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馬
沉睡者的身體猛然往后仰去,被一個類似布袋的東西擋了一下,反彈回來。在他身后,一個女子發(fā)出刺耳的“哎呀”聲。他被這“哎呀”驚醒,回頭去看,發(fā)現(xiàn)女子屁股翹起,一顆大頭正抵在汽車車頭的玻璃上。車子停了。駕駛座的門開著,司機不見了。
沉睡者抬起頭來,面對一車的乘客。他們都一種表情:茫然又迷惑。車里的人真多,狹窄的過道也站滿了。沉睡者還是幸運的,沒有站著,屁股坐在發(fā)動機的大鐵蓋上。但坐在鐵蓋上的,不只有他一個。左邊,是個老頭,右邊,也是個老頭,兩個老頭的屁股都很硬,將他的屁股擠到鐵蓋的邊緣。在他背后,與他背對背,屁股頂屁股坐著的,就是那個大頭女子。她原本叉開雙腿,騎在鐵蓋上,坐在駕駛席和副駕駛席中間,后背毫不客氣地倚在沉睡者的背上。沉睡者一上車就沉睡了,將頭埋在兩腿之間,身體彎曲著,正好是大頭女子的靠背。
坐在副駕駛上的那個乘客慢悠悠地點了一支煙,回頭看了看車里的人,“哈——”他發(fā)出一聲很尖的笑聲。他坐在最前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自然最清楚了;好像是他導演的一場惡作劇。大頭女子不顧頭的疼痛,爬到駕駛席上去,腦袋伸出駕駛座的門,向外看。乘客門不知道什么時候打開了,但是車里的乘客一動也不動。
一個多小時以后,一個警察騎著摩托不緊不慢地過來,后面跟著一輛面包警車,車上下來幾個人。那幾個人拿著皮尺在車外量來量去,一個叼著煙卷的人在一個本子上寫字,還有一個人在拍照,前后左右將車拍了個遍。最后,警察將車里的乘客全部攆下來。乘客只好都站到馬路牙子上,站成一支不太整齊的隊伍。大家都在打量這輛車,好像他們不是從這輛車上下來的。
這是一輛白色中巴,很破舊。車身上沾滿厚厚的塵土,尤其車的尾部,簡直像個剛剛在泥水里打過滾的豬屁股。這輛車還真的像一頭受到驚嚇的豬,歪歪地站在馬路中間,一動不敢動。它的眼睛瞪得很大,無辜地看著圍著它的人。它那突出的鼻子往前伸著,似乎要拱起那個躺在嘴巴下面的家伙。
他,那個坐在發(fā)動機鐵蓋上睡覺的人,站在馬路邊,看見幾個人把躺在車底下的人抬走。只剩下那輛空車橫亙在馬路中央,孤零零地。兩邊不斷有各種汽車呼嘯而過。那輛汽車就像一個幻影,在車流中忽隱忽現(xiàn)。
不一會兒,警察讓司機將空車開走了。只剩下這一堆乘客,站在馬路牙子上。
他點著一支煙,朝四下看看。身邊恰好有一個站牌,上面寫著:白塔。
他盯著這個站牌看了很久,這個名字讓他想起什么,或者他只是想記下這個站名。
一輛馬車從身前得得走過去。馬車上有一男一女。男的拉著韁繩,女的靠在男人肩上,有說有笑。他跟那個男的打了一個照面,覺得那男的長得和自己有點像。他這樣想的時候,馬車上的女孩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旋即轉過頭,腦袋歪靠在男的肩上,拍打著男人的胸脯,發(fā)出一陣笑聲。那個男的沒有回頭,揚起鞭子,在空中打出一聲爆響,馬兒拉著馬車跑遠。
這是什么季節(jié),有這么大的風。大風揚起馬路上的沙塵,吹迷他的眼睛。他的煙也被吹滅了。他將煙卷濾嘴咬爛,扔在地上,讓風吹走。他跑到路邊一個小店的門口躲避大風。太陽亮白亮白的,照得整個馬路明晃晃,但是一點熱度也沒有。這還是上午,太陽一點一點、不慌不忙地向天正頂爬。他瞇著眼看了一會兒,沒有云彩,無法確定太陽是否移動。但太陽毫無疑問是移動的。他很不耐煩,又想抽煙。風還是很大,無法打火。
店里有一個女人,在用一根很粗的搟面杖搟餅。餅搟得并不大,但是很厚。他觀察女人從揉面到搟餅的一連串動作,推測她一定很有力氣。女人左邊有一個蜂窩煤爐子,爐子上有一個平底的鑄鐵鍋。平底鍋的直徑只比餅的直徑大那么一點點。餅就是在這種鍋里面烙出來的。女人右邊是一個籮筐,籮筐被一塊棉布遮蓋著。他走過去,掀開棉布,幾個烙好的餅子整整齊齊地摞在里面。
“多少錢?”他問她。
“一塊錢?!彼痤^,咧開嘴笑笑。
“吃不了一個?!彼f。
“可以切開,你要多少?”
“一半吧?!彼f。
女人放下?lián){面杖,搓了搓手上的面,從籮筐里拿出一個餅子,放在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在那個餅子上切了一個“十”字。餅子被分成平均的四塊。她拿起其中的兩塊遞給他。他給她要了一個方便袋,把餅放在袋子里,手隔著袋子捏住餅子,吃了起來。原來還是發(fā)面油餅,有半個拇指那么厚;餅的兩面都烤得很焦,里面很軟,還分了好幾層,一些蔥花、花椒顆粒,椒鹽點綴在各個夾層里,餅做得很勁道,很好吃。他很快吃完一塊,將剩下的一塊放回方便袋,提在手里。
他將手里的煙晃了晃,問那女人:“有火嗎?”女人將一個鐵鉤子伸到爐子下面,示意他稍等。
“風太大了?!彼f著,將手里的打火機在女人眼前搖了搖。
女人示意他不要站在店外,他便走進去。他現(xiàn)在可以用打火機點煙了,但他沒有。他看著那個伸在爐子下面的鐵鉤子,出了一會神。女人將鐵鉤子從爐子下面拿出來,舉在他面前。鐵鉤子尖尖的頂端燒紅了,活像寵物狗勃起的陰莖,從皮毛里吐出來。他將煙卷湊上去,伴隨著“咝咝”的聲音,冒出一陣煙氣。女人幫他點完煙,照舊在搟自己的餅子。他站在店門口,注意看馬路牙子上的人。
說快也真快,太陽這就爬到天正頂了。他覺得自己離開集體太久,重新走到馬路上去。至少兩個小時過去,馬路牙子上的乘客都有些不耐煩。大頭女子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問這問那;那邊幾個農(nóng)民打扮的老頭子正不著邊際地閑扯,他們倒一點也不著急;幾個年輕人也都很沉得住氣,有的托著腮蹲在地上,有的站著,翹首望著車來的方向。大家都在互相詢問,互相假設,互相求證,用這種方式互相安慰。太陽又一點一點開始往下滑了。它往下滑要比往上爬顯得快,像是有了加速度一樣。這些人還在等。
他再次離開人群,跑回店里。
女人換成了男人。
男人很清瘦,臉上胡子拉碴,好像有好幾個月沒洗臉了,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男人以為他要買餅,他便舉了舉手里剩下的半塊餅。男人皺起眉頭。他注意到男人額頭上有不易察覺的一塊淤傷,被凌亂不堪的頭發(fā)有意遮蓋住了。
“這里是白塔?”他問。
“就是?!蹦悄腥说幕卮痫@得有氣無力,也許他是懶得回答。
“不對啊,白塔應該還在前面。”
“這就是了?!?/p>
“地圖上不是這樣的?!?/p>
“這就是了?!蹦悄腥藱C械地回答他。
“是不是有兩個白塔?”
“那不知道,反正這里就是了?!?/p>
“我說的白塔那里有座佛塔?!?/p>
“這里也有佛塔?!?/p>
“我說的佛塔有好幾百年了?!?/p>
“這個塔是明朝的?!?/p>
“是嗎?”這人有些興奮,“是白塔嗎?”
“白的,可白了;晚上都白得放光?!?/p>
“那你聽說過塔里鬧鬼的事情嗎?”
男人一下子警惕起來,上下打量他好久,冷冷地問道:“你怎么會問這個?”
“我說的那個白塔里面經(jīng)常鬧鬼,我是去捉鬼的?!?/p>
“嗤——”
“你們這里若有鬼,我也可以捉?!蹦侨税胄Σ恍?,讓人猜不透他是真的,還是開玩笑。不過不管是玩笑,還是認真,男人對他的話沒有表示一點興趣,但也沒有厭惡或者不耐煩。他的頭老是低著,似乎怎么也抬不起來,但是眼睛卻使勁往人身上看。這種看人的方法很隱蔽,不注意還以為他并沒有看你,實際上已經(jīng)將你琢磨個七八分。他問這個磨蹭著不走的人:“你是那車上的?”那人點點頭。
“你們怎么還不走?”
“沒人讓走?!彼f。
“誰管你們?”
“隨便誰,公安局啊,還是交通局啊,汽車站啊,至少得有人來打個招呼啊,總得有個說法嘛?!?/p>
男人發(fā)出冷冷的笑聲?!安粫腥斯苣銈兝?!”他彎腰抬起平底鍋,看看爐子的火是否還旺,抄起地上的鐵鉤子,鉤了鉤爐膛,鉤出一些灰白色的爐灰。
“他們不能不管我們。我們買了票?!?/p>
“真稀罕,買了票就了不起??!”男人很鄙夷這人的天真,突然把火鉤子扔到墻角里,抄起搟面杖,在案板上狠狠敲打起來。客人覺察到他的不太正常,就準備離開,剛抬腳出門,又被男人叫住了。
“你真的要等?”
“不然,車票豈不白買了?”
他起身搬了一個小馬扎??腿艘詾槭钦埶?,但是男人還是將小馬扎墊在屁股下面?!澳悄悴蛔÷灭^嗎?”他雙臂抱胸,邊問邊吹蜂窩煤爐子上堆積的煤灰。“今天不可能等到了,你看這天?!?/p>
“看來我要住下了。這里有住處嗎?”客人看看天,面無表情。沒跟他打個招呼,天就無聲息地黑了個嚴實。
“我倒是能介紹你一個,價格好商量呢?!?/p>
“能湊合一晚上就行?!?/p>
“那還有錯。”他還是那副不肯正面看人的猥瑣樣兒。這讓客人偶感不快。
“你怎么稱呼?”客人問男人。
“我姓張?!?/p>
“老張,那女人是你老婆?”客人提起手里沒吃完的餅,晃了晃。
“我老婆?!?/p>
“老張,你老婆挺好看。”
男人不知道該對這句話做怎樣的反應。似乎夸自己老婆好,是危險的??墒俏kU在哪里呢?他又拾起火鉗子,敲打起地面。客人見這人聽了這話竟然不像剛才那么兇巴,心里有些猜疑便有些落實了。
“老張,今晚我能住你家么?”他繼續(xù)問。
“最好還是找個旅館住?!蹦腥说穆曇艉芴撊趿?。
“你老婆烙的餅很好吃。”
“嗯啊?!?/p>
“你平時在店里嗎?”
“我有我的事?!?/p>
“你做什么的?!?/p>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繼續(xù)用尖尖的火鉗敲打地面。
“有熱水嗎?我有點渴?!?/p>
“要收錢的?!?/p>
“收什么錢?不就喝一口水嗎?”
“那不行,水也有水錢?!?/p>
“要是你老婆在,保準不要錢?!?/p>
“你想怎樣?”男人丟下火鉤子,站了起來。他很瘦小,站起來也沒有客人高大,而且骨架也窄,倒顯得客人比他還有壓迫感。他的眼睛無力地在客人的臉上盯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彎下麻稈一樣細的腰,封上蜂窩煤爐子,提著搟面杖出來,鎖上門,帶著客人進村了。這個時候天竟完全黑了下來。客人看了看馬路上,那些人還在等。他們也會住旅館吧。他想。
“哎,我們明天見——”他朝那群人大聲喊道,但是沒人理他。
“干嘛拿著棍子?”客人不解地問男人。
“這是搟面杖?!?/p>
“防身嗎?”
男人走在前面,不理客人。在村里七扭八拐,到一個院子門口。開門的果然是男人的老婆。
“來了?!迸苏f,仿佛已經(jīng)知道他要來似的。
“來了?!笨腿苏f。
“我把他帶來了。”男人將搟面杖交給老婆,轉身回去。
“好好看店?!崩掀虐庵T框囑咐男人。男人轉過身來,悄聲對女人說:“他剛才問起白塔……”
院子很大。五間大房,都涂著白漿。兩間西屋,大門和西屋相連為一體,都是紅磚墻。靠東院墻有一排雞舍,用塑料網(wǎng)圈起來。南邊沒有墻,能夠看到街上;只有一個豬圈隔著。院子里栽了許多樹,椿樹、楊樹、槐樹,都是鄉(xiāng)下常見的樹木。主婦正在院子里忙活。從壓水井里汲滿水,倒進正屋屋檐下的水缸里;那邊爐子上的熱水燒開了,她放下水桶,從雞舍旁拾起一個木盆,走進一間屋子,不一會兒又端著木盆出來,里面盛滿打碎的草料細末,走到爐子邊,提起那壺開水,倒進木盆里。她用一根木棒攪拌好木盆里的草料,重新放到雞舍邊上。雞舍里的雞一擁而上,從塑料網(wǎng)里探出腦袋,啄食草料。她又從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倒在木盆旁的瓦罐里。最先啄食草料的雞燙壞了嘴,只好將尖尖的嘴伸到瓦罐里去降溫。主婦并沒有急著招呼客人,只是在院子里來來回回,企圖將一切收拾停當。有時她會停下來,直起腰,擦擦額頭,或者在圍裙上擦擦手。等她將豬食也弄好,又去洗衣服了。
客人打算先洗洗臉。他走到壓水井旁邊,雙手伸向出水口。主婦壓了一下,清冽的水就流到客人的手中。他很快將那一捧涼水捂到自己臉上,那些水順著他的手臂流淌,滴在褲子上和鞋子上。他不管這些,只是一遍一遍地洗著,抬頭看一看壓水的主婦,說一聲:“真舒服?!弊约壕托α恕V鲖D給他找來毛巾,他擦完臉,站在旁邊看主婦洗衣服。
“你要看白塔?”
“有嗎?”
“有的,但是不讓看。”
“為什么?”
“里面有鬼?!?/p>
“怎么會有鬼?”
“都這么說?!?/p>
“你去過嗎?”客人問。
“去過呀?!?/p>
“見到鬼了嗎?”
“哪里有鬼?!?/p>
“這不就對了嗎,帶我去?!?/p>
“你真會捉鬼?”
“那還有假?!?/p>
“那你見過鬼嗎?”
“鬼都怕我,哪敢露面啊?!?/p>
“那好,你先去睡一覺,一會叫醒你去看?!?/p>
“現(xiàn)在不能看么?”
“現(xiàn)在去碰不上鬼啊?!敝鲖D嫣然一笑,讓人心神一蕩。客人感到奇怪,起先在燒餅店的時候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一點呢?
客人被主婦領到西廂房。里面除了有一張床之外,主要放了許多糧食。進門的時候,突然停電了,主婦從抽屜里拿出一截小蠟頭,點著,將一只茶碗反扣在桌子上,滴一些蠟燭油在茶碗的碗底,將蠟燭頭粘在上面??腿颂稍诖采希[縫起眼睛,看著蠟燭頭跳躍的燭火,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他覺得自己眼皮很沉重,無論如何睜不開;而這時候恰恰有人在叫他,還用手來回推他的身體。他很煩惱,抬起一只手去驅趕那只推他的手。他感覺那只手像一只討厭的蚊子,總是在耳邊嗡嗡嗡,就是趕不走。他太疲勞了,懶得理那只不讓他睡覺的手。他開始做夢,全是夢見手。墻壁上長出手,地上鉆出手,空氣中飄著手,就連這張床也伸出兩條胳膊來抱住他,將他越抱越緊。有的手在摸他的脖子,有的手在掀他的兩瓣嘴皮。他還聽到那些手在唧唧喳喳地說話。它們說一定要掀開他的嘴,才能將東西放進去,不然,他就看不見白塔。它們又說眼皮睜不開放進去再多那玩意也沒用。它們又想辦法將他的眼皮掰開??墒撬难燮ぬ亮?。不但那些手這么說,連他自己也覺得眼皮就像兩道死鎖的門,怎么撬也撬不開。他又想自己是這道門的主人,應該是有鑰匙的。他于是伸手去摸自己的褲帶,鑰匙應該別在褲帶上。他摸了半天,褲帶上光光的,什么也沒有。他很灰心,覺得這眼皮是無論如何也睜不開了。那些手們對這雙眼皮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它們只好去干別的。他覺得自己的褲帶開了,有一只手隔著內(nèi)褲摸他的下身。下身“嗖”的一下就站起來。他猛然睜開眼睛。他聽見那些手發(fā)出笑聲,說原來鑰匙在這里。他坐起來,驅趕走那些在他兩腿間忙活的手,重新將褲帶系上。這時,桌子上的蠟燭頭突然傾斜,大滴大滴的蠟燭油都滴在桌子上。這是怎么回事?原來是一些手將那反扣著的茶碗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小人兒。那些手捧起那個小人,放在客人的大腿上。小人突然變大了,竟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女孩對他笑個不停。他有些喜歡,但又覺得這個女孩面熟,不知道在哪里見過。
“你怎么來了?”他問女孩。“我偷偷跑出來的?!迸⒅皇前庾∷牟弊痈窀竦匦Α!澳愕锊恢绬??”“我給他們下了安眠藥?!薄澳慵业墓穬贺垉旱囊矝]看見嗎?”“我給它們蒙上了眼睛?!薄榜R兒驢兒呢?”“我給它們添了夜草?!薄柏i兒羊兒呢?”“我把它們放到山坡上去了?!薄半u兒鵝兒呢?”“我把它們的脖子擰斷了?!薄澳牵慵业拈T神也看見了。”“我把它們的眼珠子都用墨汁涂掉了。”“你真有辦法。咱們什么時候走?”“別急嘛?!迸⑿ξ厝ソ馑囊驴邸E⒏窀裥χ?,他也不阻攔。他把女孩平放在床上。那些在空中飄著的手一起幫忙,將女孩和自己脫了個干凈。兩人在床上翻滾了幾下。女孩說:“走吧,再晚就看不成了?!蹦切┦謨簬退麄兇┖靡律眩瑥暮蟠袄锱懒顺鋈?。
“我們?nèi)タ词裁???/p>
“白塔啊?!?/p>
“為什么要去看白塔?”
“不是你要去看的么?”
“可我現(xiàn)在不想看了。”
“那你想看什么?”
“想看你?!彼謱⑹稚斓脚⒌男厣稀D切┦譀]有跟來。
“我也是鬼呢?!迸踝∷氖?,突然面孔放出光彩,高興地跳了起來,“快看,快看。”
“什么?”他的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白塔,白塔?!迸⑴d奮極了??墒撬麉s什么也看不到,四周都是白茫茫,根本沒有什么白塔。他很著急,搖著女孩的手,一遍遍地問:“在哪里,在哪里?”女孩生氣了,扔掉他的手:“你連眼睛都沒睜開,還問在哪里在哪里;這怎么能看得著啊。”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閉著眼睛,于是拼命睜眼,可是那雙眼皮就是死沉死沉,怎么也睜不開了。他禁不住用手摳自己的眼。
“啊——”他大叫一聲,從床上坐起來。他看了看那只小蠟燭頭還在不緊不慢地燒著,這才回過神來,原來只是一個夢。這時門開了,主婦從外面進來。“啪”的一聲,按亮了電燈?!皝黼娏恕!彼f,“我聽見你喊,就進來了。你的眼睛怎么了?”主婦很關切地問他。主婦不慌不忙地吹滅了蠟燭頭,從桌子上拿起一塊鏡子,給他照。他的眼皮被他摳出血來。主婦出去,帶回來一瓶紫色的藥水,給他涂上。
“幾點了?!?/p>
“剛到12點?!?/p>
“你丈夫回來了嗎?”
“他不回來;在公路上看店。你怎么了?”
“只是做個夢?!?/p>
“是不是太累了。你餓嗎?要不要弄點吃的。”主婦一直站在床邊,屋子里沒有坐處。
“我不餓,你坐吧,有水喝嗎?”
“等等?!迸俗叱鋈ィ灰粫?,提著一個暖水瓶進來,另一只手里提了茶壺和一只茶碗。她給客人沏了一杯茶,在桌子靠近客人的那邊推了推。客人端起茶,一口喝下去。他見女人一直站著,就在床上移動了一下,示意女人坐下。女人坐在了床尾。
“是噩夢吧?”主婦問客人。
“也不算噩夢?!?/p>
“沒事,聽別人說夢都是反的?!敝鲖D安慰客人,將那蠟燭頭從反扣的茶杯上弄下來,從茶壺里倒一些水在茶碗里,晃了晃,將茶碗里的水潑在地上,然后倒?jié)M。
“還去看白塔嗎?”
“去看,去看。”客人很急切。
“剛做了噩夢,你就不怕……”
“沒事沒事,我不說了嘛,我是捉鬼出身?!彼朐贁[出一副半嬉皮笑臉半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臉皮卻不夠聽話。笑的時候有些慘,不笑呢又過于嚴肅,倒顯得緊張了幾分。
“那走吧。”主婦從床尾站起來。“外邊冷,多穿些衣服?!?/p>
“遠嗎?”客人問道。
主婦沒有回答,和客人一起走到院子里。主婦讓客人等一會兒,她走進自己的屋子??腿艘粋€人站在院子里,感到一陣黑暗的冷氣。他看見主婦的屋子里燈亮了,一個巨大的人影在窗子后面的窗簾上晃動。他一下子感到這一切都很陌生。他不愿意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移動了一下腳步,走到一棵椿樹下面,用手去撫摩。椿樹的樹皮雖然有一些斑點,但算是比較滑的,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有時會從樹皮里面流出膿液一樣的東西,發(fā)出一種酸氣,而且很粘,像膠水。他的手上果真觸碰到那種膿液,又涼又膩,他慌忙往自己的褲子上抹,覺得不妥,伸出手掌在樹皮上蹭起來。他又走到雞圈旁邊,雞都睡覺了;它們擠在一起,在雞圈的一個角落里,不仔細看,什么也看不清。他用樹枝穿過塑料網(wǎng)去抽打它們,它們也僅僅是咕咕叫兩聲,一動不動。他又走到豬圈旁邊,跳到豬圈里,去踢那頭老母豬,老母豬連哼哼都懶得哼哼,對他不屑一顧。他從豬圈里出來,發(fā)現(xiàn)主婦還沒從屋里出來,窗子上的影子還在晃。他又走到壓水井邊,壓了一下,壓水井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這讓他始料不及,嚇了一大跳,可以說是一下子就蹦開了。他又走到大水缸旁邊,揭開水缸的木蓋,里面的水是滿的。在夜光中,那一汪水異常清澈明亮,仿佛鏡子一般,照出他黑乎乎的身影。他把剛才不小心弄臟的手伸進水缸,鏡子立刻破碎了,一股鉆心的冰涼從指尖直達心肺,他急忙將手抽了出來。水缸的旁邊,正是主婦屋子的木門。他向木門靠近了一步。這時,里面的燈滅了。主婦打開木門,從里面走出來。主婦顯得異常臃腫,好像穿上棉襖一般?!巴饷胬?,所以多穿了些衣服?!敝鲖D說著,帶上門。走出院子,來到大街上的時候,客人才注意到主婦的手里正提著一根木棍?!皳{面杖?!敝鲖D說。
“遠嗎?”客人問。
“走走看吧?!?/p>
“這話有意思?!笨腿舜舐曊f,好像跟自己提氣。
“小聲點,有狗。”主婦的話剛說完,村里的狗果然都叫起來。剛走出胡同,突然有個東西竄將上來,迎面爬上客人的肩膀。主婦掄起搟面杖,打過去,那個黑東西嗚一聲跑了?!拔艺f吧,有狗?!敝鲖D說??腿诵⌒囊硪碜咴谥鲖D后面,警惕地看著四周。然而四周安靜下來,再也沒有狗叫了。
“就當是去河邊挖野菜。我們隔著河看看就算了?!敝鲖D小聲說。
“深更半夜挖野菜,也很新鮮?!笨腿说恼{(diào)門很高,稍稍有些顫音。
“咋啦?”
“沒事,絆了一交?!?/p>
“看路?!?/p>
“好?!?/p>
“又咋了?”
“腳脖子好像崴了?!?/p>
“快走吧?!敝鲖D有些不耐煩。
“很疼?!?/p>
“棍子敲兩下就不疼了吧。”主婦低頭看蹲在地上的客人。客人也抬頭,看見她居然真的舉起那根搟面杖;而在她背后,突然閃出一輪明月??腿吮贿@一幕驚呆了,不知道他是害怕主婦真的會給他一棍子,還是被那突然出現(xiàn)的月光迷住,他騰地站起來,和主婦繼續(xù)前進。然而月光又突然消失了。
主婦和客人回來的時候,客人看上去累壞了,哈欠連連。主婦勸他早早休息。客人一邊答應,一邊往西廂房走,突然回頭看看主婦。她站在院子里,并沒有進正屋,似乎還有什么事情沒有做完??腿擞行摹偛抛吡四敲炊嗦?,他確實累壞了,真想倒頭就睡。但主婦好像又要出去,這不關他的事,他也實在不想在半夜里陪她瞎跑了。可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后半夜,主婦的樣子還是隱隱讓他感到不安。他倒不擔心主婦怎樣怎樣,他開始擔心自己。前所未有的恐懼感突然從心底跳出來。不過到底有什么恐懼的呢?他暫時弄不清楚。
半躺在床上,一時不敢關燈??戳丝醋雷由夏前虢責O碌南灎T頭,不禁又想起剛才做的夢來。他以為是旅途勞累,才會做這種艷夢。但是那個女孩的面容卻清晰地在腦海里晃,下面又悄悄直立起來。沒想到意淫這么可怕,他摸了下面一把,很有些感覺,于是連續(xù)摸了一陣,終于泄出火來,然后就開始迷糊了。
門又開了??腿撕芫X,但只是瞇著眼,佯裝睡著,看見主婦進來。她和剛才出去時一樣裝束,穿得厚厚的,手里還是提著那根搟面杖??腿说男囊幌伦犹岬缴ぷ友?,但不敢稍動。主婦并沒有走到床前,只是在門后將屋子的燈拉滅,重新將門帶好??腿寺犚娫洪T開啟和關閉的聲音。
客人立刻起來,沒有開燈,黑暗中穿好衣服,走出院門。黑漆漆的大街上什么都沒有,主婦的身影早已不知道消失在哪里??腿艘苫笾?,不敢返回自己的房間。他憑著直覺,朝公路的方向走。估計很快就天亮了,即使天氣很冷,隨便找個背風的地方躲一躲,估計也凍不死人。他這樣想定,就不顧一切地朝公路的方向奔來。雖然摔了幾個跟頭,好在方向不錯,公路找到了。他正要在墻角里找個背風的地方,卻愕然發(fā)現(xiàn)燒餅鋪子里的燈還亮著。
好奇心鼓勵他去看個究竟。鋁合金的卷簾門拉到一半,昏黃的電燈光從那一小塊敞開的地方泄露出來。不過因為店門有著高高的臺階,所以通過那一塊敞開的空間還是能看到里面??腿丝煲呓鼤r,哐當一聲,卷簾門突然從里面拉死了。客人靠近卷簾門,不用刻意趴在上面聽,里面就已經(jīng)傳出來很大的動靜。男人鬼哭狼嚎似的叫聲。棍子抽打在骨頭上的聲音。還有女人的哭叫。女人一邊奮力打,一邊哭,嘴里發(fā)出不清晰的幾個詞:“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叫你……死去……算了……”這種混雜的聲音持續(xù)很久??腿寺牭酶文懹眩桓彝A?,跑到馬路對面一個背風的墻角蹲下了。又過一會兒,卷簾門打開,一個人從里面走出來,手里提著一根長長的東西,大踏步往村子里跑去。
客人不敢再尾隨那個人,他縮在背風的屋角,感覺骨頭都快要凍裂。他想無論如何不能睡著,一定要睜眼等到天亮。天也許很快就亮了,汽車站會派一輛最早發(fā)的車來接他。他不過是個旅行者,應該沒有人會無故阻止他的旅行;而已經(jīng)發(fā)生的所有事情,也都和他無關。他舔舔嘴唇,嘴唇像抹了一層冰淇淋,有點甜,但更冰冷一些。
那些和他一塊等車的人都去哪里了呢?他現(xiàn)在感到脫離集體的孤單和無助。不過,等到太陽再次升起時,在這條明晃晃的大馬路上,他們一定還會出現(xiàn)的。他們不也都買了車票嗎?他們決不會因為隔一天就不再等??墒乾F(xiàn)在,他們都在哪里呢?
公路上突然有車燈閃爍,伴隨著發(fā)動機的轟鳴。汽車的動靜在后半夜竟是這么巨大嗎?他從背風的屋角沖向公路,還沒來得及擺手,那輛汽車在他身邊戛然而止。
“請問你是汽車站派來的嗎?”他大聲問司機,聲音顫抖得幾乎說不成話。
“你他娘的說什么?”
“我說你是來接我的嗎?”
“老子正是來接你的?!?/p>
“太棒了。怎么才來,我都要凍死了?!?/p>
“在路邊店被他娘的小娘們纏住了,好歹住他娘的一夜,起個大早往這里趕。聽說這里昨天發(fā)生一場他娘的車禍?”
“是啊?!?/p>
“聽說車子翻了個底朝天?”
“沒有的事。我們都在等救援呢。”
“你是那車上的?”
“是啊?!?/p>
那個司機在車里盯著他,齜著牙,摸了一會兒下巴。
旅行者站在車門口,不住地往雙手上哈氣,然后搓臉。
“還不趕緊上來?!彼緳C說。
“怎么,你他娘的在路邊站了一夜?”司機又說。
“他娘的,什么破地方?”司機見他不回答,狠捶著方向盤,自言自語。
“白塔。”他說。
“什么?”
“白塔,老兄。”
“再說一遍?!?/p>
“白塔?!?/p>
“娘的,什么破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