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培文
老郝叔要是還活著,該有90歲了。
老郝叔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父親也說不上來,連老家的老長輩們也不清楚。打我小時候起,就知道三莊四鄰沒老沒少的人都是叫他“老郝”。
爺爺在世的時候,常對我說:“老郝人好,打山東來的,跟我們同鄉(xiāng),你小孩子家不要沒大沒小地跟別人亂摻乎,得把老郝叫叔,他只比你父親小一歲?!蔽矣涀敔?shù)脑挘灰娭虾?,就脆生生地叫他叔。老郝見我有禮貌,常常在人前夸我,還送麥芽糖給我吃。
老郝叔三等個子,精瘦,兩只眼黑亮亮的。他一年到頭總穿著帶補丁的黑褂褲。寒冬臘月,穿一件沒鈕扣的空心黑棉襖,腰上勒一根粗粗的黑腰帶,只穿一條單褲,也不嫌冷。有一回我問:“老郝叔,冰天雪地的,你不冷嗎?”他大著嗓門說:“腰系一根線,抵上三層棉;腰勒一條帶,火神跟著來?!蔽颐氖?,果然暖暖的。
老郝叔沒有家,他幫工到哪家,就睡在哪家鍋門口。他不怕蚊子咬,不怕小蟲叮,從來沒見他頭疼腦熱、生瘡害病。
老郝叔干活不護力,誰家請,他都去。耕地、栽秧、割麥、打場,樣樣活計做得麻麻利利。結工了,給他工錢他不要,冷著臉,脖子上暴著筋:“管吃,管喝,要錢干嘛?”拗不過他,只好算了。記著他情份的,替他做件衣裳,請他吃頓飯,也就了事了。
老郝叔喜歡跟孩子玩,編個蟈蟈籠,講個小故事,孩子們笑了,他也樂得手舞足蹈。這時候,他就雙眼瞇成一條線,哼起了河北梆子:“哎——俺的老娘親啊……”下面就沒詞了,但曲調婉轉高亢,有板有眼地一哼一大段。這沒詞的唱,我也特別愛聽,幾十年過去了,那聲調還刻在我的心上。
每年秋后,糧進倉草上垛,老郝叔就推著那輛破舊的獨輪車走了,他會補鍋補碗,他外出是找活干去了。我八歲那年,老郝叔又要走了,我見他車上放著一小筐木炭,蜷著一小床破被,心里酸酸的,就拉著他的手:“老郝叔,別走……”老郝叔也動了情,摸著我的頭顫顫地說:“過年,我準回來!”
過年了,大雪封門,冰凌拖地。奶奶說:“老郝算堵在外面了,不然,他無論走多遠都會回來的?!币雇?,我們一家人圍在火盆邊守歲,熬著那辛苦凄清但甜蜜的除夕之夜。突然,外面尖嘯的風聲中好像有“吱嘎、吱嘎”的聲音。父親說:“準是老郝回來了?!贝蜷_門,老郝叔像一個雪人似的進了我們家。撣雪,跺腳,老郝說:“年是一定要回來過的!”
光陰催人老,轉眼間,我也到了天命之年。這期間,無論在外讀書、工作,還是出門辦事、旅游,到了春節(jié)前,我都會想起老郝叔,他的“哎——我的老娘親啊……”的唱腔,他的“年是一定要回來過的”話語總縈繞在我的耳畔。老郝叔是1976年秋后走的,那一年過年他沒有回來,有人說他可能在山東老家病故了……
就這樣過了十年。有一年春天,山東來人要找老郝叔老母親的墳,說老郝臨終前哭著留下遺言,一定要把他的骨灰安葬在他母親的墳邊。我的父親流淚了:“噢,至今我才明白老郝年年趕回來過年,原來是牽掛著他那在兵荒馬亂中餓死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