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杰 吳仕逵
一次未完成的采訪
再過多少年,我也不會忘記這次采訪,因為我們仨人被限制人身自由三個多小時,拍攝的帶子都沒法帶回臺里。
貼滿郵局存根的本子
那是1995年的五六月間,當時《焦點訪談》還在軍事博物館辦公。一天,來了個上訪的,叫馬忠英,甘肅省廣河縣人,反映他們村的支書,把村里的校舍給占了作為宅基地。
對于每天接到成百上千舉報信的《焦點訪談》來說,這不算什么大事。但是,馬忠英隨身攜帶的一個通訊記錄本,卻著實感動了我。
他在上面記滿了所有找過單位的電話和名稱,足有上千個。其中在第一頁有一個電話號碼,我印象特深,竟然是我在新華社的時候桌子上的電話。還有一個電話,是當時的教育部副部長韋鈺家里的電話,甚至還有珠海市環(huán)保局、深圳市教育局這種機關(guān)。
這個人沒有什么文化,卻又非常固執(zhí),他一直認為只要是政府機關(guān),就應(yīng)該有人來管這個事。
他賣皮毛賣到深圳,就在那兒四處打電話;到河北,就打所有河北黨政機關(guān)的電話,凡是他知道的,都要反映。他包里還有厚厚的一個本子,貼滿了郵局的存根,是他反映情況的掛號信的存根,大概有幾千張。因為,他見到一個單位,總不是直接把信送進去,而是寫一封信,到附近的郵局寄,特意留一個存根,像是集郵一樣。
馬忠英說正是因為他自己沒文化,所以對孩子沒有學上的事,特別于心不忍,因此他一告就是兩年,每次做生意賺來的三四千塊錢就用于四處告狀,前后把幾萬塊錢都扔進去了。
不知是怎么回事,聽完馬忠英的講述,我腦子里立即浮現(xiàn)出當年武訓的形象。我感覺馬忠英就像當年武訓興辦義學,只要給錢辦學堂,人家吐一口唾沫,或者踹兩腳都可以。小事里透著草根階層的精神,我覺得這個事值得采訪。
只要一說話,他們就拽你一把
然而,進村第一天采訪就遇到麻煩。那個姓沙的支書,說是開會去了,其實村里已經(jīng)知道有人來采訪。我們沒有辦法,只好先采訪對支書強占小學有意見的村民,核實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我也發(fā)現(xiàn),也有少數(shù)的村民,是站在支書的角度,指責反映情況的人無理取鬧。
這個村子是個大行政村,大概有將近2000人,原來小學是這個行政村的中心小學,有200多學生,發(fā)了一場大火,燒了幾間房,后來農(nóng)民出工出力,把房子重建起來了。但學校的后面,就是沙書記的家,他覺得不安全,最后,按不滿支書這一方群眾的話來說,他就把學校占了。
當時我們首先想的是,這個學校到底是不是一個該撤的學校?撤的理由是什么?通過了解得知,從上世紀60年代就開始有這個學校,大部分村民認為不應(yīng)該撤,一撤,將近200個孩子就要分散到附近其他學校。這個村子緊臨國道,孩子上學要穿過公路,有被撞死的,因此,好多孩子輟學了。
我們下午找到鎮(zhèn)上主管教育的部門,他們稱這個村子只有幾十個孩子,從政府的角度覺得不需要了,原來撤校是經(jīng)過行政部門同意的。
于是我們又回到村里來核實究竟能有多少學生。當然,不可能一戶一戶去查,正好村里有一個清真寺,寺里有孩子在念書,看看這里面到底有多少孩子,馬上就能推算,我們在門口和負責人打了招呼,進去以后發(fā)現(xiàn),里面基本都是女孩子,將近七八十個。按照一般性別的比例,那應(yīng)該至少還有七八十個男孩,兩者相加有150多人,再加上一些沒到這里來的孩子,應(yīng)該有200多個適齡的學生。
數(shù)清楚之后,我們返回鎮(zhèn)里,但主管教育的干部辯稱,在他們那里,上學的事女孩子不算數(shù),不過到了后來,他們也承認了撤校時沒有數(shù)準人數(shù)。
接下來,我們需要調(diào)查的第二個問題是,這個地是不是應(yīng)該給支書,他通過什么樣的手段來變成他自己的?但這只能找到書記本人,不找到他,就沒有辦法去搞清楚這地是不是他家的?房屋現(xiàn)在的性質(zhì)是集體的,還是他個人的?
第二天我們找到鎮(zhèn)里管教育的干部陪我們?nèi)ァ傔M村,就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幾輛小汽車停在村里,顯然是“上邊”來人了,但并沒有人出來說話。管教育的干部去敲門,還是不讓進。
這時,支書家的幾個鄰居沖了出來,幾下把我們扯到一個院子里,說你們不要光采訪校舍的事,你們應(yīng)該采訪養(yǎng)牛。還有人說他們家的婆媳不和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們應(yīng)該給調(diào)解。
我們講我們不采訪這些問題,這都是你們家自己的事。他們說:“你們就是馬忠英出錢請來的,為什么他說的事你采訪,我的事你不采訪?”有人就拿鏈條把門鎖上,把我們分隔在不同的屋子,限制起我們的人身自由,聲稱要么你就走,都不采訪;要采訪,你就先采訪我們家的事。我們當時不能再回答他們什么問題,因為只要一說話,他們就拽你一把,搡你一下。
這次拍攝的節(jié)目帶都沒拿回來
那時外出采訪還沒有手機,無法和外界聯(lián)系,外面對支書不滿的群眾也很緊張,我們被困在里面,他們怕我們出事。三點多鐘,外面就騷動起來。這時,進來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說,你們真不知道深淺,這樣鬧會鬧出很大的問題,馬忠英現(xiàn)在帶了一幫人要過來,會有沖突。這個人是縣政府辦公室的副主任。
我當時心里咯噔一下,如果真出了事,他們要扣屎盆子也很容易。于是就跟副主任出去了。門外,一邊二三十人,另一邊大概有幾百人,劍拔弩張。我當時就爬上一個土坡,講話說我們不會偏心,請大家全部散去,不要影響記者的采訪。
我剛一走下來,支書的鄰居們又糾纏說,必須把他們的問題給解決了。顯然,這是精心設(shè)計的無理取鬧。無奈之下,我只好說,不采訪了,我們要找縣領(lǐng)導(dǎo)溝通,他們才放我們走。
來到縣政府,只有辦公室主任在,但是不到40分鐘,辦公室的人跟我們說,有村民已經(jīng)把政府給圍了,你們出不去了??h辦的同志說,到這來真應(yīng)該小心點,前兩天一個河道旁邊,發(fā)現(xiàn)一具死尸,根本就查不出兇手來。
當時我們還真的挺害怕,趕緊打了一個長話給制片人,告訴他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匯報了采訪不是很順利的情況。這話其實是說給縣辦的同志聽的:在這個時間段我是在你這里,如果出了事,你是要負責的。
僵持到8點鐘,村支書的連襟進來了,說:“哎呀,村里已經(jīng)鬧開鍋了,要燒這個,燒那個?!碑敃r我識破他是在制造恐慌氣氛,便說:“我們在等縣領(lǐng)導(dǎo),如果群眾有什么意見,可以請代表進來談。”連襟出去找了3個人進來,指責我們?nèi)绾稳绾危覀儺攬鼍桶褞ё踊胤沤o他們看,解釋我們這一路拍攝的內(nèi)容。這時候已經(jīng)快9點了,縣辦的同志說:“這樣,帶子留下,便于說明,我們來做群眾的工作。”
我當時已經(jīng)明顯感到這才是他們的真正目的,如果我們不把拍攝的帶子拿出來,恐怕很難脫身。出于安全的考慮,我當時只好答應(yīng),讓他寫了一個收條。
那些人撤了之后,我們決定馬上回蘭州,到了蘭州已是凌晨了。
這次拍攝的節(jié)目帶都沒拿回來,節(jié)目自然是沒法做了。后來,《中國青年報》不知從哪獲得了這個強占校舍的線索,與《中國教育報》的記者聯(lián)合發(fā)了一篇報道,國務(wù)院領(lǐng)導(dǎo)做了批示,被占的學校又劃出來了,回歸成了集體的財產(chǎn)。
但是從此以后,馬忠英也沒能在村里呆著,一直在新疆給人收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