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甲
這是我插隊時掛在土屋里的一幅畫像。
“她是誰呀?”村莊里沒人知道她是誰。
我也不知世上是否有一個長得跟她一樣的女子。
“她”是我在插隊的歲月中畫的。
我12歲上中學,剛讀完初一,“文革”開始,我的讀書歲月結束了。突然出現(xiàn)的變故,不僅僅是讀書的日子中斷。我的父親是個小鎮(zhèn)醫(yī)院的院長,作為醫(yī)生他一生謹慎,一輩子做過的一樁最勇敢的事,就是把自己殺死。15歲半,我去上山下鄉(xiāng)。大卡車把我們拉到福建北部山區(qū)的一個渡口,那個日子,陽光鋪滿河面,對岸的山路向我們迎來,我們還聽到了鳥聲……不久,我躺在沒有窗戶的茅屋里懷想山路,感到從前的黃金時光已經(jīng)隔得像放牧那樣遙遠。
15歲半,在陌生的山村開始勞動生活,那里無疑有我無法回避的艱難。我插隊的那個村子叫火爬山,總共13戶,我是第13戶,村子里就我一個插隊知青。我的住房是生產(chǎn)隊放肥料的茅屋,把肥料搬走了,安上一個竹床,就安置了我。我做飯的土灶也是農(nóng)民們像筑土墻那樣用泥巴筑起來的。南方多雨,下暴雨的日子,茅屋漏了,我就要在鍋臺上支一把傘,用來阻擋雨水落進鍋里。但這似乎不是最難的,最大壓力是精神上的壓力。
由于我有“家庭出身問題”,一度,中學時代與我要好的男女同學都與我疏遠了。這似乎不能怪他們,他們的父母要求他們不要跟我走得太近。隨后,同在一個大隊插隊的知青陸續(xù)招工或者重新上中專、上大學走了,每次他們走向新的崗位,按當時的說法都說是應國家的需要走了,而我卻像個國家不需要的人。我不知我那時精神上的壓力同今天學生們讀書的壓力是否也有點相通。
在缺少朋友的日子里,我忽然想,我要為自己畫一個女友。
人類的這種情感,神秘而神圣。那時,我在一本雜志上見到一個形象,是一幅油畫。我從未學過油畫,村莊里也沒有油畫顏料,但我決心到縣城去買。
我得步行30里到公社,才能搭上去縣城的班車。那是個腳下有陽光的日子,我出發(fā)了。你可以想見,那是我插隊歲月中一件隆重的事情!隆重得不亞于農(nóng)民娶親要到城里去“剪布”來做嫁衣。
我回來了。畫在何處好呢?那時我所能找到的最理想的紙是一張獎狀,我就把她畫在獎狀的背面。
不管生活出現(xiàn)了怎樣的感傷和孤獨,那是一個幸福的日子,我要來畫一位姑娘了。
光明是這樣創(chuàng)造的,孤獨是這樣遁去的。這就是那個時代我心中最美的形象,讓她劉海透著金色的陽光,一條小辮也朝氣蓬勃,望著她,我能聽見《讓我們蕩起雙槳》……就在這個形象中,在她遙望遠方的目光中,有我不肯舍棄的追求和期盼。
我插隊整整8年。在我意志力就要崩潰,人就要墮落的日子里,總是她以微笑一次次把我召喚。在她目光的注視下,我讀了我那時所能找來讀的許多書,許多是沒封面沒封底的書。沒書看的日子,我還一頁一頁地讀過漢語字典。后來還津津有味地自學完了初中階段的數(shù)學和幾何。然而要同自己的悲觀、失望作戰(zhàn),并不簡單,8年中那似乎是一場持久戰(zhàn)。在我心空黯然的日夜,她就是我那沒有窗戶的小屋里的太陽。
告別8年的插隊生活,我把“她”帶回故鄉(xiāng)之城,再后又帶來北京,珍藏至今,像一件文物?,F(xiàn)在想來,在我走向社會,由少年而青年的歲月,畫一個形象鼓勵自己,看來不算虛無。那里,同樣有我的黃金時光。
或許,還可以這樣表述:人生何謂美好,只有追求美好才有美好。何時以為世無美好,放棄追求,美好就結束。人若失去自己內心的有力支持,自信就會瓦解。望著我自己描繪的美麗形象,我不肯丟棄,就這樣一程程走過來。
也可以說,我曾經(jīng)每天都望著她,在內心深刻地愛她。這故事夠天方夜譚的吧,但天方夜譚確然是阿拉伯民族的驕傲,是真正的沙漠中的神燈。
(蔣 鵬摘自《學習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