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仕原
陳獨秀和章士釗都是近代著名人物,兩人曾是好友,也曾產(chǎn)生過齟齬。抗戰(zhàn)時期,他們先后來到陪都重慶,過上了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的生活。正是在這里,繼南京陳獨秀被捕后,章士釗主動擔(dān)當(dāng)陳獨秀的義務(wù)律師,又開始了新的詩文唱和。只是由于陳獨秀1942年過早病逝于江津,他們這一段交往的時間并不長,留下的詩文也不太多。但從保留下的詩文中,我們?nèi)钥梢钥闯霎?dāng)時生活的艱辛與文人之間友情的珍貴,更可從中窺視中國知識分子乃至中華民族的寶貴品德。
(一)
1937年8月陳獨秀從南京出獄后,經(jīng)武漢,于1938年7月到達重慶。為生活所迫,不久遷往江津縣城。翌年5月又由江津縣城搬往離城很遠(yuǎn)的偏僻山村鶴山坪楊宅居住。章士釗則是擺脫了昔日的朋友當(dāng)時的漢奸們的糾纏后,于1938年2月由香港來到重慶的,并在到達重慶不久后被選為國民參政會參政員,開始山城的生活。當(dāng)他得知陳獨秀到鶴山坪居住后,很快寫下了《懷獨秀鶴山坪》:
幽人忘老住江隈,門對飛仙洞口開。
獅子風(fēng)翻千里吼,鶴見云送近山來。
清荷接眼渾生愛,惡竹橫胸定欲裁。
氣類試看潘正叔,衰年異地莫輕哀。
章士釗的朋友,也是《孤桐詩稿》的保存者李根源在這首詩的后面注解為:“先生與陳獨秀文舊篤,故贈詩頗多。鶴山坪在江津縣,距飛仙洞甚近。正叔謂潘贊化?!?/p>
潘贊化,安徽桐城人,曾與陳獨秀共同組織愛國學(xué)社,辛亥革命后擔(dān)任過蕪湖海關(guān)監(jiān)督。著名畫家潘玉良就是他的小妾。他也是章士釗、陳獨秀二人的朋友,當(dāng)時在江津國立第九中學(xué)做總務(wù)主任,陳獨秀的小兒子松年也在他手下工作。他喜愛詩文,寫過不少詩詞,經(jīng)常造訪陳獨秀府。章士釗正是通過他不時了解到陳獨秀當(dāng)時狀況的。在這首詩的上半首中,具體寫了陳居住的環(huán)境:江邊,面對飛仙洞;風(fēng)大,仿佛看到鶴在云中翱翔,不乏剛毅堅強的精神。下半首則以潘贊化勇于面對現(xiàn)實,在抗戰(zhàn)艱苦條件下盡心作力所能及的工作精神,安慰并鼓舞老友不要悲哀。
當(dāng)潘贊化又寫了《訪仲子鶴山坪》詩后,章士釗馬上賦詩一首《和贊化訪仲子鶴山坪依韻》:
江津已是楚人隈,百里鄉(xiāng)音狎往來。
猶向林丘尋舊雨,各禁云鶴試詩才。
布衣卅載欣無恙,大駑千鈞孰為開?
知我向平情未了,愿隳門弟自相媒。
詩中寫出了想到江津訪問舊友共述友誼的心情,以及相交三十年欣喜無大病的相互安慰?!按篑w千鈞孰為開”原注是說潘贊化多力。潘曾在日本振武學(xué)校學(xué)習(xí)軍事,并幫助柏文蔚改組雜牌軍,是一個孔武之人。最后一聯(lián)則是對潘而言。向平,東漢時人,隱居不仕,子女婚嫁完畢即斷絕家務(wù),遨游五岳名山,后來不知所終。所以俗稱子女的婚嫁為向平之情。當(dāng)時章士釗的長子章可年已不小,但婚姻一直沒有解決?!跋蚱角槲戳恕本椭复恕E藧壅驴芍?,多次為之作媒,但終沒有如愿。
章士釗的這些詩,陳獨秀都讀過。追往憶今,感慨萬千,他對朋友們的友情非常重視與感激。不久,他寫了《簡孤桐》詩一首:
竟夜驚秋雨,山居憶故人。
干戈兮滿地,何處著孤身。
久病心初靜,論交老更肫。
與君共明月,起坐待朝暾。
陳獨秀的這首詩在懷念友人的同時,又寫出了在戰(zhàn)亂中無處安身的痛苦。貧病交加是當(dāng)時陳獨秀真實生活的寫照。包惠僧在回憶錄中說:“他們院里堆了一大堆土豆,是陳獨秀和潘女士種的。他們用的家具是些破桌子破椅子,生活很苦?!钡髡卟⒉槐?,而是更加珍惜友情?!芭c君共明月,起坐看朝暾”,表達了多少的無奈與期望。
收到陳獨秀的這首詩后,章士釗很快寫了《答獨秀》的詩:
仲子絕豪望,獨居鶴山坪。
聞看嶺頭云,偶作寄友詩。
世局未可聞,病久卻相宜。
總持靜者心,收攝一切奇。
往事在俄頃,后事吾豈知!
還訊山中人,爾鶴吐何詞?
與陳獨秀相比,章士釗當(dāng)時處境要好許多。他住在上清寺軍事委員會的招待所里,受到貴賓般的招待。雖然無所事事,但生活有保障,并得以與國民黨上層多有聯(lián)系。但他畢竟是一個無黨無派的人,對時局的發(fā)展并不了解,因此這才有詩中勸陳獨秀“世局未可聞,病久卻相宜??偝朱o者心,收攝一切奇”,以及不知今后戰(zhàn)事怎樣發(fā)展的反問。
(二)
寫過這首詩不久,章士釗覺得陳獨秀的處境實在太差,又患有多種疾病,需要改變環(huán)境才行。盡管章士釗當(dāng)時的處境已經(jīng)遠(yuǎn)不如在上海做律師之時,他只是國民政府的客人,抗戰(zhàn)時期,生活也非常艱苦,但在給陳獨秀寄過少量的錢后,卻便像其他朋友一樣勸陳搬到好一點的地方居住,并寫詩《勸仲甫移居》:
山中消息使我驚,血如山重耳雷鳴。
深山寒氣不任受,友勸移居非惡聲。
記否昌壽里中味,黑衣白虱相縱橫。
抹除四十年間事,爾我再起同筆耕。
連床雖無蘇張伴,老潘隔江仍可面。
溥泉官大不可喚,沐波勤勉定常見。
干戈滿地兩禿翁,幾時聚散何須算。
囂俄小說應(yīng)重翻,快來與我共筆硯。
這首詩寫得具體形象,情文并茂。詩的開頭對聽到陳獨秀的險惡的近況表示驚奇,認(rèn)為朋友們勸他選擇一個好一點的地方居住并不帶有惡意。然后追憶過去,稱二人友誼深遠(yuǎn),今天仍可在一起寫文章。我有一間專門的房子,有空地讓你來住。現(xiàn)在雖然情況不同了,蘇曼殊早已去世,再也不可能有1914年在日本時與蘇、張連床在一起休息的美好過去,但潘贊化隔江相住,可以隨時見面。張繼官當(dāng)大了是不好叫他來,但另外幾個人則可經(jīng)常聚在一起。詩的最后提出了你可以重譯蘇俄小說的事,對兩人的重聚充滿期待。
不知什么原因,陳獨秀最終沒有到重慶與章士釗同住,但從這首詩中可見章士釗對朋友的情真誼切。這以后,章士釗一直十分關(guān)懷陳獨秀的一切。當(dāng)陳的住所在1940年8月被盜后,他又寫了《獨秀遇盜詩》:
亂世百不道,盜道亦互輕。
朱門不敢動,翻劫鶴山坪。
坪中伊何人,寂寞一陳生。
陳生曠無有,殘稿東西橫。
并此且略去,賦意吾難名。
恭元不可賀,好爵非所縈。
吾異洛陽守,賊曹非所令?
聊以詩慰之,為媵故舊情。
此情不可市,敢曰獃子驚。
這以后,章士釗又多次寫詩寄陳獨秀,以慰問這位老友。當(dāng)陳獨秀被盜之物被送回來后,章士釗又專門寫詩寄給陳獨秀以表示慰問。
抗戰(zhàn)艱難時期,不僅像陳獨秀這樣的人生活艱辛,連掛有國民參政桂冠的章士釗生活也極為艱難。他先是住在一個招待所,后因為日寇的飛機轟炸,只得四處流浪。陳獨秀了解到章士釗的這一情況后,寫信來安慰。對此章士釗深受感動,還專門寫了《獨秀書來以吾寓被轟炸為憂》:
飯顆山頭訊,渾疑禹穴荒。
盯猜應(yīng)不遠(yuǎn),欲殺似難防。
人鬼艱為界,蟲魚愿徒鄉(xiāng)。
洞門新活計,歧路舊佯狂。
賈誼欲無舍,周颙何處墻。
卌年梅福里,回首自凄涼。
在其他詩中,章士釗還感嘆“禿翁森兩個,隔水話無成”,希望“吾意親靈岳,平生本楚囚。應(yīng)須同放棹,一訪石船秋”;“我行入衡岳,頻夢相扶持”。
(三)
陳獨秀早年受尼采影響較深,他在《敬告青年》中引用過尼采關(guān)于“奴隸道德”與“貴族道德”的論點,在《人生真義》中強調(diào)過尼采的人生觀,即“尊重個人的意志,發(fā)揮個人的天才,成功一個大藝術(shù)家,大事業(yè)家,叫做尋常人以上的人,才算是人生目的,什么仁義道德都是騙人的鬼話”。但經(jīng)過多次打擊后,尤其是到江津鶴山坪后,陳獨秀的超人氣概早已蕩然無存?!坝⑿蹥舛?,兒女情長”,是潘贊化對他當(dāng)時最恰當(dāng)?shù)脑u價。陳獨秀除了偶爾在報刊上發(fā)表一點文章,以貼補生計外,生活主要靠北大同學(xué)會資助,也間或得到別人的援助,楊鵬升就是其中的一個。楊鵬升本來與陳獨秀并不相識,只是仰慕陳獨秀的名聲便經(jīng)常接濟他。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當(dāng)楊鵬升要求陳獨秀為他父親作墓表時,陳獨秀不僅滿口答應(yīng),并請胡適、章士釗等為之撰寫。但由于種種原因,胡適沒有寫,章士釗也沒有寫,為此陳獨秀很有意見,對人說:“適之字疏,行嚴(yán)性懶,都難?!闭率酷撀牭酱耸潞螅瑢懥恕丢毿銜鴣泶賹憲铢i升父墓表》:
懶性從來作答遲,多君篤老重風(fēng)期。
劇傷羊祜碑仍□,為識揚雄字失奇。
筆債償從積薪后,作家誤被隔憐嗤。
恰逢湘水歸休日,定與書成當(dāng)去思。
在這首詩中,講到了近代史上一件重要事。這就是黃興去世后,歸葬岳麓山,碑文原來請蔡元培作,而蔡元培又等章士釗提供黃興的行狀,一誤再誤,故有碑無文。章士釗以此事來說明他沒有寫的原因,并表示從桂林歸來后一定會寫,因為當(dāng)年章士釗有到桂林一游的打算。
其實早在南京時期,陳獨秀也曾向章士釗索詩,這就是1934年冬章士釗寫給陳獨秀的《詩二首》:
夜郎流客意何如,猶記楓林入夢初。
夙鄙諸生爭蜀洛,那禁文網(wǎng)落吳潘。
議從刻本威奚在,煎到同根泣亦徒。
留取心魂依苦縣,眼中臺鹿會相呼。
三十年前楚兩生,君時捫虱我談兵。
伯先京口長轟酒,子谷香山苦嗜餳。
昌壽里過梅福里,力山聲雜溥泉聲。
紅蕖聚散原如此,野馬風(fēng)欞目盡迎。
詩后的跋中說:“獨秀兄近自江寧函索拙書,因便為長句寫寄。世亂日亟,衣冠涂炭,如獨秀幽居著書似猶得所。奉懷君子,不盡于言?!?/p>
為了還人情而向友人索要文字,這恐怕是陳獨秀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從中也可窺見兩人關(guān)系的密切。
(四)
陳獨秀、章士釗相互唱和的詩文很多,僅從保留下的詩來看,就有二十多首,尤以在重慶時期的為甚。在重慶時期的詩,除前面談到的相互問候、互相安慰、互相擔(dān)憂以及一些事務(wù)性的詩外,追憶往事、回顧友誼是其最重要的內(nèi)容。即使前面所引的詩中亦有不少的回憶。1941年6月章士釗所寫的《初出湘》一詩則追述了他們早在1903年就開始的友誼。詩中寫道:
我與陳仲子,日期大義倡。
《國民》既風(fēng)偃,字字挾嚴(yán)霜。
格式多創(chuàng)作,不愧新聞綱。
當(dāng)年文字友,光氣莽陸梁。
其實陳獨秀、章士釗二人的詩文唱和早在1903年就開始了,而且是同題之作,這就是發(fā)表在《國民日日報》上的《哭汪希顏》。在這個詩題下,陳以“無已”為筆名所寫的詩是:
兇耗傳來忍淚看,慟君薄命責(zé)君難。
英雄第一傷心事,不赴沙場為國亡。
歷史三千年黑暗,同胞四百兆顛連。
而今世界須男子,又殺支那二少年。
壽春倡議聞天下,今日淮南應(yīng)有人。
說起聯(lián)邦新制度,又將遺恨到君身。
章士釗則是以青桐為筆名而發(fā)表:
狼豕縱橫二十周,少年新?lián)Q好頭顱。
何來鬼物攫人去,無限關(guān)河惹我愁。
鐵血精瑩向誰說?心肝嘔吐已全休。
愿從天假殺人柄,死盡中朝舊輩流。
詩中所寫汪希顏是陳獨秀的老鄉(xiāng),章士釗江南陸師學(xué)堂時的學(xué)生,陳獨秀、章士釗二人正是通過汪希顏的介紹才得以結(jié)識的,而汪希顏的弟弟孟鄒與兒子原放后來都是陳獨秀、章士釗的朋友。汪希顏被稱為學(xué)生中之“最有材志”者,學(xué)堂原定選送其赴日留學(xué),后又改派他人,汪希顏因而抑郁而死。陳獨秀、章士釗二人感嘆世局,寫下了此詩,并發(fā)表在他們編輯的《國民日日報》上。這類同題詩還有《哭梅士》一首,發(fā)表于翌年4月15日的《警鐘日報》上。詩中的何梅士,字靡施,也寫作何枚士,為陳獨秀、章士釗二人的朋友,是章士釗小說《雙枰記》的主人公。陳獨秀曾在《存歿六絕句》稱“何郎弱冠稱神勇,章子當(dāng)年有令名”,并為章士釗的小說《雙枰記》作序。
這以后,他們分道揚鑣,直到1934年陳獨秀在南京被捕后,交往才多,留下的詩也不少。《南京路上》就是一首膾炙人口的詩。詩為:
龍?zhí)堆獞?zhàn)高天下,一代功名奕代存。
王氣只今收六代,世家無礙貫三孫。
廿載浪跡傷重到,此輩清流那足論?
獨有故人陳仲子,聊將糟李款牢門。
這首詩,在陪都重慶時還廣為流傳。當(dāng)沙孟海錄示這首詩后,章士釗特地寫下了《沙孟海錄示余六年前南京舊作賦貽長句,并簡獨秀》:
三載從亡面撲塵,緣君飛夢到王城。
剩將海內(nèi)流傳句,聽作人間寥闐聲。
托契敗云年事少,論詩旋忘面情生。
牢門今日成天網(wǎng),因漏才叨鑿老倫。
從現(xiàn)在保存的詩文看來,在陳獨秀與章士釗的唱和中,主要是章士釗的多一些,這恐怕與陳獨秀晚年生活艱難,處于貧病交加中有關(guān)。1942年5月27日,一代奇才陳獨秀病逝于江津。第二年8月,章士釗有游峨眉山的打算,當(dāng)船到江津時,他翹首遠(yuǎn)望,感慨萬千,寫了《過江津懷獨秀》:
鶴山曾此住幽人,鶴去人空剩古津。
我是山陽江上客,怕嫌聞笛失尋鄰。
這首詩正如當(dāng)年與之同行的潘伯鷹所說:“丈人舟行過,倚欄久哀吟?!睆闹形覀兛梢泽w會到作者的痛苦與深思。
“歲寒然后知松柏”,綜觀章士釗與陳獨秀晚年的詩文唱和,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文人之間的友誼是多么真摯。即使在國難時期,他們?nèi)砸杂亚闉橹兀嗷リP(guān)心,互相掛念,互相慰問,共渡難關(guān)。“于無聲處聽驚雷”,人們從這些詩文記載的小事中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不以利害為準(zhǔn)則的友誼是多么的可貴。談人品文品,實則可以從平淡中分別其高低,體會到中國傳統(tǒng)美德的珍貴。
(選自《書屋》2003年第12期/王煒?bi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