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汝松
一個游手好閑的男人在他30歲的時候突然大走紅運。
他是在縣城找生意做的時候偶然發(fā)現(xiàn)的,那時副食品市場上白糖十分緊缺,只要能從外地搞回來,市場價很可觀。而他從縣里商業(yè)部門得到一個他幾乎不敢相信的消息:他離異的妻子的舅舅在南方的M市當副市長,主管商業(yè),縣里就是憑著這條線從那里搞回貨物的。
他馬上登上前往M市的列車,他并沒有購物的款項,他只有計劃。
夢的發(fā)生極其自然,副市長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在詳細詢問之后確信了他的身份,并安排他住在市政府豪華的賓館。他此行本來只是碰碰運氣,沒想到這么順利,要知道有這樣一門好親戚他當初決不會把妻子一巴掌打得鮮血直流,罵她是沒有腦袋的榆木疙瘩,而當時妻子不過是告發(fā)了他一點并不高明的騙術。
在洗澡盆的熱水中他頭腦發(fā)熱,30年來他只是夏天光著身子在村外的小河里洗澡,冬天就免了,而在洗澡盆里卻是四季如春,熱水在他四周流蕩著,激動著他所有的神經(jīng)。
后來副市長接見了他,他以極其誠懇的語氣騙得副市長的信任,他說他和妻子生活得十分美滿,只是經(jīng)濟上有些拮據(jù),他現(xiàn)在需要搞一批白糖回去,那樣就可以改變目前的狀況了。有道是姑舅親,代代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副市長當場叫來商業(yè)部門的負責人,讓他們給他發(fā)一個火車皮的白糖,貨物銷售之后再把錢轉(zhuǎn)回來。
他是隨著火車回來的,生意當場就做了,全部批發(fā)出去,一下子發(fā)財了。
同時他賴帳了,從M市發(fā)來的一封又一封的催款信被他壓下了,他不想還那批白糖的本錢,他在那里沒有留下任何證據(jù),他明白經(jīng)濟法庭無論如何審理也不能證明他當初沒有交過貨款。
發(fā)財?shù)乃闪丝h城的一家百貨商場的老板,在他的浴室里安裝了M市賓館同樣的浴盆,他常常在澡盆的熱水中回憶起那次發(fā)跡的南行,但后來他的手不知道被什么東西劃破了,縷縷的鮮血在盆中的熱水中彌漫著讓他感到了某種不祥。
一個30歲的女人離婚后依然住在小院的一間屋子里,她沒有再嫁人,自己帶著一個男孩過日子。她的屋子旁邊是她以前的男人的新房,很豪華,聽說里面還有很大的洗澡盆,可以光溜溜地躺在里面洗,當然不是她,是男人從縣城帶回來的風騷妖艷的小妞。
一天夜里,她起來上廁所,她看見男人的汽車停在外面,有幾個人往下抬東西,隨后傳來狼狗的叫聲,她嚇得趕緊跑了回來。
第二天她看見了旁邊小院門前的那條狗,不是平常村上的狗,是跟狼差不多的狗,舌頭吐出來老長,牙也特別地鋒利,她嚇出一身的冷汗。
村上沒有人敢到那小院,怕。
但終于來了人,是警察,那狼狗在它張牙舞爪的時候被擊斃了,門口流了一灘的血,清脆的槍聲震蕩著小村,人們從新中國成立以來除了莊稼人打兔子的火槍沒有聽到過真正的槍聲。
男人案發(fā)了,據(jù)說是大案。但警察沒有抓到那男人,只是把那妖艷的女子帶走了,還查抄了家里的東西。
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她也回到自己的屋里,這男人跟她已經(jīng)沒有關系了,但她還是有些茫然。
就在這時她聽到做飯的鍋臺上傳來聲音,鐵鍋被托起來,她嚇得面如土色,鐵鍋是用泥土固定的,不會自己飛起來。
但鐵鍋被推到一邊,隨后從里面爬出一個人,是她先前的男人。
“你不要喊,”男人說,“我犯案了,看在往日夫妻一場的份上,你讓我躲過這一關?!?/p>
她沒有說話,她的心被他傷得太厲害了。
男人說:“我已經(jīng)沒有路,這個地方呆不住了,我以前對不住你,這個包給你留下?!?/p>
男人把包放在桌子上。
她說:“我不要你的東西,你走吧!”
男人說:“等警察走了我就走?!?/p>
后來到做飯的時候,她做了兩個人的飯,讓他跟她一起吃了,默默地,誰也沒有說話,他們都想起過去在這里過日子的情景。
男人真的走了。接下來是漫長歲月,她只聽說男人后來還是被抓住了,在勞改農(nóng)場干活,他的房子被政府拍賣了。
她仍然住在那破舊不堪的小屋里,種地,供孩子上學。
在一天深夜,她忽然聽到有人敲窗戶的聲音。
她問是誰,沒有回答,依然是敲。
她開了門,她不怕。
卻是先前的男人。男人說他刑滿釋放了,想回來看看她和孩子。
尷尬極了,誰都一樣。
男人低著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女人心軟了,他回來了,說明他還沒有忘記她和孩子。
她讓他進了門,打了一盆熱水讓他洗臉。
她從炕洞里拿出當初的那個包說:“給!”
男人愣住了,那是他逃跑前留下的,包上面落著一層塵土。
男人說:“這是我給你和孩子留下的?!?/p>
女人說:“你給我們留這個干什么?”
男人說:“你看看就知道了。”
女人打開那個包,是兩捆大面額的鈔票。
女人說:“是多少?”
男人說:“兩萬?!?/p>
女人說:“你還拿走吧,你現(xiàn)在沒罪了。”
男人說:“我不想胡鬧了,我想留下宋?!?/p>
女人拿出一個枕頭放到炕上。
一個18歲的男孩在一個夏日炎炎的中午回到這里,他從市里的師范學校畢業(yè)了,他要和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分享這一快樂。
在他走進院子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精瘦,露著排骨般的肋條,正在當院的棗樹下收拾農(nóng)具。在他驚異萬分以為走錯地方的瞬間,她的母親從屋里走出來,用極其平靜的語調(diào)說了一句:
“你爹回來了?!?/p>
鎖爺
鎖爺其實并不老,看上去是老相點兒,這倒是真的。稱其為爺,純粹是針對他的好手藝。鎖爺當然不是造鎖的。他開鎖。
鎖爺有件工作服,很是奇特。據(jù)說,是他自己設計的。從前頭看,左邊兒雪白,右邊兒漆黑。雪 白的區(qū)域,用黑絲線繡一把大鑰匙。漆黑的地方,則是白絲線繡的一把鎖。胸前背后,各有圖案。很醒目。鎖爺還一直騎著輛舊踏板車,缺少后視鏡,沒有轉(zhuǎn)向燈,慘個葫蘆腦袋。排氣管子的聲音,噗噗噗作響。
嗬!這行頭,往大街上一走,想不扎人眼球,也難。路口上交警都熟悉他,嘿嘿笑著打招呼,鎖爺,換輛車吧!鎖爺也樂。鎖爺說,這輛就蠻好,蠻好!
鎖爺這人基本上沒脾氣。
但活路兒倒真是蠻好。
誰家有健忘的,到家門口,渾身上下摸鑰匙。找不到!掏出手機來,打給朋友。朋友往往大著嗓子,找鎖爺去啊!一會兒,鎖爺就到。鎖爺從不讓人久等,不管刮風,還是下雨。鎖爺噔噔噔上樓,有時額上會滲著汗。手里,則永遠只捏一根細鐵絲。不熟悉他的,會狐疑,就這個,能行?鎖爺不搭腔,把那細鐵絲塞進鎖孔,閉著眼睛。一挑,一挑??ㄠ?,開了!前后不過三四秒鐘!
那人遞錢來,內(nèi)心或許復雜得很,既感激,又不怎么放心。開鎖這么簡單,那還要鎖干嗎?鎖爺卻把手一擺,扭頭就走。鎖爺從來不收費。
所以,有人就說,這人傻。
他的確是傻。有天晚上,家里闖進一條大漢。臉色冷峻。啪一下,甩個厚厚的信封在桌子上。說鎖爺您只要教我手藝,我把你當親爹!鎖爺微笑。鎖爺說,老頭子不缺錢。次日,街上行人見鎖爺鼻青臉腫。騎了那輛破車走。但鎖爺依舊很開心地笑著。
就這么一個人,突然說沒,就沒啦!
鎖爺死法卻也怪。他那細脖子上,有一柄大鎖,死死扣著。警察打不開鎖,去翻找鑰匙,沒找到。于是,查找制造商。費好大勁兒,最后確認,那是鎖爺自制的。
消息一傳出來,謠言四起。
說法一,鎖爺系懷疑他的人所殺。
殺人者家中被盜,損失慘重。警方破案速度慢了點兒。于是,這人認為,曾給他開過鎖的鎖爺嫌疑最大。一氣之下,就殺了人。但對這謠言,大多數(shù)人邊聽邊搖頭,鎖爺?他,怎么會是那種人?
說法二,鎖爺被黑道上人做掉。
鎖爺這套瓷細活兒,絕對是發(fā)家致富好幫手。就引起黑道同行密切關注,意欲拉他加盟。鎖爺脖子一擰,還那句話,老頭子不缺錢!黑道人心狠手辣,誰跟你客氣?以其之道,還施彼身。順手摸過鎖爺自制的大鎖,咔嚓一下,把他鎖上了!想想以前發(fā)生的事兒,這個說法,倒能立住腳。
自然,還有說法三,說法四。
警方卻很快就得出結(jié)論,鎖爺是自殺的!
自殺?怎么可能?那么開朗一個人!
但既然有結(jié)論,那就得讓鎖爺盡快入土為安。
可在這城市里,鎖爺一個親屬也沒有。問他的老家,街坊鄰居都面面相覷,誰也說不準。沒有親屬,倒也不算難事兒。好些個鄰居舊友,都跑來,自愿為鎖爺處理后事。一個老爺子甚至哆嗦著胡子說,不僅辦,還得按規(guī)矩辦!
鎖爺?shù)膯适?,果然就辦得很體面。院內(nèi)院外,花圈五顏六色。硬是像把個春天呼啦一聲扯進小巷√L。
不過,倒還有一樁麻煩事。鎖爺脖子上那把鎖,誰也打不開。你說,哪能讓鎖爺這個樣子到那邊去?多受罪啊!
眾人想了老多點子。找來好幾個牛氣烘烘的開鎖匠,一個個都低著腦袋出去。那把鎖,紋絲不動。一家人圍在鎖爺身邊,無計可施。
這天,忽然打外面走進一個女人。女人嘴上捂著口罩,眼上遮著墨鏡,穿一身黑衣。一進門,就撲倒在鎖爺身上,放聲大哭!眾人都傻啦!
還有更讓人傻的事兒!
女人終于停住哭,卻擰著身子,從口袋里慢慢取出一把鑰匙。女人跪在鎖爺身邊,俯下身子。嘴里似乎嘟囔一句什么話,大伙兒都沒聽清。女人左手輕輕托著那把鎖,右手捏著那把鑰匙,一點,一點,插進鎖孔。
像是怕吵醒夢中人。
周圍的人,脖子被那把鑰匙拉得越來越長。
卡嗒!一個美妙的聲響,鉆進每個人的耳朵!
那聲音響起來時,鎖爺?shù)暮砉芾?,似乎發(fā)出一道舒暢的呼吸。
女人終于不哭了。
女人癡癡地坐了好久,然后,回過身來,沖著在場的那幫人撲通跪倒。額頭碰在堅硬的地板上,砰噔一響!都伸伸手,想去攙扶,卻又頓住。女人遂起身,慢慢向門外走。走到門口,忽然轉(zhuǎn)過身來,盯看鎖爺好一會兒,這才離去。
整理鎖爺遺物時,有人從褥子底下,啪嗒一下,甩落一個本子。那人就翻開來看,字跡很清秀,卻是日記。大家都圍過來,都想揭開一個謎底。一邊看,一邊搖頭嘆息。
最后一頁,只有一句話:這世上,只有一把鎖,讓我捉摸一輩子,還是打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