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西方回歸傳統(tǒng)同當下的文學批評

胡希東

這是一個怎樣的時代？這是一個“全球化”時代！這是一個言必稱西方的時代，我們邁著匆匆的或蹣跚的腳步追趕著西方批評話語！誰最新占有西方文論的某一塊資源，誰就最先搶占了中國批評的話語霸權，誰就有可能成為中國的學術權威！回顧最近批評的發(fā)展歷程，情況莫不如此。假若我們要在自己的領域占有一席之地，我們不得不靜下心來大量閱讀西方批評理論，關注西方批評現(xiàn)狀，留意西方批評的發(fā)展動向。因為我們誰也離不開西方批評這塊帶誘惑的資源，這種追逐西方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并已波及到我們的傳統(tǒng)文學、文獻學及文字學等領域，而這一切莫不是在西方批評話語控制下，我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卷入西方的批評軌道的明顯表現(xiàn)，我們的批評似乎踏上了追趕西方批評的不歸之路??？

其實，我們對西方批評的借鑒與引進是伴隨著屈辱的歷史而開始的，它已有不下百年的歷史，但這是一個非常自覺而又自然的過程，我們從梁啟超、王國維、徐念慈等對西方批評話語的借鑒以及與傳統(tǒng)批評話語的融合所代表的近代批評中就可窺見一斑。之后，在異域之風強烈吹拂下所帶來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又以強烈的反傳統(tǒng)精神，使傳統(tǒng)批評土崩瓦解。在近代以來就引入的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在“科學”與“民主”的旗幟下，更加深了西方批評的傳播，特別是柏格森、叔本華、尼采的生命哲學、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以及西方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等文藝思潮的引入，這使我們的批評逐漸走向深入與科學化。同時，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也傳入中國，并逐漸形成批評的主潮，而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就是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的進一步中國化，這一批評觀念一直延伸到當代；解放后，我們的批評沿襲了前蘇聯(lián)批評模式，這更加深了政治對文學的介入。而到80年代初，我們對政治介入文學批評進行了否定，伴隨開放之風，我們形成了引進西方批評的熱潮。而這些批評一旦進入中國，就以其新穎、獨特而活躍于批評界。因這些新方法能較好地切入文本與當下文化現(xiàn)象，這使我們的批評視域愈來愈寬廣，也使當下批評日益走向科學化、系統(tǒng)化、學院化?？晌覀冹o心反思，這是我們的批評嗎？我們感覺我們的批評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左右，我們長期以來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述說著西方批評的話語，用西方理論極不自然地解剖我們面臨的一切。這種追逐西方批評的趨勢愈演愈烈，難怪乎？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就有人提出“失語癥”問題^①，而在90年代中期就有這樣的呼聲：“當代中國文學理論最為嚴峻的問題是理論的‘失語癥”^②，并提出要重建中國文論話語。可一段時期以來，我們建構了什么？我們的批評在建構的路上一直停滯而彷徨不前，似乎只有西方批評才能刺激我們當下的批評，才能讓它顯示出生機與活力。

我們都知道，西方20世紀，是一個批評的世紀、是一個理論建構的世紀，特別是上個世紀80年代，當伊格爾頓發(fā)表《文學理論》之時就掀起了一陣理論的熱潮，而當他發(fā)表《理論之后》時已預示了西方理論的熱潮已成為明日黃花！在當下西方批評語境下，在我們茫然地追趕西方批評的不停腳步中，我們也有這“理論之后”嗎？如果我們較長時期沒有自己的批評理論？又何來這“理念之后”！

在當今全球語境下，我們應該怎樣建構自己的理論體系？任何批評者都應有自身的理論，它存在于批評者頭腦中，并運用于批評的各種原理、范疇、術語之中，且它們相互聯(lián)系組成內在統(tǒng)一的整體，并按一定層次組織起來構成批評者在批評活動中的理論體系，但這一理論體系應怎樣形成？這是一個艱難的話題，這也是一段我們須經歷的坎坷之路，它長時期以來一直困擾著我們！我們批評者自身以及我們民族的批評理論都須經歷以下三個階段。

總觀我們當下的批評，它正在經歷“西化”階段與“西合”階段。從“西化”階段看，它從一百多年前的西風東漸就已開始了，只是“西化”的程度深淺不同而已！且這種“西化”經歷了自然，繼又自覺，再到當今瘋狂的過程。事實上，西方批評理論已成為當下我們一段時間以來不可替代的資源，對西方的資源，我們應廣泛占為己有，但其選擇的批評理論首先應該與批評者自身的批評氣質相融合，并應在西方批評話語中尋到與自己理論氣質相契合的支撐點。我們觀察西方當下的批評大家，他們對文本的細膩解讀以及批評方法的純熟運用都給了我們深刻的啟示，如流行于當下西方的批評大家：伊格爾頓、巴赫金、詹姆遜等莫不如此。但這是一個批評者自身的理論氣質與所處民族文化語境中的批評對象與所選擇的批評方法很難協(xié)調好的問題，我們不難理解這就是一段時期以來我們的批評總是那么生硬而不自然的重要原因。

因此，按照批評運行的自然邏輯，它還須經歷以下階段——“西合”階段，即從西方批評理論與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找到兩者的契合。即，一方面，在我國傳統(tǒng)批評理論中尋求理論的基石；另一方面，從西方批評話語中吸取營養(yǎng)。這成為當下，甚至從“西化”一開始就有人注意到建構我們批評理論的重要途徑。比如王國維，他很早就注意到移入西方批評話語而不注重自身批評理論的建構必定帶來弊端，其《(紅樓夢)評論》就是運用叔本華的悲劇觀來批評這部古典名著，他認為《紅樓夢》是“悲劇之悲劇”；但又認為中國悲劇精神與悲劇意識不存在，這與朱光潛用西方理念營構的《悲劇心理學》所認為的中國沒有悲劇相類似。這一情形說明，運用西方文論批評我們的自身對象并非具有普遍適用性；西方文論作為一種批評方法一定要與自身民族批評理論很好地融合，劉若愚就認為：“任何對中國文學的嚴肅批評，都必須考慮中國批評家對本國文學的認識，而不可把完全根源于西方的批評標準原封不動地搬到中國文學上。”同時，他也看到中國傳統(tǒng)文論的弊端，而重要的途徑就是“中西文學批評的概念、方法、和標準的融合”^③。一位西方漢學家也看到了中西文論各自的優(yōu)缺點，“中國傳統(tǒng)解釋不了文學的若干層面，而它們可能恰好是西方傳統(tǒng)中絕對不可缺少的層面?！?sup>④我們再看王國維爾后寫的《人間詞話》，就采用了中國傳統(tǒng)詩話、詞話的形式，但又突破了傳統(tǒng)的局限，運用了“康德、叔本華的‘審美意象說與藝術‘理念說，結合傳統(tǒng)詩論中的‘意象、‘形神、‘興趣、‘神韻、‘自然以至筆情墨趣、文趣諸說，加以變通改造，構成了自己的‘境界(意境)說。”^⑤

這種尋求中西文論的融合而使傳統(tǒng)文論現(xiàn)代轉型并沒承續(xù)下去，“五四”新文學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取代了傳統(tǒng)文學，文學批評與創(chuàng)作都放眼西方。此時的批評可概括為西方批評與中國文學現(xiàn)實的融合，其中具有特色的批評家是李健吾等采用的西方的主觀印象批評，這成為當時文學批評的一種主要方法。胡風有意識地營構自己的批評理論，他認為：“新的理論得從現(xiàn)實取得內容，這就是反映歷史的發(fā)展的我們思維的發(fā)展，不過說發(fā)展，不但不能把思想活動中的和歷史的遺產割斷，而且要積極地繼承并且發(fā)展那里面的正確成分，因為一個理論體系的建立是人智累積的結果，而只有這才是人智累積的惟一道路?！?sup>⑥他更進一步地論述道：“如果理論工作不從過去發(fā)展下來的到達出發(fā)，它不但不能前進，有時還要后退?！?sup>⑦他所說的歷史主要指“五四”以來新文學的歷史，由于所處的時代及環(huán)境等原因，他不可能有更多的余暇從傳統(tǒng)文論中尋求理論的基石，他的批評理論多是馬克思主義文論與西方現(xiàn)實主義理論在中國的現(xiàn)實化，因此，多的是真誠與熱情，而少的是理論的底蘊。但即使如此，這一代批評家由于他們傳統(tǒng)文化底蘊的深厚，以及他們多把自身的創(chuàng)作體驗融入自身的創(chuàng)作，因此，他們的批評也比我們今天的批評純正而自然得多。真正能將西方文論與傳統(tǒng)文論做到很好融合的是錢鐘書。作為一位現(xiàn)代學人，他放眼西方，認為要建立一個現(xiàn)代的、科學的，相對完整的文學理論，舍棄比較文學是難以奏效的^⑧：同時，他也不忘傳統(tǒng)文論，他認為，“如何把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的術語和西方的術語加以比較和相互闡釋，是比較詩學的重要任務之一”^⑨。而他的《談藝錄》、《管錐編》是在嫻熟純正的文言背后，運用西方文論來探討中國傳統(tǒng)文論。歷史的發(fā)展似乎有些相近處，《人間詞話》與《談藝錄》這既是世界的，又不失自身民族的都是用我們傳統(tǒng)的言說方式所鑄就，當然，我們并非是說我們應回歸傳統(tǒng)的言說方式，但它證明了，似乎只有回歸傳統(tǒng)，才能從傳統(tǒng)中找到我們理論建構的基石。

傳統(tǒng)文論與傳統(tǒng)根基，這正是我們當下批評家所缺乏的，它是制約我們批評理論的建設停滯不前的主要原因，我們應對我們批評的現(xiàn)狀，進行自我批評與反思，回顧我們的批評所走過的路，并依照我們批評發(fā)展的自然邏輯，認識到我們批評理論的建構應有一個回歸傳統(tǒng)的過程。我們反思，在當下，傳統(tǒng)批評話語作為我們批評的資源，我們究竟開掘、繼承與發(fā)展了多少?因此，在當下，僅僅“西合”是不夠的，還應該有“回歸傳統(tǒng)本真”并還原于當下現(xiàn)實，即傳統(tǒng)是我們批評理論發(fā)展的土壤，也是我們批評理論建構的起點，我們新的批評理論的形成應該在回歸傳統(tǒng)之中找到承續(xù)我們批評理論發(fā)展的精神聯(lián)系，并建構與當今現(xiàn)實世界尤其是全球化背景的中國文學相適應的批評理論，這才是我們批評理論建構的當下策略。

就回歸傳統(tǒng)而言，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之后，一些批評家就已提出，如杜書瀛先生認為應建設有中國特色的文論話語，他認為“既然是中國特色，那么有一個問題就無可回避，即必須面對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哲學、傳統(tǒng)美學，特別是傳統(tǒng)文?！?sup>⑩童慶炳先生也認為：“我們必須把中國古典，其中也包括文論傳統(tǒng)作為一個對象，走到里面去……使它成為我們今天文論建設的一種重要資源和參照”⁽¹¹⁾。季羨林先生則是走得更遠些，“我們中國文論家必須改弦更張，先徹底擺脫西方文論的枷鎖，回歸自我，仔細檢查、闡釋我們幾千年來使用的傳統(tǒng)術語，在這個基礎上建構我們自己的話語體系，然后回頭來面對西方文論，不管是古代的，還是現(xiàn)代的，加以分析，取其精華，為我所用。”⁽¹²⁾上面這類觀點的提出是與當時興起的“國學熱”相適應，它成為我們一段時期以來啟發(fā)我們建構批評理論的重要途徑。然而，它也可能成為我們當下批評的一個弊端，在我們追逐西方與回歸傳統(tǒng)而使我們的批評日益走向科學化、系統(tǒng)化的同時，卻有可能使我們的批評理論日益脫離現(xiàn)實。

在當今后現(xiàn)代“消解中心”這一全球語境下，我們批評理論的形成更應該與現(xiàn)實尤其是創(chuàng)作現(xiàn)實相結合；我們反觀西方，每一種新的批評方法的出現(xiàn)都是與其現(xiàn)實語境相應合而出現(xiàn)的。童慶炳先生針對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尤其是人文精神的失落而指出：“今天學者們看重傳統(tǒng)，也是要解釋傳統(tǒng)，以新的人文視點重新闡釋傳統(tǒng)的文化文本，釋放出傳統(tǒng)文本中健康的、清新的、向上的信息，以重新塑造現(xiàn)代人的靈魂，以健康的精神境界，去面對這‘錢欲橫流、‘物欲橫流、人欲橫流的世界，為人類營造新的精神家園?！?sup>(13)事實上，盲目追隨于西方，是我們當下文學批評的主要弊端；但回歸傳統(tǒng)，又不能脫離時代與現(xiàn)實，這也是防止我們淪為狹隘的民族主義的一個重要警示。一個民族應該有自己個性的民族的文學，而一個民族更應該有自己個性的批評理論，且是符合自己時代的文學以及符合時代的批評理論，劉勰《文心雕龍》之《時序》篇云：“時運交移，質文代變”；“歌謠文理，與世推移”，“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¹⁴⁾，這正是對此的很好說明，在當今，我們要建設的文學理論，是“在整合古今中外文論的基礎上，在總結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的基礎上，建立起一種與我們當代的創(chuàng)作實踐相適應的、具有時代精神和民族特色的文論體系?！?sup>15這也許是步入世界文學軌道的我們當下的批評應深思的。

注釋：

①黃浩：《文學失語癥》，《文學評論》1990年2期。

②曹順慶：《從“失語癥”、“話語重建”到“異質性”》，《文藝研究》1999年第4期。

③劉若愚：《中國的文學理論》第108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④［美］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第4頁，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1月版。

⑤王國維著、佛雛校輯《新訂〈人間詞話〉廣〈人間詞話〉》第2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⑥⑦胡風：《胡風全集》第二卷，第554、556頁，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⑧⑨黃曼君主編，《中國20世紀文學理論批評史(下卷)》第768、769頁，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2年版。

⑩杜書瀛：《面對傳統(tǒng)：繼承與超越》第20頁，錢中文、杜書瀛等主編《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11)(13)(15)童慶炳：《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意義》第340、326、340頁，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8月版。

(12)季羨林：《門外中外文論絮語》，《文學評論》1996年第6期。

(14)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下）第671、67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9月版。

責任編輯 爾 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