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唐先生
唐先生,名守德,字素心,是國內研究民俗學和民間文學的名家。他生得高且瘦,兩條腿特別長,一臉的連鬢胡,頗像唐吉柯德,同事和學生背地里稱他為“吉柯德先生”。
他在中文系教的也是這門課,不過,本科階段是選修,如果考了他的研究生,那才是術業(yè)有專攻了。他的名氣在江南大學校園內并不大,但在社會上卻是如雷貫耳,寫過許多本極有學術價值的專著,開創(chuàng)了他的研究領域和研究方法。年紀、資歷、學問都明明白白地擺著,稱他為這個方面的“老頭子”,是一點也不過份的。
他開的這門課,選修的學生很少(學生認為學了沒什么用),少的時候七八個,最多也不會超過二十人。但唐先生臉色十分平靜,上課了,準時地騎著一輛自行車而來。他騎自行車的樣子很奇怪,坐凳放得很低,蹬車的兩條腿顯得很委屈,車一停,雙腳就很富余地戳在地上了。他講課前的第一句話必是“謝謝同學們選修了我的課”,然后旁若無人、神采飛揚地講起來。有一次,聽課的學生只剩下一個,其余的陸陸續(xù)續(xù)地開了溜,他依舊能神完氣滿地講到下課鈴響,沒有任何不高興的表情。
他的課實在是講得太好了,不但論述精確,條理分明,而且嗓音柔和。那種柔和,顯出一種純凈,像潺潺的小溪水,拋擲出迷人的光澤。他在講述各地的歌謠時,竟能原汁原味地演唱,比如陜西的“信天游”、青海的“花兒”、內蒙古的“爬山調”、湖南湘西的苗歌……他用瘦長的手臂一上一下地打著節(jié)拍,微瞇著眼睛唱得很陶醉。
唐先生上課的時候,確實從里到外充滿了朝氣和睿智,但在平日的生活里,卻有些迂,且倔。
有一回,頭發(fā)長了,他在上過課后,騎車到校園里的一家理發(fā)店去理發(fā)。他把車鎖在門外,便一頭撞了進去。理過發(fā)后,出門一邊想著一篇論文的撰寫,一邊信步走回了家。第二天他到院子里找自行車,沒有了!他斷定這車被賊偷了,便到保衛(wèi)處去報案。過了幾天,是一個下午,他又經(jīng)過那家理發(fā)店時,發(fā)現(xiàn)了他的自行車好好地立在門邊,不禁大喜。他決定在不遠處守候,這小偷定然是在理發(fā),待小偷取車時,不是可以人贓俱獲嗎?守候到夕陽西下,理發(fā)店該關門了,還沒見小偷出來取車,他只好走到門口去看,里面除了一個理發(fā)師,沒有其他的人。他認為一定是小偷發(fā)現(xiàn)了他,開溜了,于是嘆了口氣:罷了,便宜了這小偷!然后,用鑰匙打開鎖,騎著車“得勝回朝”。
唐先生的倔,也是非??蓯鄣?。
一九七六年十月,“四人幫”被粉碎了,華國鋒同志成了黨的主席和軍委主席。在他工作過的山西交城,忽然挖掘出一首許多年前就已流傳的民歌:“交城的山交城的水,交城來了個華政委……”電臺播放,報紙登載,鬧得沸沸揚揚。唐先生一下子認真起來,說:“這是偽造的民歌,曲是原來的,詞是現(xiàn)在改寫的!”他還說這首民歌的原詞是:“交城的山交城的水,交城的姑娘有多美……”
在當時,思想解放運動還沒有開始,唐先生的這番說道是犯大忌的。中文系的領導馬上找他談話,曉以利害,暗示他是這方面的行家,應該以他的學術地位論證這首民歌的重大意義,是人民對于華主席的衷心歌頌。唐先生說:“我不能這樣做!”
然后,頭一昂一昂地走了。
晚年,他寫了一篇很重要的論文:《民歌原生態(tài)的篡改與政治上的“造神運動”》。唐先生在過完他的八十壽誕后,因偶感風寒,平平靜靜地故去了。
他的一個朋友,給他寫了一幅挽聯(lián):
以心守德,春風化雨;
持節(jié)歸山,博著等身。
章先生和段先生
中文系有個“微瀾票社”,聚集著一群對京劇如醉如癡的票友,規(guī)模不大,卻行當齊全,有文場(京胡、月琴、笛子等)、武場(鑼、鼓等),有生、旦、凈、丑和龍?zhí)?。每個星期天的上午,男女老少聚在一塊,或單個兒唱,或排練一些折子戲,堅持了不少年頭。
教宋詞而且特別推崇“婉約派”的章一尊先生,就是一個地道的票友。他是一個大塊頭,面白無須,兩個耳朵很長,幾乎垂肩;嗓子卻是又甜又脆,攻的是旦行,對“梅派”理解尤深,比如演唱楊貴妃、蘇三、虞姬、白素貞的名段,常常滿座叫好。
章先生是“文革”后的第一批碩士生,畢業(yè)后就留在中文系了。他的導師是一位研究宋詞的權威,耳提面命,自然是繼承衣缽無疑。聽課的少男少女們說,如果閉上眼睛,光聽章先生講課的聲音,常會產(chǎn)生錯覺:酷似在一個春天的園子里,一個多愁善感的佳麗在娓娓敘說衷曲。章先生業(yè)余沒別的愛好,除了看書和考證,就是唱京劇了。
有人說,他常去票社,為的是可以親近段秋水先生。
段先生是個女兒之身,比章先生小兩歲,是教唐傳奇的,長得很秀氣,嗓音卻很寬宏。很奇怪,她喜歡花臉這個行當,唱竇爾敦、關云長、楚霸王的名段,可以說是遏云繞梁,余音不絕。
章先生和段先生雖同在中文系,但各有各的專業(yè),各有各的課時,見一面并不容易,能真正大大方方地接近,說一說京劇這個共同的話題,只有在票社。
“段先生,您早?!?/p>
“您早,章先生?!?/p>
他們坐下來,隔著一段距離,趁著這時候安靜,說一會兒話。
“段先生,這一向可忙?身體可好?您好像有點疲倦?!?/p>
“正在寫一本小書,出版社催得緊。您呢?還喜歡熬夜嗎?”
他們彼此都覺得很溫馨。
章先生總想在某一天改一改對方的稱呼,不叫“段先生”而叫“秋水”。但下了無數(shù)次決心,就是沒有叫出口。段先生呢,也曾想過,什么時候主動提出去章先生的“府上”看看,卻一直羞于啟齒。
他們都在等待—個機會,既順理成章、不失身份,又有一種古典的氛圍。票友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到了,樂聲也響了起來。
章先生唱《貴妃醉酒》中的“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東升……”
段先生聽得很投入,到關鍵處,宏亮地喊了一聲“好”。
過了一陣,段先生站到琴師旁邊,唱《坐寨盜馬》中的“將酒宴擺置在聚義廳上,我與眾賢弟敘一敘衷腸……”
章先生頻頻點頭,真不敢相信這聲音是從那個秀氣的身軀里迸發(fā)出來的,很有點當年金少山的味道,便輕輕地鼓掌。
到了中午,大家又該散去了。
章先生站在門邊,等段先生先走,說:“您走好,下次見!”
“謝謝,下次再聽您唱,真過癮。”
一晃好多年過去了。
都上五十了,他們依舊是金牌“王老五”。
離教師節(jié)還有兩個月,學校決定搞一次教師的文藝匯演。中文系有一個現(xiàn)成的票社,自然是摩拳擦掌,要排—個折子戲《霸王別姬》,段先生飾楚霸王,章先生飾虞姬。錢也批下來了,置辦戲裝、道具,忙得不亦樂乎。
粉墨登場畢竟不同于平日的唱著玩兒,必須認真地排練,于是,每周的星期六和星期天,票社的全體成員都得來。
這兩個月,正是夏秋之際,天氣奇熱,但章先生和段先生精神亢奮,在導演的指揮下,唱腔、道白、身段、臺步,一遍一遍地練習,從不肯馬虎。這是一出“對兒戲”,臺上的主要演員就他們兩個,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會有無限的意味,他們覺得彼此的心似乎貼近了許多。演到虞姬自刎時,雙方的眼里都是淚水了。
真正彩排是在教師節(jié)的前一個夜晚,在大禮堂的舞臺上。
平日里的排練是“素面朝天”,一旦化了妝,在鼓樂聲中登臺,章先生和段先生突然覺得不自在起來。苗苗條條的段先生,成了男人氣十足的楚霸王;而大塊頭的章先生,卻變成了凄美的虞姬。先前排練時的角色轉換,只是聲音不同而已,但一旦化了妝著了戲服,就變成非常直觀的形象了。他們都覺得心里很別扭,也失去了燃燒的激情,戲是勉勉強強彩排完的。
原本,他們都想在彩排后,卸了妝,相約到校園里走一走,月朗風清,表露一下心跡,現(xiàn)在他們都沒有這個興致了。
教師節(jié)的晚上,在正式演出時,臺下看戲的學生們面對著顯得孱弱的楚霸王和過于肥闊的虞姬,忍不住發(fā)出一陣陣低笑。在那一刻,章先生和段先生都明白了:他們再也走不到一塊了。假如,章先生飾楚霸王,段先生飾虞姬,從外形到內質,都給對方一種真實的心理感受,也許這事就成了。這么多年來,他們生活在自己假想的角色里已深不可拔,藝術的審美替代了平常生活的需求,這是他們的悲劇。
他們還是照常去參加票社的活動,彼此見面還是那么彬彬有禮。
人們都很奇怪:他們怎么就不能成為一家人呢?
吉先生
吉先生的名字很怪,姓吉,名吉,在中文系開一門很冷僻的課,專講中國方言。這門課居然很受學生歡迎,第一是吉先生的口才好,在語言上有特殊的天賦,他能講許多種方言,惟妙惟肖,有人說他如果去說相聲,定能脫穎而出成為一個大腕。第二是吉先生為人很隨和,沒有架子,永遠是笑瞇瞇的樣子,對生活有一種相當達觀的理念。
他業(yè)余最大的愛好,是逛古玩市場,專找那些小攤子轉悠,不時地買回一些小玩意,如印盒、印章、玉環(huán)、玉佩之類,用行話說他收藏的是雜項。許多年前,他買了一塊田黃印石,很得意,時刻帶在身上,逮著誰必拿出來顯耀,看過的人都說這是一塊黃玉,不是田黃,他哪里肯信,依舊高高興興地讓人欣賞。那時,當過他碩士導師的甘辛老先生還在世,說:“人說是假,他自認是真,并以此得到愉悅,正如佛理所稱‘境由心造,一般人是做不到的?!?/p>
甘老先生最不滿意吉先生的,是他的“述而不作”,課上得好,講義也寫得精審,而且時有新鮮見解,但很少加以整理,形成論文和論著。吉先生在這一點上相當固執(zhí),他說只要學生聽課有所收獲,這就行了。
吉先生當了好多年的講師,爾后還是甘辛老先生據(jù)理力爭,以他在中國方言研究上的權威地位,“內不避親”,好歹讓吉先生升了個副教授。不久,甘辛老先生魂歸道山,吉先生在副教授這個職稱上就再也沒有挪過窩。
吉先生五十有五了。
在導師生前,吉先生每周必有一次上門請教,導師坐著,他堅持畢恭畢敬地站著。導師故去后,他還是每周一次去向師娘請安,不落座,站著問師娘身體如何、生活如何?
師娘說沒見過這么義道的孩子。
師娘說:“你老師走前最掛念的是你什么時候升上教授?!?/p>
吉先生說:“做學生的很慚愧,辜負他老人家了。”
“他的學生居然還是個副教授,人家不奇怪嗎?”
“是奇怪,也……不奇怪?!?/p>
師娘嘆了一口氣。
有一天,師娘忽然從柜子里拿出一大疊講義稿,里面還夾著一個大信封,上寫:給吉吉小友。
“是你老師留給你的,他讓我過幾年再交給你,你仔細讀讀那封信?!?/p>
導師在信中說,這是《中國方言淵源叢考》一書的書稿,其中有許多見解取自吉吉平日的言談,有許多資料是吉吉幫助收集的,希望吉吉整理此書交出版社,可著兩個人的名字,以便將來評職稱。
師娘說:“你就聽一回你先生的話?!?/p>
吉先生點了點頭。
為整理這部書稿,吉先生花了三年的課余時間。
他把那塊自認為是田黃的印石,收進一個木匣子里,再也不讓人鑒賞。他也沒有興趣去逛古玩市場了,一心一意地整理書稿,補充資料,認認真真地考訂,一字一句地推敲。
然后,他把重新抄寫的書稿,交給了江南大學的出版社,只署了導師甘辛一個人的名字。但他寫了一個情文并茂的“代后記”,準確地評判了導師一生的學術成就,深情地回憶了導師的音容笑貌以及對自己的教誨和提攜。
書出來后,他恭恭敬敬地把樣書和稿費交給了師娘,說:“請您原諒,我沒有署上自己的名字。其實這本書,老師生前完全可以整理出版的。他為了鞭策我,故意把這工作留給我來做,以便讓我毫無愧疚地署上自己的名字。我感謝他,但我決不能這樣做。”
師娘說:“你呀,你呀?!?/p>
六十歲的時候,吉吉退了休。如果他是教授,可以干到六十五歲。
退休了的吉先生,沒有任何悵憾之色,依舊是笑瞇瞇的樣子,他覺得他這一生很值。
他現(xiàn)在有足夠的時間去逛古玩市場了,而且是和退休了的老伴一起去。
兒子去了美國留學,學的是生物工程的熱門學科。
日子真正地輕松下來。
有一次,吉先生和老伴在一個小攤子上,買到了一方端硯,上面有銘文,是明代一個稍有名氣的畫家用過的,開價一千元。吉先生狠了狠心,砍價到八百元。小販說:“就沖您這個眼力,我服!成交吧!”
吉先生的老伴問:“是真的嗎?”
“那還有假?我就認定他是真的了,誰說也不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