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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紙白花

      2023-07-25 01:17:29王明憲
      特區(qū)文學(xué)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存根

      再見到薪飯的時候,正是年初六,走親戚拜先人的日子。

      我剛從公共汽車上下來,筆直地站在卞莊路口,像一個歸來的士兵,瞭望著。不過數(shù)年,這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地拆遷,看樣子讓家家戶戶實現(xiàn)了樓上樓下的好日子。還沒有被拆遷的人家,老子兒子孫子,疊羅漢似的,一個擁著一個,堵在自家的門口,隔著一條蚯蚓樣的街道,眼巴巴望著一棟棟已經(jīng)建好而又挺拔的樓房,露出歆羨的目光,想著什么時候才能輪到自己。

      最令人瞠目的還是一幢巍峨的仿古建筑,矗立在卞莊河另一邊的自留田里,跟宮殿似的,檐牙高啄,鉤心斗角,屋頂上龍鳳雕塑左右各一,張牙舞爪,奮翅鼓翼,像是要從天上飛下來。仿古建筑大門遙呼卞莊村口,匾額上正楷“福壽天宮”,正對村口鎏金仿宋“美麗卞莊”。

      “城市化兒啦!”是傻子勇勇,不知道他從哪里聽來的,邊跑邊喊,追逐著過往的小轎子。小的時候,他追過往騎自行車趕集的女人要果子吃。現(xiàn)在長大了,雖然還是傻,但已經(jīng)知道追著過往的小轎子,跟在后面,去撿拾車?yán)锬腥藗儊G出來的煙蒂,然后,小心翼翼地捏在兩根手指間去抽。在卞莊,看一個男性有沒有變成男人,就是看他有沒有學(xué)會抽煙。我正想喊“勇勇”,準(zhǔn)備給他幾塊錢讓他去買饃吃的時候,他已經(jīng)去躖一個騎電動車路過的美麗女人了。雖然周圍來往的人很多,但并沒有人去制止他的危險行為。倒是路邊有幾個二流子“咯咯”地笑著,還在一旁攛掇起哄。

      一輛拉老雞的四輪車,從路口急速駛過,揚起漫天塵土?;蛟S是受到了驚嚇,車上一籠籠的老雞撲棱著翅膀,做著最后的反抗,像是希望能從滿是鐵銹的牢籠里逃脫,但是并不能夠,最后它們只能“咯吱”“咯吱”地叫喚著。幾張黃表紙隨著三輪車帶起的風(fēng),與塵埃一起,飄落在我的跟前。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一個人晃悠悠地向我走了過來,目光穿過來人,我看到了他身后堆放著金元寶、冥幣、白花、黃表紙的攤子,還有一個帶著方巾的女人,正灰頭土臉地在攤子前一張一張地數(shù)冥幣,數(shù)好了就用皮筋扎成一小捆放在用葦做的苫子上。我知道,那女人應(yīng)該是賣冥幣那人的妻子??醇軇?,賣冥幣的來我這邊,是要撿回從他攤子上被風(fēng)刮走的黃表紙。我怕黃表紙還會被吹走,就放下了手里的行李,先替他拾掇了起來。

      樹生!看著眼前灰頭土臉的男人,模樣那么陌生,但是聽聲音是那么熟悉。我是薪飯??!薪飯說。我遲鈍了一下,記憶中的薪飯只是個跛子,但現(xiàn)在的薪飯還殘缺了一只手掌。你是跛子?我問。薪飯高興壞了,知道我認(rèn)出了他來,是啊,我是跛子?。□耸切斤埾忍鞄淼臍埣?,后來長大了就成了他的名字。薪飯是讓鬼走養(yǎng)大的,但他并不是讓鬼走的孩子。聽人說,薪飯因為先天殘疾,腳長歪了,剛生下來沒多久,就被親生父母給摋在了“林”上。

      卞莊埋死去了的人的地方,生長著許多許多的樹,什么樣的樹都有,最老的一株,是一棵軒轅柏,長在上林的入口處,即使是卞莊胡子最長的老人也會說,那棵樹比他們還要老。卞莊的整個墳地一直都是郁郁蔥蔥的,到了冬天也有一些樹依然掛著綠色的葉子。所以,卞莊人叫自己的墳地不叫墳,都叫“林”。 不過近些年,那棵軒轅柏像是病了,零零星星地掛著幾片葉子,好死不活的樣子。卞莊的人傳言許是要修路,驚擾了它。

      林上因為種了很多樹的緣故,到了夏天,總是能聽到此起彼伏的蟬鳴。所以,聒噪的日子里,卞莊人吃了晚飯,都會結(jié)伴而來,在祖先的頭上動土,到處摸爬蚱。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讓鬼走發(fā)現(xiàn)了正在軒轅柏下面哭泣的薪飯,叫聲很響亮,又是個男孩。卞莊的人第一眼瞧見了,還很納悶怎么會有人把大胖小子給扔了,就算是未婚先孕見不得人的男孩,那也是能賣個好價錢的。那年頭,家家戶戶小孩生得都少,鄉(xiāng)間又重男輕女,都要個傳宗接代的,身子還能生的,就算再難也要生;不能生的,就四處托人去買。有人照著手電筒,讓大家伙仔細(xì)瞧瞧,撥開包裹嬰兒的襁褓,看著在讓鬼走懷里蠕動的嬰兒薪飯,大家才明白過來,這是個有缺陷的孩子,腳畸,長大了也是一個殘疾。有人跟讓鬼走說別管了,他管自個兒都費勁兒,更別提還要再管一個有殘疾的男孩兒了。讓鬼走沒吭聲,最后還是把孩子抱走了。

      那一夜,爬蚱叫得特別厲害,吵得卞莊人一晚上都沒睡好。卞莊的人說,這樹上的爬蚱,沾了先人的靈氣,是成了精的,它們啥都知道。

      我問薪飯,你爺身子骨可還硬朗。薪飯沒有立即回答,用僅剩的一只手把耳朵上夾著的煙取了下來,往我跟前遞。煙是土煙,報紙卷了煙葉弄成的。我告訴薪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抽煙了。薪飯沒有繼續(xù)客套。他把浸著汗液并且皺巴巴的煙放到了自己的嘴里,用嘴噙著,把唯一的一只手倒騰出來,又去自己的口袋里掏火機。風(fēng)太大,又或許是火機沒油氣了,只有一點點很微小的火光,風(fēng)一吹就倒,反反復(fù)復(fù)試了幾次。我用雙手去給他捂著,也不管用。薪飯看著我手里的黃表紙,示意我把黃表紙往打火機前面靠靠。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薪飯已經(jīng)用火機一剎那的微光點燃了黃表紙,火“噌”地一下子就起來了。香煙點著了。我把黃表紙甩到了地上,有點心疼地說,還是那么不講究!黃表紙是給死人燒的,你拿來點煙抽,也不嫌晦氣。薪飯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吐了一口煙圈,很滿意的樣子。他說,我爺還能行,就是吃的不大多了已經(jīng)。爺是爺爺?shù)囊馑?,薪飯的爺就是讓鬼走。按理來說,薪飯是由讓鬼走養(yǎng)大的,養(yǎng)父也是父,得叫達達。但讓鬼走不讓薪飯這么叫他,讓他叫爺。

      讓鬼走撿到薪飯的時候,已經(jīng)五十開外了。彼時,在卞莊,人死吊唁之時,在主家扎了奠花的大門口,總會坐著一個看樣子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在老人的頭上也總會懸掛著一面黑黢黢的鼓。鼓是用麻繩拴住,掛在墻上的。擂鼓的一柄竹節(jié)棍是用藤條制成的,并不是很粗,就攥在老人手里。老人眼神不好使,一只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另一只眼睛也害病,瞪得老大,像是要從眼窩里滾出來的樣子。但他耳朵出奇地靈敏,在村口就能聽出哭聲,又能夠根據(jù)哭聲辨別來了幾個人。卞莊的人不知道是何道理,有人說,敲鼓的老頭已經(jīng)有陰陽眼了,他的眼睛不在臉上,在心里,傳得神乎其神。后來,我上了學(xué)才知道,每個人的聲音都不一樣,老頭是靠音色辨識的。吊紙客前腳踏進家門,老人手里的竹節(jié)棍剛剛好落在送魂鼓的鼓面上,等客人后腳也踏進家門的時候,鼓聲發(fā)出,奠堂里的孝子賢孫聽到鼓聲,知道是有客人來吊孝了,便一齊哀號。

      敲送魂鼓的老人,姓讓,叫讓谷子。他沒有家,是村里的五保戶,無兒無女,最后大隊給他安排了一個活,去看守火神廟。家有了,錢也有了。誰家有人故去的時候,就會有人來找讓谷子,請他去敲一天的送魂鼓,錢是沒有的,不過可以管兩頓飯,送兩盒煙,有吊紙客沒吃完的飯菜,讓谷子也可以折走。讓谷子不抽煙,但是每次別人給他煙,他也要,他是拿煙去小賣部跟人換二毛錢一兩的高粱酒喝,一次能換多半桶。

      “讓谷子”大家叫的時間久了,就叫成了“讓鬼走”,正好他又給死人敲送魂鼓,沒有他的送魂鼓,誰家死了人都不會安生,卞莊故去的人只有聽到鼓聲,才會趕著去投胎。“讓鬼走”這個名字不管是在音兒上,還是在意思上,和讓谷子倒也十分貼切,漸漸地“讓鬼走”就成了他的名字,“讓谷子”就漸漸地被人遺忘了。

      讓鬼走拾了薪飯,就算是有了香火,生活就有了奔頭,他不光到處給人打小工,還加入了建筑班,到處給人蓋房子掙錢攢錢。薪飯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讓鬼走已經(jīng)在自家的自留田里起了一爿小院,不大,但堂屋、廚屋、茅子,該有的都有了。人都說,讓鬼走日子要好了。經(jīng)人點撥,孩子要上學(xué),得取一個大名了。讓鬼走拍拍腦門,這才想到,自己一直叫孩子大羔,但這是個小名,要上學(xué)了,自然還要再起個大名,就又去火神廟鎮(zhèn)請了算命先生,最后給孩子取了個薪飯的名字。薪是木柴,正合孩子在軒轅柏下被拾到的命理,又有傳承之意;“飯”為食,食為天,是讓孩子一輩子都能有食吃,不用餓肚子。取了名字,到學(xué)校報了到,總算了了一樁心事。日子眼見越來越好,可只有一樣,薪飯在學(xué)校里看別人都有娘,只有他沒有,問讓鬼走,這是咋回事?讓鬼走倒也沒扯謊,一五一十都給薪飯說了,聽得薪飯淚眼婆娑。讓鬼走告訴薪飯,做人就要頂天立地,男子漢更不能隨便哭。以后,他就是薪飯的爺,有他就能行。自那,薪飯就改叫讓鬼走爺了。

      我問薪飯,怎么賣起來冥幣、冥器來了?以前不是一直跟著存根干拔絲機嘛,干拔絲機可掙錢!薪飯悶著頭不說話,只顧一個勁兒抽煙,看他神色不對,我知道這里面有事。

      我,薪飯,存根,我們?nèi)齻€人從小玩到大。小時候我們玩得好,不是我們之間多么相互欣賞,而是別人都不跟我們仨玩,我們仨就只能在一起玩了。薪飯就不用說了,跟著讓鬼走,別人總說他身后頭有鬼。白天見到了還好,晚上見到了,薪飯走路又一瘸一瘸的,影影綽綽的,活脫脫一個游蕩的魂靈。存根沒有父親,小的時候一直跟著母親,靠母親掃公共廁所養(yǎng)活。他的父親學(xué)義因為喝醉酒與另一個喝醉酒的男人爭女人,用磚頭把人砸死了,當(dāng)夜就從卞莊逃走了,不過并沒有逃出去多遠(yuǎn),就被五花大綁地捉了回來。聽卞莊人說,他是從樹上被捉下來的。公安追蹤到了一片樹林,基本可以鎖定,但就是不見人。最后還是警犬立了功,圍著一棵樹打轉(zhuǎn),公安打開手電筒,往樹頂上照了照,存根他爹正躲在楊樹杈上,就捉住他了。不過,抓到了人,要走的時候,警犬還在下面用爪子撓樹,公安覺得有點不正常,又用手電筒照了照,樹干上,十條鮮艷的血道像是被刻進楊樹里的,很深,很血腥。眾人才反應(yīng)過來,警犬是聞著血腥味找到的。再后來,證據(jù)確鑿,沒什么值得爭論的,學(xué)義就被判了死刑,最后給斃了。卞莊的人在村口拉呱的時候,有上了年紀(jì)看著學(xué)義長大的老人說,小時候存根他爹爬墻頭,從墻頭上摔了下來,自那就不能上高地,上了就暈。樹啊,墻啊的,他都不敢爬。有人問老人,那學(xué)義逃跑的時候,咋能爬上那么高的楊樹的?很長時間老人都沒有說話,最后有人說要回家做飯不拉了的時候,老人才總結(jié)了一句,說,他想活吧!

      學(xué)義被槍斃的時候,存根剛能蹣跚走路,還不會叫達達。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大孩子堵著存根,說他是殺人犯的兒子,往他頭上撒尿。我和薪飯看到了,一人就拿了一根樹枝,跑到公共廁所,把樹枝插到糞坑里,攪和了攪和,弄得樹枝上都是大糞,臭氣熏天的,然后我們像是兩個有了武器的戰(zhàn)士,沖向高年級的學(xué)生,這才把他們嚇跑。我和薪飯把存根從地上拉了起來,告訴他,以后誰敢欺負(fù)他,我和薪飯弄死誰,就這樣,存根變成了我們的小弟。存根哭喪的臉,這才有了笑容。自那,我們仨就整天形影不離。那時候可玩的少,在村莊里最熱鬧的活動就是紅事和白事。有紅喜事了,村里所有的小孩子都會跟著主家要吃要喝或者蹭吃蹭喝,我們仨勢單力薄,沒辦法與其他人競爭,因此即使村子里有喜事,我們仨也只能敬而遠(yuǎn)之。但是白事不同,沒有人家會讓自己的孩子去白事上占便宜,晦氣!我們仨則不怕,家里沒什么人管我們,也不在意這些。更何況薪飯的爺讓鬼走就是專門給死人敲送魂鼓的,有人攆我們,我們就說是跟讓師傅來的。

      白事有很多環(huán)節(jié),出信、吊紙、火化、送葬、圓墳、燒紙人……其它的就沒什么可說的,出殯是最熱鬧的。出殯時,送葬隊伍一般都很長,倒不是主人家哭喪的親朋好友有多少,主要是看客多。水泥棺要被四個壯勞力抬到莊子的大街上,在棺材前面,又總是會放置一張八仙桌,桌子上擺滿了糖果。死者的親人,跪倒在棺材前面,烏泱泱的,一大溜。此時,除了看人發(fā)喪的婦女老爺們,最歡樂的就是我們仨了,因為這個時候,我們可以等在棺材前面,等死者的兒子往地上把魂盆摔碎,老知喊一聲,還有誰家的客?這個時候,哭得昏天搶地的子孫也會停止哭泣,他們要等。只是一剎那的安靜,大老知看一下周圍,再無人上前叩拜。喊一聲,“謝客”!死者的子孫跪倒在地,一起痛哭哀號,有眼淚的和著鼻涕甩一臉哭,流不出眼淚的,也要扯著嗓子在那里干嚎,他們哭,不是哭死者,是哭給站在道兩旁看發(fā)喪的左鄰右舍看,這叫“哭孝”。這個時候,就需要小男孩兒一擁而上,把八仙桌上的糖果、餅干搶食殆盡。這可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卞莊的人認(rèn)為,此舉可告慰先人:生人興旺,后繼有人,安心上路,早日投胎。

      這些給亡者獻祭的糖果餅干最后都成為我、薪飯、存根的。最開始,我們以為要用搶的,后來發(fā)現(xiàn),除了我們仨會去搶食擺在死人面前的供果,其他的孩子都只是跟在父母親身旁看人哭喪而已,即使有小孩子躍躍欲試,也會被父母給拽回來。為這,我們仨就變得更加有恃無恐了。有時候,大老知喊一嗓子“謝客”,等著我們仨去搶的時候,我們故意不動。其他孩子因為父母在身邊看著,也不敢去搶。供果不盡,先人不走。大老知只能干著急,直沖我們仨使眼色,這時候我們仨才不緊不慢地走到八仙供桌前,把糖果抓到自己的手里,塞進自己的口袋,感覺自己才是喪事的主角,而不是躺在棺材里的人。后來甚至發(fā)展到,只要有喪事,來人不僅找讓鬼走去敲送魂鼓,還會特別找到我們仨,有時候是我,有時候是存根,不過薪飯是最多的,因為薪飯就跟著讓鬼走一起過活嘛。薪飯也在家的話,信使就會順道一起通知他們爺倆。來人說,沒了我們仨,這喪事總?cè)绷它c什么。漸漸地,我們仨從小學(xué)到初中,人長大了,也知道個好歹了,慢慢地就不去喪事上蹭一口吃的了。莊子里的人一茬又一茬地生了死,死了生,從不缺像我、薪飯、存根這樣的孩子,再不濟還有傻子勇勇,他也是個男孩。

      初中過后,只有我去上了學(xué)。薪飯腿腳不靈光,只能在家給人做小工。存根腦子活,不上學(xué)就去外面打工了,沒多久在城里混出來了點名堂,回到卞莊時,存根是開著桑塔納的。卞莊的人,問存根還走不走,存根說走也不走,不走是要建設(shè)家鄉(xiāng),走是追求遠(yuǎn)大前程,兩者并不矛盾,所以是走也不走。

      存根做起了水泥預(yù)制板生意,就是用沙子、水泥、鋼筋筑造一些蓋房要用到的樓板、洋灰棒,既零售也批發(fā),單價倒是不高,就是走個量。那時候,家家戶戶的孩子都在長大,都有蓋房的需求,存根的生意火得不得了。后來有人眼紅,也有模有樣學(xué)著做起了一樣的生意。還是存根聰明,預(yù)制板的生意不做了,又干起了拔絲機,專門為筑造預(yù)制板的小老板供應(yīng)鋼筋。拔絲機沒有技術(shù)含量,就是把剛生產(chǎn)出來的鋼條,用機器壓,一根變十根,賺個差價。就是那時候,存根找到了薪飯,讓薪飯跟著他一起干。說是一起干,薪飯不過是做一個老實聽話的工人。拔絲機生意,雖然沒有技術(shù)含量,卻有一定的危險性。干這個行當(dāng),胳膊、手被卷進機器里,被機器吃掉很正常。夏天天熱,白天人站在外面,啥也不干都能流一身汗,更何況是高強度勞動。因此,別人晚上睡覺的時候,薪飯他們這些工人都在工作,到了白天太陽出來,氣溫上來了,活干得差不多了,薪飯他們則開始回家睡覺休息。晚上干活,打盹走神是常有的事情??粗斤堃恢桓觳部帐幨幍?,我已經(jīng)猜到了七七八八。

      憑著頭腦,存根家從最窮的變成了最富的,不僅僅是在卞莊,在整個縣城名頭都響當(dāng)當(dāng)。再后來,就是我最后一次回卞莊,辦戶口遷移的時候,薪飯給人壓車不在家,我沒能再見上一面。我又打聽存根,卞莊的人說,存根成了模范企業(yè)家,要見他,還要先打電話預(yù)約。再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我這次回來是處理老屋拆遷賠償問題的。村里聯(lián)系我,說,老屋雖然已經(jīng)很破敗了,但可以按照現(xiàn)有的面積給予等額面積的房子,不要房子,也可以提供等額的金錢補償。我心里盤算著,老屋實際上已經(jīng)不能住人了,這不虧,我還賺了呢!因此就沒有再多費口舌,承諾準(zhǔn)時回來畫押簽字。

      薪飯正要和我說關(guān)于存根的事情,我看有人買金山銀山,他媳婦一個人招呼不住。我讓薪飯先去幫忙,生意要緊。薪飯讓我晌午去他家吃飯。我說,你們過得也不容易,我去叔伯哥家里去吃就成。薪飯把抽剩下的煙蒂丟在馬路上,用腳踩了兩下,說,還當(dāng)我是兄弟不?做了城里人了,不認(rèn)我了這是!看薪飯這么說,我便不再推辭,答應(yīng)他中午去他家吃酒,又告訴他,我先回老屋拾掇拾掇,回來也要有個落腳的地方。薪飯沒聽我說完,就一路小跑,沖向自己的小攤,在攤子前面,停著一輛豪華轎子,看樣子應(yīng)該也是卞莊人,衣錦還鄉(xiāng),回來祭祖了。

      卞莊河把卞莊一分為二,河?xùn)|邊是美麗卞莊,河西邊是卞莊的林,自留田,現(xiàn)在還有了一幢福壽天宮。沿著河向北走就是火神廟鎮(zhèn);沿著河向南走,則可以到縣城。卞莊人沒想到因為就在省道的邊上,破落的卞莊竟也成了開發(fā)商眼里的香餑餑。我家老屋在河?xùn)|,薪飯家在河西,走的話要些腳力。把帶的東西放在老屋,收拾了收拾,耽擱了一會兒,看著時間差不多快到午飯點了,我抽身繞道又去了村口的批發(fā)部,買了一些果子、牛奶之類的吃食,雖然在外吃喝拉撒住已經(jīng)讓我捉襟見肘,但薪飯家里有老人,又大過年的,空著手總歸是不合適的。我拎著東西又回到了村口,快到晌午了,是上墳拜祭先人的時候,買冥幣的人有點多,薪飯忙得不可開交,雖然腿不得勁,還差了一只手,但薪飯給買冥幣的人介紹起來頭頭是道,買金山還是買銀山,抑或是買天地銀行出的鬼冥幣,買多少,怎么燒,日頭到哪兒的時候燒,都有個說法。聽薪飯講得熨帖,買的人滿意,收錢找錢,整套下來,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薪飯雖然不過是個在村口賣冥幣冥器的人,但卻是自己的老板了。薪飯的妻子雖然是個啞巴,但眼神還挺好使,不知是看見了我,還是看見了我手里的禮品,“吱吱哇哇”地跟薪飯比畫了一通,薪飯沖我擺了擺手,我笑了笑。人潮逐漸散去,生意算是忙得差不多了,到了下午買冥幣的人就很少了,薪飯比畫著讓啞巴妻子收拾沒賣完的冥器、冥幣,又指了指我,意思我猜得差不離就是,今天家里要待客,早點收攤子!

      卞莊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薪飯家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要說有變化,那就是比以前更老氣了??斓叫斤埣议T口的時候,老遠(yuǎn)就看到一個老頭佝僂著背坐在門口的石墩子上打盹,讓鬼走比以前更老了,老得已經(jīng)不像樣子了。到眼跟前兒,怕他年紀(jì)大了聽不見,我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爺,我樹生啊,回來了!讓鬼走認(rèn)出了我,拉著我往院里走,僅存的一只眼還是老樣子,像要從眼眶里掉出來似的,看人像是在刀人。薪飯的妻子除了不能說話之外,其它都好,忙里忙外,很快就收拾出一大桌子菜,看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還有一瓶洋河,我知道,今天他們才算是過年了。

      據(jù)薪飯講,他的妻子過門沒多久,要不是不能說話,人家也不會嫁給他。他不光腿瘸,還少了只手,人家不過只有一個不會說話的毛病,說到底還是人家虧了,他知足了,好歹娶上媳婦了。說到少的那只手,我才知道,不是薪飯不小心,是存根不小心,要不是薪飯用手去拽喝醉酒的存根,那卷到機器里,被機器吃掉的就不是手,而是人了。酒醒了,存根死活不承認(rèn)是自己的錯,最后賠給了薪飯兩千塊錢,說是薪飯自己不小心弄的,兩千塊錢算是人道主義救濟。一只手,兩千塊錢?存根怎么做得出來!好歹給個兩萬,再怎么說也是打小一起屙尿的兄弟!薪飯看我義憤填膺,他倒是很平靜,說,用一只手看透一個人的心是紅的,還是黑的,這就值了!人家在龍飛地買了好幾套房子,現(xiàn)在人家是房地產(chǎn)商人了,聽說正打算著要在市里買房子呢?!褒堬w地”我知道,在縣城的中心,那是卞莊人覺得世界上最繁華的地方。兩千多年前,劉邦就是從那里發(fā)跡的。在卞莊,一直以來流傳著一句話,“千古龍飛地,一代帝王鄉(xiāng)”,住那兒,家里以后是能出帝王將相的!

      回一遭不容易,我預(yù)備著抓緊時間,再去幾家老親那兒走動走動。吃罷飯,我就沒有多耽擱。臨走的時候,薪飯問我,啞巴生的孩子也會是啞巴嗎?我告訴薪飯,這要看是不是遺傳。要是后天的,生下來的孩子就不一定是啞巴,要是遺傳的,生下來的孩子十有八九也得是啞巴。薪飯問我,啥是遺傳吶。我告訴薪飯,簡單點說,就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薪飯思考了很久,又抽了一支煙,問,那我生的孩子以后就也得跟我似的,只能賣冥器了?我笑了,說,那不能夠,你這是后天的。薪飯聽到這,臉上頓時多云轉(zhuǎn)晴??戳丝凑谠簝豪飼衽膯“停瑢ξ艺f,你弟妹叫秋花,人家都叫她花妮。我離開薪飯家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傻子勇勇,一身污泥臭氣,手里拎著幾條小鯽魚,不知是從哪兒弄的,笑嘻嘻地看著我。我看著勇勇去往的方向,那里只有薪飯一戶人家。

      我回來的消息不脛而走,存根不知從哪里得的信兒,初七送火神的日子,開車從縣城到了我家老屋門口。當(dāng)年那個如過街老鼠一般的男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開著豪華小轎子的男人,身后還跟著個司機。卞莊的人知道房屋開發(fā)是存根整的,但是和他們談判賠償事宜的從來都不是存根,他從來沒有露過面。一期樓房完工的時候,卞莊的人去看熱鬧,才見到了存根,他就站在鎮(zhèn)長和村支書的中間,拿著一把大剪刀,“吭哧”一下把一塊紅綢緞剪成了兩截,說是剪彩,疼得卞莊的人不得了,他們想的是送給他們縫被套多好,白瞎了一塊紅布。

      不知是不是存根脖子上掛著的那條大金鏈子的貴氣感染了我,見到存根,我比見到薪飯更加激動。存根見到我從院兒里出來,好像經(jīng)常見面似的,一點兒也不生疏,二話沒說,拉我上車,說要帶我去龍飛地的金碧輝煌吃飯。金碧輝煌是一家會所的名字,縣城有頭有臉的人都在那吃喝玩樂。這次,他這個做兄弟的,要讓我開開眼。我自己一個人在家也是在家,去倒是沒有問題,就是想著還要不要帶著薪飯。我囁嚅著說了出來,存根一邊挽著我的胳膊,一邊指示著司機開門說,薪飯我常見,就是你!去了一線城市,多少年了,都沒聯(lián)系,這次就是和兄弟你敘敘舊,另外,這次還會來位大老板,薪飯去了不合適。介紹給你認(rèn)識,保準(zhǔn)你不吃虧??创娓@么說,我也就沒再說什么了。

      我在縣城讀書那會兒,經(jīng)常路過龍飛地,每次從金碧輝煌的門口走過,都覺得金燦燦的,晃眼得很。金碧輝煌為什么叫金碧輝煌,就是因為它通體金黃,每次路過,我都要在門口逗留很久,心里盤算著,從門上、墻上或者哪里,摳下一塊來,只要一塊,也許便將發(fā)達了。但最終憚于門口拴著的兩條比人還兇狠的大狼狗,而沒有付諸行動。后來我才知道,那輝煌的外表不過是一層涂了金色的壁紙,連金箔都不是。時隔多年,我終于進到了里面,還被奉為座上賓,看著里面煙霧繚繞,美女如云。

      存根坐在包房軟皮沙發(fā)的正中間,又叫了幾個妙齡女子。到了金碧輝煌,存根像是到了自己家,就連經(jīng)理都屁顛地跑來送了兩盤水果,又點頭哈腰地從包房退了出去。我知道,存根這個企業(yè)家不是吹出來的,人家現(xiàn)在是真牛了。酒過三巡,有的沒的說了一大堆,存根才認(rèn)真地問我。聽說我拿了大城市的戶口,想讓我說道說道咋運作,他也想鬧個上海北京的戶口。一線城市的戶口倒沒有想象的那么難拿,要么就看學(xué)歷到不到位,要么就看錢到不到位。我告訴存根,寧做雞頭,不做鳳尾。龍飛地可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在這穩(wěn)坐土皇帝,以后,子子孫孫的富貴榮華可就無窮匱也了。存根端起一杯酒又要敬我,說,還得是讀書人呢,說話中聽!

      借著酒勁兒,我向存根提出一個請求,不為我自己,為的是薪飯,說的還是房子的事情。雖然來卞莊還沒兩天,但村子里沒有秘密。薪飯要做釘子戶的事,有人跟我說了。左不過就是錢的事,我希望存根能抬抬手,不為別的,就為打小的情分。說到這,存根又像是清醒了過來,跟我說起了薪飯的不是。你以為他就是什么老實人了?他肚子里幾條蛔蟲,我還能不知道?他不就想著,等他那個啞巴媳婦懷上孩子,再生下來,多要一口人的房子嘛。擱這裝什么。你說,是不是!存根一邊說著,一邊擠眼對著旁邊的服務(wù)員笑。除此之外,存根還跟我透露,卞莊的傻子勇勇,已經(jīng)認(rèn)讓鬼走作爺了,始作俑者就是薪飯。存根以為自己就夠雞賊了,沒想到薪飯比他還雞賊,多一口人就能多分30平房啊!

      傻子勇勇不一定是卞莊人,他是什么時候在卞莊出現(xiàn)的,卞莊人都不記得了。卞莊糾結(jié)火神廟及其它幾個莊拾掇過地界上像勇勇這樣的人,其他人被丟掉了,有跑回來的,再被丟掉,后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只有勇勇,被丟掉過許多次,不過每一次被丟掉,過幾天,他就又回來了,風(fēng)塵仆仆,像是剛從地獄爬出來的樣子,活脫脫一個鬼。卞莊的人一直好奇,要說卞莊也沒那么好???他們不明白勇勇為什么對卞莊感情那么深。直到薪飯帶著勇勇找公安辦戶口的時候,卞莊的人才想起來,勇勇在街上流浪,也沒見他凍著餓著,小臉吃得圓圓的,要是洗干凈,也是個好小伙,這可都是讓鬼走打小喂的呀!卞莊的人說,甭看讓鬼走不吱聲,這心可深著呢,哪次死人給主家?guī)兔Γ欢嫉谜垡淮蠖底哟笙?,現(xiàn)在看來,這是家里多一張嘴啊。只不過,最后薪飯也沒能給勇勇辦下來戶口,不過公安給他開了個證明,證明勇勇算是他們家一口人。

      存根說,讓鬼走他服,他謝謝讓鬼走給他爹來敲送魂鼓。他爹被槍斃,他娘交了子彈錢把骨灰領(lǐng)回家,六親四鄰沒一個上門吊唁的,就他和他娘倆人,連個嗩吶都請不起,發(fā)送都沒人抬棺,最后還是他娘用地排車,拉著棺材上了林給埋了的。地排車是拉啥的?存根有點醉了,問我。我說,打小不有個順口溜嘛,牲口拉地排車,地排車?yán)?。我們一家子都不是人呢!被拉的不是人,拉車的也不是人。存根說到這,我心里也不是個味。最后只能勸他,那你就看在讓鬼走的面子上,別跟薪飯計較了,不就是多給他兩個人攤分的錢嘛!存根最后沒有說話,默默然,像是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

      存根在里面喝了酒,又唱又跳的,玩得正起勁的時候,包房的門被經(jīng)理恭恭敬敬推開了。來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約莫五十多歲的樣子,西裝革履的,手腕上戴著一塊手表,格調(diào)比存根不知道高了多少。我估計,存根的十根金鏈子,不定有人家手上的一塊表值錢??吹街心昴腥?,存根立馬消停了下來,讓關(guān)了音樂,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前去迎接,說,勾總,一直等著您呢,嚇到您了不是!說完使了個眼色,讓周圍的小妹都退了下去。又指著我,向勾總介紹說,這是我兄弟,了不得,大學(xué)生,現(xiàn)在戶口都在上海呢。聽存根介紹我,我也就起了身,中年男人向我點了點頭,說了句,大學(xué)生前途無量??吹街心昴腥诉M來的那一刻,我本以為存根是真的把我放在心上,要給我介紹老板認(rèn)識,后來我才想明白,我不過是一個替他鍍金的工具,作用也僅限于他能向別人說的一句,“我兄弟是有上海戶口的大學(xué)生”,“我”才是主角,“兄弟”不過是“我”的陪襯。

      倆人一直聊的都是關(guān)于拆房,建房,賣房的事情,勾總說到關(guān)鍵處,不忘壓低聲音,而存根總能適時地點頭以表示記在了心里。最后聊得差不多,勾總要起身離開的時候,拍著自己的腦瓜提高了音量說,自己開發(fā)火神廟這一帶不是為了錢,是為了償還一份情。據(jù)他所說,年輕那會兒,他下鄉(xiāng)鍛煉,認(rèn)識了一個火神廟鎮(zhèn)上的女孩兒,倆人倒是挺好,就是最后他要回城里,家里又給他介紹了個門當(dāng)戶對的,倆人就此斷了,那女孩后來搬走了,杳無音信。這么多年,他一直多方打聽,想著有所彌補,聽說那女子當(dāng)年生下過一個男孩,更加堅定了他加以尋找的決心……還要繼續(xù)往下說,似乎是家里來了電話,勾總便飄然離去。存根對此表現(xiàn)得毫無興趣,倒是我覺得有點意思,讓存根繼續(xù)跟我說說,存根則不耐煩地告訴我,就是自己生不出兒子來了,又想起被自己拋棄的女人孩子了。這都多少年了,誰上哪里去給他找,毛??!看存根并不真心替他辦事,我大約明白了,倆人在一起也不過是利益驅(qū)使。

      從金碧輝煌回來以后沒多久,走完幾家老親,我就又找到了薪飯,想著再勸勸他。他正在修理自家的墻頭,說是修理,實際上是在墻頭上刷一層厚厚的水泥,然后插上銳利的碎玻璃,在卞莊,此舉是防賊的。卞莊的人都說,薪飯學(xué)壞了,想趁拆遷訛詐人家存根一筆錢。這句話有一半是錯的,開發(fā)商另有其人,存根不過是被推到臺面上來的一個辦事的。雖然我覺得薪飯也不會是這樣的人,但現(xiàn)在就是個金錢社會,薪飯遲遲不簽字,我也鬧不明白他到底是咋想的,難道真如卞莊的人所說,他是要訛詐一筆錢。我問薪飯,這都要拆遷了,還干嘛擺弄。薪飯像是看出了我心里想的,說,咱莊上的人都說俺們家不簽字,是想訛錢,但樹生我跟你說,不是那么回事。

      原來薪飯漫天要價,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自己的爺讓鬼走。讓鬼走年紀(jì)大了,讓他住樓房,天天上下爬樓梯,怕是他不會有幾天活頭了。薪飯這么說,我也就理解了。但一個莊子,不可能會為了幾個人做出讓步的。又忽地想到,薪飯的理由也有點牽強,要是上下樓不方便,那要個一樓不就好了。我把意思一說,薪飯像是有點生氣,看我似是在看一個說客,有點生氣。人能住一樓,這喂的雞鴨鵝羊呢?還有我這一院兒批發(fā)的黃紙白花冥幣,我也放一樓?不過啦?我們可沒死!薪飯這么說,我徹底明白到底是自己膚淺了。城里和村里不一樣,城里的釘子戶十有八九是漫天要價,但薪飯這樣的人家不愿意拆遷,是給自己留個后路,求個生計啊,這可是多少錢也換不來的。

      剛回來的幾天,天氣不是太好,并沒有注意到自留田另一頭的福壽天宮。為了緩和氣氛,我岔開了話題,問薪飯福壽天宮是村里新建的人工景點,還是啥?薪飯聽了哈哈大笑,說我被這個名兒給騙了,什么天宮!放骨灰盒的地方!我聽了更疑惑了,又問薪飯,人死不都是要入土為安的嗎?不葬入土地,放到這么個地方?薪飯一邊吃著飯一邊湊到我跟前說,這不是宣傳的現(xiàn)代化嘛!人死了安葬也要現(xiàn)代化安葬,死后啊,放到玻璃窗里。不過薪飯說,他以后要是死了,一定不住福壽天宮。人呢,就應(yīng)該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說歸說,我心里仍然有點不安,擔(dān)心薪飯他們一家生出什么事來,最后還是勸解薪飯,要就是只你一家了,就讓讓步,不能弄得太難看。薪飯毫不在意,說,你也不用擔(dān)心,又不是只我,有不少家不滿意呢,可有的鬧呢!薪飯這么說,我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要說還是存根頭腦靈活,手腕高明。卞莊一年一度賽牛的日子快要到了,卞莊人心里都高興。趁著這股熱乎勁,存根又搞起了“送溫暖”來籠絡(luò)人心,以便能夠順利完成二期的拆遷。卞莊每家每戶都分到了一桶豆油,20斤大米,20斤白面,60歲以上的每位老人還拿到了一身嶄新的羽絨服,少說也得五六百。拿了免費的東西,人人樂得都合不攏嘴,直夸存根是個懂事的好孩子,他們說,就知道存根長大了以后一定有出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現(xiàn)在可不就是了?他們把拆遷的活交給存根放心!可只有一人不服,那就是薪飯。存根當(dāng)時并沒說什么,溫暖還是照樣送到了薪飯家。就連傻子勇勇也拿到了單獨的新棉襖、新褲子、新鞋。勇勇想在大街上脫光換衣服,被存根制止了。存根讓勇勇偷偷地把衣服藏起來,跟他說,現(xiàn)在也是個男子漢了,可不行在大街上光屁股了,新衣服要在最隆重的場合穿。賽牛快到了,到那時候穿上,保準(zhǔn)能相個漂亮的媳婦。聽存根這么說,勇勇好像又不傻了,知道漂亮媳婦好,使勁地點了點頭。

      日子定了,時間就快了。

      說是賽牛盛事,實際上不過是十里八村男勞力過年的狂歡。賽牛第一,賭牛第二。其實玩的往往都不大,不過是千兒八百的,再加上確實火神廟這一帶有斗牛的風(fēng)俗,加之現(xiàn)在又因為有了開發(fā)商的贊助,獎金豐厚,來參賽看賽的人更多了,還能帶動經(jīng)濟,上頭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斗場雖然很簡陋,但并不妨礙大家的熱情,聽說來的就能得到一份大禮包,男女老少來了不少。想著街上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我也很久沒有看過賽牛了,就邀著薪飯陪著我一起去看。薪飯本來不愿意,但耐不住我的軟磨硬泡,就放了手里的活計,跟著我一起去了斗場。我們?nèi)サ臅r候,斗場已經(jīng)人山人海了。斗場外面,停了一溜的好車,其中有一輛,我認(rèn)得,是存根的。看到存根的車,我心里還泛起了狐疑,存根現(xiàn)在可是無利不起早,他怎么會有興致跑來看賽牛,但也沒多想。人太多了,我和薪飯只能站在最內(nèi)圈靠近圍欄的地方,那里是最危險的地方,所以人少,還有點落腳的空。

      在斗場觀景臺最好的嘉賓席,我看到了存根,還有幾個像他一樣,西裝革履的人,其中有一個就是多日前在金碧輝煌的勾總。他們時不時地還在交頭接耳,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邊上的人小心地說,今年存根邀請了城里的老板們來參賽了,老板們不知從哪里搞來一頭長得跟大象似的牛,說是要稱王,聽說還下了什么賭注。我知道,這話有點夸張,什么牛也不可能跟大象似的。不過等到大家口中那頭青牛出場的時候,我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知道今年牛王的確非它莫屬了。老青牛一路過關(guān)斬將,當(dāng)之無愧地榮登了牛王寶座,奪得了滿堂彩。斗場上清空,只剩下牛王,上面的人正安排頒獎的時候,我望向嘉賓席,看到存根一行人在竊竊私語,還有人用對講機說話。場下的牛王出奇地安靜,讓人莫名的不安?;秀遍g,我看到勇勇一個趔趄,似是被人推了一把,從斗場大門進到了斗場上。

      棉襖、棉褲、棉鞋,勇勇穿了一身通體紅色的衣服,拿著不知從哪里來的炮仗,一手拿著一支香,一手拿著炮仗,笑嘻嘻的,一邊跑,一邊點,一邊放。在偌大的斗牛場,那炮仗發(fā)出的噼里啪啦的聲響,瞬時就被在場觀眾的呼喊聲所淹沒。看到場上觀眾熱烈的反響,勇勇停了下來,以為大家在為他歡呼,他揮著手向大家致意,場上出現(xiàn)了騷動,不知從場上哪里發(fā)出了一個聲音,像是用擴音器抑或是喇叭喊的:“傻子快跑”!

      勇勇聽到喊聲,以為是對自己的嘉獎,再次奔跑了起來,像是要用自己的一點行動為今年的斗牛錦上添花。勇勇在前面跑著,全然沒有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后,牛王已經(jīng)追了上來。斗牛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卻仍未結(jié)束,牛王再次發(fā)起了沖鋒。

      后來,卞莊去看斗牛的人都說,那一刻他們都捂上了雙眼,生怕紅色的血漿會濺入他們的眼睛,讓他們也跟著發(fā)瘋。但還是有部分人看到,一個人影,倏忽從觀眾席沖出,翻過欄桿,義無反顧拉開勇勇,但不巧的是,牛王的犄角正好從他的身體穿過。卞莊的人無論如何都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個跛子怎么可能那么麻利!

      薪飯救下了勇勇。

      接著,場上就是山呼海嘯的聲音,震耳欲聾。不知道他們是在為牛王助威,還是在為薪飯吶喊。但我的世界失去了聲音,滿眼都是紅色。我看到在場上,已經(jīng)勝利的牛王,一直盤桓在場上,一圈又一圈,在斗場上畫了一個紅色的圓圈。在牛王的牛角上,掛著一個殘缺的男人,他的一生,先是腳畸為人所棄,后失去了自己的手為人所唾,現(xiàn)在鮮血從他的身體里不斷涌出,腸子被扯落,耷拉一地,有的還掛在了牛王的頭上。

      薪飯死了,沒來得及做任何交代。

      后來公安也到了,綜合種種情況,認(rèn)定這只是一個意外,再加上青牛的主人表示愿意積極賠付,拿出二十萬來贍養(yǎng)薪飯的遺孀以及家人,卞莊便再無人有異議。甚至有人還說,早知道能有二十萬,自己就沖下去了,自己半輩子也掙不到二十萬呢。對于頂死人的牛王該做何處理,上面犯了難,這不是一般的牛,聽說還是進口的,一頭要上百萬,還要去別的地參加比賽。牛王的代理人是存根,因為存根積極賠付了,公安便沒有對牛做任何處理,牛也被存根暫時養(yǎng)在了自己在卞莊人工景區(qū)新起的別院里。

      薪飯被七手八腳抬到家里的時候,秋花當(dāng)場昏死了過去。幫忙的人倒有不少,壽衣也買來了,但鑒于薪飯的慘狀,無人敢上前拾掇,最后還是村里的老獸醫(yī)看在讓鬼走的面兒上,把薪飯給收拾板整,穿上了老衣。薪飯死狀太慘,卞莊的人說他是一定會化成厲鬼來找人索命的,所以沒什么人前來憑吊,只我一人。我不知怎的,從家里一路報喪,想哭哭不出來。過了卞莊河,快到薪飯家的時候,我看到讓鬼走拿著一截竹棍,正坐在自家門口,在他的頭頂懸著那面送魂鼓,一聲不響。我心一緊,兩股熱流從眼睛里流出:“兄弟啊!”

      讓鬼走動,送魂鼓鳴。

      薪飯身亡的第二天,一大早村上就來了人,存根也在后頭跟著,虎視眈眈,催促去火化。我知道他們沒懷好意,薪飯不入土,他們心不安。我告訴自己不能慌。我把讓鬼走拉到偏屋,跟他說了我的主意。讓鬼走點了頭,出了屋便對眾人說,火化可以,只能樹生跟著,誰也不用去,用不著。村上的干部看到有人能送,還不用麻煩他們,倒也爽快,當(dāng)場答應(yīng)。

      在火葬場,我買了兩個骨灰盒。兩個都是綠的,但只有其中的一個裝的才是薪飯的骨灰。

      薪飯出殯的時候,來的人卻不少,但他們都只是來看的。他們看過許多場轟轟烈烈的送殯,唯獨沒有見過這么冷清的出喪。薪飯無父無母,無子無侄,但總要有一個摔盆的人,這個責(zé)任自然落在了勇勇的身上。后來我想,這對勇勇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他為薪飯摔了盆,從此便是有祖的人了。

      沒有什么客要祭拜,大知很快便喊:“謝客!”。嗩吶聽到大知的信號,又看到抬棺的四個壯勞力起了身,吹打了起來。啞巴抱著肚子哭得死去活來,吱吱哇哇,眾人也不知道嘴里說的是什么。

      “爸爸啊!”勇勇嚎了一聲?;昱杷ぴ诘厣?,碎了一地。

      勇勇抬起頭來,臉上除了淚就是鼻涕,長長地掛在薪飯的鼻子上,耷拉著,像是一條瀑布。一條接一條的紅色溪流,蜿蜒著,從勇勇的額頭淌了下來,匯成了一條河。

      卞莊的人后來說,勇勇不傻,知道誰對他好。

      讓鬼走問我什么時候走,我告訴他,還有一件事沒了,了了就走。讓鬼走什么也沒說,從屋內(nèi)大梁上取下了他那面送魂鼓,拉著我,把我的手放在了鼓面上?!班亍薄班亍薄班亍?!我像是聽到了心跳。在我把手從鼓面抽走的那一刻,讓鬼走拿來了一把剪刀,說他老了,有些事做不動了,說完便將鼓刺破!

      牛王把人頂死的消息早就傳遍了整個縣城,甚至傳到了市區(qū),沒人敢接這個燙手山芋,所以一直被存根養(yǎng)著。薪飯的事情料理妥后,趁著夜黑,我?guī)Я艘淮蟀淖铀?,翻過墻頭,偷偷地來到了存根家里。牛王正在棚子里吃料,似乎還沉浸在榮升為王的喜悅里,以為我也是來巴結(jié)它,給它送食的,并沒有發(fā)出聲響。我小心翼翼地走到牛槽前,一股腦地把老鼠藥全部倒在了牛槽子里。賣耗子藥的告訴我,這里加了東西,這些牲畜越吃越要吃。牛王吃得津津有味,我知道它離死不遠(yuǎn)了。過了好一會兒,老鼠藥似乎才起了作用,但似乎又沒多大作用,牛只是痛苦地臥倒在了地上,沒有咽氣的跡象。我一步一步地靠到跟前,牛王這時才把我放在了眼里,好奇地打量著我。但我的手里已經(jīng)亮起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我對準(zhǔn)青牛的脖頸,一刀又一刀地刺著。牛王因為老鼠藥的緣故,已經(jīng)無力反抗,只能發(fā)出“哞哞”的叫喚聲,直到鮮血流了一地,最后一命嗚呼。

      我癱軟在地,撫摸著被鮮血染紅的牛角,說,薪飯!哥給你報仇了!

      聽到動靜,存根最先從屋子里跑了出來,緊接著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也從屋子里跑了出來,我看著面熟,想了好久才想起來,是卞莊的,男人出門打工去了。存根抖了抖披在身上的外套對我說,樹生謝謝你!給我解決了個麻煩!我說,我都整明白了,人在做天在看,別人賭錢你們賭命。存根說,他們只是想玩玩,沒想死人,更沒想到會沖出個人來去救一個傻子!我喘了口氣又說,你和你爹一樣,都是殺人犯,你和你的上頭都會斷子絕孫!女的要報警,被存根給制止了。

      最后我從地上站起來告訴存根,我的房子不拆了,他就是給我一百萬,一千萬,我也不拆,想修造大商場?那就從我家老屋繞過去!要么就讓推土機從我身上壓過去。說完這些,我便離開了存根家里。自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存根。只不過后來聽卞莊來城里的人說,存根混得還是風(fēng)生水起,就是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人都說,根爛啦,結(jié)不了果了!

      驚蟄的時候,那棵軒轅柏破天荒最先爆了綠,在樹尖尖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就像涂在天上的一抹。卞莊的人嘖嘖稱奇,聚在一起,說可真神了,死而復(fù)生,重得生機??吹杰庌@柏死而復(fù)生,卞莊有一些已經(jīng)上了七八十歲年紀(jì)的人,跑到鎮(zhèn)子里,聚在一起,不知是年輕人教的,還是看新聞學(xué)的,也有樣學(xué)樣,拉起了橫幅,舉起了標(biāo)語,意思是說,那棵軒轅柏就是卞莊的精氣所化,砍樹就是要他們的命,反正他們也活不久了,誓要與那棵軒轅柏共存亡!開發(fā)商看這架勢,也打怯了。這些老頭老太太可不比年輕人好拿捏,推推搡搡沒準(zhǔn)都能有人咽過氣去,最終無奈,同意公路改道,把那棵軒轅柏樹保護了起來。

      春分,我從卞莊離開。那天陽光正好,在路口等車的時候,我看到浩浩蕩蕩的隊伍從卞莊出發(fā),老人小孩手里都拿著裁好的黃表紙、扎好的白奠花,行進到軒轅柏樹面前,“撲通撲通”跪了下來。軒轅柏雖然留了下來,但因為要修路,林是留不住了,所有入林的骨灰都將移送福壽天宮,放入玻璃窗,他們這算是最后一次上墳,以后就沒有墳了。在軒轅柏樹旁,一隊西裝革履的人正在向過往的人散發(fā)傳單,若不是在那發(fā)傳單,卞莊的人見了肯定以為是黑社會的。一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身邊圍了許多人,里三層,外三層。眾人七嘴八舌,女的像是要哭了出來,說,你們說的都不是,我們打聽到的消息是孩子腳有殘疾。人群里有人問,你們是孩子的爹娘?

      爺奶!上了年紀(jì)的人說。

      我從人群中退了出來,看到:軒轅柏樹下,黃紙白花漫天飛舞;福壽天宮前,青煙白云霧氣繚繞。傳單裹挾著白花與黃紙共舞,鋪天蓋地,傳單上面沒有照片,只有“重金尋子”幾個大字赫然在列,昭然若揭。還有幾行小字:孩子有名叫行遠(yuǎn),父姓勾,母為火神廟人,三十余年前,被遺棄在卞莊大柏樹下面,如有提供線索者,重金或現(xiàn)房酬謝。

      我登上車的時候,讓鬼走正在路口忙活著出攤,勇勇在旁邊安靜地疊金元寶。

      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暖,沒有人再穿厚衣服。當(dāng)我上了車坐定,透過玻璃窗往外眺望的時候,分明地看到,啞巴手里拎著金山銀山,從不遠(yuǎn)處走來,她的肚子高高隆起,正像是一座即將噴發(fā)的山。

      王明憲,90后青年作家,江蘇徐州人。研究生畢業(yè)后,從上海輾轉(zhuǎn)深圳謀生,現(xiàn)居南京,就讀于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系,攻讀博士學(xué)位。有小說及批評文章發(fā)表于《西湖》《廈門文學(xué)》《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寫作》《中華讀書報》《博覽群書》《上海魯迅研究》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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