理服務都沒有!沒有花草,沒有樹木!憑什么收錢?垃圾不及時清理,常常臭氣熏天,一刮風,塑料袋、廢紙片飛到六樓!憑什么收錢?常常中午你正要入睡,小販小賣敲敲喊喊,沒人管!憑什么收錢?……”小區(qū)工作人員也不甘示弱地反駁:“偌大的小區(qū),我們砌了圍墻,不用錢么?東西南北我們安裝了大鐵門,不要錢嗎?保安人員一天二十四小時值班,全天候服務,保衛(wèi)你們生命財產(chǎn)的安全,不用錢嗎?……”要不是張老師壓住火阻攔勸解,差點就大吵大鬧起來了。雖然沒有爭執(zhí)下去,但覺得交錢不值的窩囊火并沒有熄滅,牢騷不滿也種在了張老師的心中。
一星期前撒下的牢騷和不滿的種子被今天的白酒澆灌,竟然發(fā)芽生長了。張老師回家進入小區(qū)大門時,破天荒地眼里竟然充滿了鄙夷,臉上竟然布滿了不屑,而且將這鄙夷與不屑當作了向保安示威挑戰(zhàn)的武器。張老師無論如何也沒有意識到他鮮明的鄙夷與不屑的神色與他破舊的皮鞋和又癟又皺的西裝極不協(xié)調,反而鮮明地刺激了保安的注意力。聽到保安喝令他站住的時候,張老師已經(jīng)跨進了大門,并且傲慢地不予理睬,昂首闊步而入。保安一個箭步上前,將張老師舊西裝拽住并用力向后一拉,張老師一個后仰,連連后退,差點沒摔到地上。
“干什么?!”
“干什么?!”
張老師在大聲責問的同時,也聽到了同樣的大聲責問。
“我回家,怎么啦?!你們管得著嗎?”張老師理直氣壯地說。
“我們保衛(wèi)小區(qū)人民的安全,就要管你!”保安同樣理直氣壯。
“我就是小區(qū)的居民,我就是主人!你們是我們花錢雇傭的公仆!”張老師一臉傲慢語氣張狂地說。
“話雖不錯,但不能空口說白話,請出示有效證件??!”保安毫不退讓。
張老師一摸口袋,掏出身份證,往保安手里用力一拍,依然居高臨下。保安在明晃耀眼的燈下一看,指著身份證的住址說:“你喝醉酒了,你跑錯地方了!再不走,把你送到派出所去!”這時,張老師才認真端詳起自己的身份證來。身份證雖小,張老師卻從未仔細看過,這一看才發(fā)覺身份證上還有住址,而且確實不在這里。張老師連忙解釋說:“眾所周知,身份證是以前辦的,身份證住址當然是當年的住址。而小區(qū)是近兩年才開發(fā)的,住址自然不對!”“那你為什么不按新地址去辦身份證呢?”保安不理不睬,繼續(xù)要求:“請出示有效證件!”張老師反問:“什么能作為有效證件?”保安說:“你自己去想!我們哪知道你有什么有效證件?”
張老師臉上的傲慢與張狂早就蕩然無存了,張老師蹲在路邊認真尋思起來。對!房產(chǎn)證加身份證能有效證明!可房產(chǎn)證在家里,家又進不去,妻子恰巧不在家!急死人了!對!等鄰居熟人進出門,請人家證明一下!張老師終于拿定主意并全神貫注于進進出出的人了!
等了半天,張老師才發(fā)現(xiàn),雖然同住一個小區(qū),可真正認識的人很少,有那么幾個人似乎十分面熟,可不知道人家是否和他面熟,肯不肯提供確證。一點猶豫,一個打愣,機會就閃忽而過了。張老師在寒風中搓手跺腳,又氣又急。氣急敗壞的張老師猛然間發(fā)現(xiàn),進進出出那么多人,保安為什么不查證他們的身份,為什么偏偏要查他呢?張老師挨到門邊,鼓起勇氣,向保安提出了他的疑惑不解,并要求保安一視同仁,也要像查證他一樣地查證進入小區(qū)的人。正說著,一輛轎車按起了喇叭,保安一邊按電子門的按鈕,一邊說:“這位是財政局的方局長,你能比嗎?”接著又是一輛轎車駛入,保安面無表情地說:“這位是法院的院長,你能比嗎?”接著這個長那個長,這個總那個總都紛紛夜歸了。偶爾還有騎摩托的科長、騎自行車的主任,保安都能確認,當然也就毫不懷疑了。
張老師絕望了。絕望的張老師離開了明亮如晝的北大門,悄悄隱入黑夜之中。張老師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張老師繞到了東大門,張老師學乖了。他如往常一樣謙卑地悄然而入,然而身著統(tǒng)一制服的保安還是準確地發(fā)現(xiàn)了他。仿佛就是在等他似的。保安告訴他不要妄想混進去,他們的系統(tǒng)是聯(lián)網(wǎng)的、先進的。不甘失敗的張老師又繞到南門,在南門同樣受阻受辱后,張老師又悲愴地繞到西門。不幸如影隨形緊跟張老師。走投無路的張老師在北風中失聲痛哭,那哭聲仿佛荒涼的山谷中傳出的受傷的狼發(fā)出的嚎叫與哀鳴。
張老師痛苦的臉上布滿了懊悔與乞求。張老師蜷縮在值班室的門口,如一條喪家之犬,不停地向保安哀哀求告。他不停地自責,自責自己的無知,竟幼稚地曲解了主人與公仆的關系;他不斷地痛悔,痛悔自己貪杯,酒后沖動,竟露出了傲慢與張狂的狐貍尾巴。
最后,保安們經(jīng)商量鄭重決定,本著對業(yè)主負責的宗旨,發(fā)揚不怕吃苦勇于奉獻的精神,派一個保安跟著張老師,看他的家是否真的在小區(qū)里。如果有鑰匙能準確地打開一戶門,就算確證,也算是全天候為人民服務了。不知是由于感恩激動,還是由于手腳麻木,張老師搖搖晃晃地在前面帶路,三彎兩轉,爬上了六樓,張老師抖抖索索地掏出一串鑰匙,可怎么也插不進孔眼,像打擺子似的不由自主,只聽見鑰匙在防盜門上細碎的金屬撞擊聲,聽不到鑰匙插入后的轉動聲。最后,還是利索的保安接過鑰匙替他順利地打開了兩道大門。張老師遲疑在門口,手足無措,惶惶不安,最后在保安放行許可的手勢提醒下跨進了自己的家門。
張老師關上門,打開燈,抬頭望了下墻上的掛鐘,時間已到凌晨,張老師有氣無力地順手撕下了掛在門口的標著大寒的已屬昨天的日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