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元
我的辦公室在出版大廈十一層,電梯上下。我卻愛步行,上樓有二百四十八級臺階,到辦公室便有一種“攀登”的感覺。這很讓人愜意。有一天,登上了十一層,站在窗前一望,才發(fā)覺天空是無限透明的蔚藍,美極了。凝望一陣,突然又發(fā)現遠處是巍峨的山峰,山巔有部分被白雪覆蓋。藍天下的雪峰格外肅穆,格外莊嚴,更顯出一番靜美,是出現了海市蜃樓的奇觀么?癡呆了好一陣,我才驀然想起杜甫的詩句:“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边@是我唯一一次在市內見到老杜筆下的美景??上А拔母铩北怀乙詠恚揖筒粚懭沼浟?。真遺憾沒有記下這一天,時間飛逝,就連是哪一年也忘記了。但我頭腦中那一幅美景,卻是永久地留了下來,至今還猶如彩色照片那樣鮮明絢爛。今年,成都被評為了全國的“魅力城市”,不知什么時候可以重現那種美麗的遠景?
攀登二百四十八級臺階,可以看作是一次微型的登山活動。特別相似的是,登樓也是曲里拐彎的,樓道恰似山道彎彎,甚至在某種特定的情緒下獲得走在峨眉山道上的感覺。一層樓就是一個出版社。海上一層樓,便可以見到一個鋁合金和保麗板構成的小屋。有時,我便將其想象成一個涼亭,一座小廟。其實,這些臨時小屋大都是用作收發(fā)室的。也有作編輯室的,這樣的“編輯室”往往就只有一個人辦公。我就想,一個人一個辦公室,那真是一種幸?!谝粋€靜靜的小廟里讀書,既可以覽“嘯劍挑燈宏志”的典籍,又可以散“讀書悟道素心”的幽情,難道不是一種難得的幸福嗎?后來,這種小屋因“占用防火通道”而拆除了,這片空地上便擺了幾盆花木。每層樓上的花木樣態(tài)各異,有時,我甚至想,這些花木的形狀和顏色,不也反映了樓層管理者的精神狀態(tài)?這樣,平平淡淡的登樓,除了登峨眉山的感覺外,又讓人有了更多的遐想。
每登一層樓,不僅可以看到迥然不同的花木,還常見到一些迥然不同的人。有的是作者,他們或許因初來乍到,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和莫大的期望來送書稿,目光中常閃爍著一種(完全不必要的)不自信;有的是來購書(特別是為孩子購書)的讀者,當你告訴他購書要到對面那座樓時,他會流露出感激的笑,再三稱謝(其實,我們才該謝他呢);有的明明是熟人,見到的卻完全是一副陌生的面孔——這樣的人,或許自恃有權,覺得你應當對他點頭哈腰,或許自感是魯迅,覺得你應當向他頂禮膜拜——對此稱正人君子,我只好敬而遠之??上驳氖?,因登樓而加快的心跳和呼吸未曾平息時,常常為辦公桌上的作家來信或書稿而激動。讀他們的信件和手稿(現在多為打印稿或“電郵”了)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我常常用毛筆給他們寫信,得到回復和書稿,心中會澎湃起一種成就感。因了這些聯系,我為葉圣陶、沙汀、艾蕪、蕭乾、馬識途、王火、張中行、秦牧、李國文、劉心武、蔣子龍、韓少功、梁曉聲、張煒、肖復興、周大新、余秋雨、石英、周濤、朱曉平等作家做過責任編輯。翻開我責編的《人民文學》叢書《你別無選擇》《你不可改變我》等,又可憶起為劉索拉、何立偉、賈平凹、林斤瀾、莫言、鄧友梅、李銳等編稿、寄樣書等愉快的往事。在我的抽屜里,還放著王蒙、鐵凝、方方、池莉給我的復信,我隨時期待著他們的大作。我還為四川的陳之光、克非、高纓、丁隆炎、包川、周綱、賀星寒、傅恒、吳因易、魏繼新、高虹、譚力、雁寧、李林櫻、文雯、何開四、廖全京等作家、評論家編書編稿。詩人楊牧的《天狼星下》、葉延濱的《獻給詩人的歌》等在大型文學雙月刊《峨眉》發(fā)表。我?;貞涍@些事情,是因為我老了嗎?也許是,雖然我尚不算老(我贏得過登樓比賽中年組冠軍)。而這些事情,對于一個職業(yè)編輯來說,難道不值得回憶嗎?
記憶中,還會浮現一些特殊的事情。一天,我登上高樓,喘息未平,一位農民模樣的年輕人向我迎來,他說他家很窮,種田又不值錢,他在一片河灘上篩沙石。我也干過這種活路,深知其中味,同情油然而生。來到辦公室,我漸漸發(fā)現情況不對。我從他眼神中感到一種射人的光芒,接著,覺得他神經似有異常。他說,篩沙石很累,他便想減輕勞動強度,為此,他絞盡腦汁,終于發(fā)明了永動機。但是他沒有錢來制造,便想寫一部長篇小說,以稿費來制作理想中的機械。他一定要我答應出版他那虛擬中的巨著,不然,他今天就從窗口跳下去哦不禁傻了。慢慢穩(wěn)住他,好言相勸,又講我在農村的經歷,吃了哪些苦,如何在粉碎“四人幫”后考上大學,在編輯這把椅子上還沒坐多少年,如果你從窗口跳下去,這里是十一層樓,登上來有二百四十八級臺階,你會沒命,我也脫不了干系。最后,我給他二十塊錢,讓他去館子吃頓飯,然后趕汽車回家。如果說,這是一位“悲劇性狂人”,那么,生活中還有“喜劇性狂人”。如果說悲劇性狂人常常表現為精神分裂的話,那么,喜劇性狂人則常常表現為人格分裂。后者如南宋之張浚。他飽有逢君之術,總是分裂自己,以從君意,“以大奸大惡而為大忠大賢,當時稱之,后世信之”。然而,史書上的閃爍其辭不能永遠蒙蔽別人,清朝就出了一個文人廖燕,“起而非之”,把這個正人君子“黨秦檜,陷武穆”的真面目撕將開來,讓識者喟嘆:“多時漏網之奸,忽然抵罪,誰謂文章無權?”改革的浪潮,也是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的。某些一時“光輝”的“弄潮兒”,言語輕狂,行為放肆,到頭來不也成了階下囚,不過是“喜劇性狂人”而已?他們只為張浚者流而得意,不知道還有屈原、賈誼、晁錯、柳宗元、蘇東坡……這就是悲劇性狂人常常讓人肅然起敬或悲憫同情,而喜劇性狂人不過徒增笑料、遺臭萬年的緣故。
記憶中,二百四十八級臺階上的辦公室總是很擁擠的?!兜谌卫顺薄分心欠N在家中個人辦公的設想僅僅只是一種設想。很多單位的領導者出國考察取經回來,都說國外是很多人在一起辦公,這樣保證高效率。于是,在不少單位,特大辦公室不斷出現,幾十個人在一個大堂辦公的情形屢見不鮮。只是沒有見到過幾個(有的單位應有十來個)領導在一間大房里辦公以提高工作效率的。這自然讓人想到,一個人一間辦公室是一種權力。哎,說到這里,不禁想到,我在二百四十八級臺階之上,還真有過一段時間是一個人一間辦公室。不過,我不是由于權力,而是由于失去權力(是的,我曾擁有過一點小權,作為常務副主編主持過一家大型文學雙月刊的工作。這點小權帶給我的,除了繁忙,還有煩惱,以至不愿回憶)。命中注定的??院?,我曾和幾位都不同屬一個編輯室的人“合流”俄們戲稱“聯合國部隊”)到一間辦公室里。有兩個因留職停薪等故離開了,另一個比較特殊,不來坐班,故我一個人陪著四張舊桌子三個破書柜自得其樂。完成利潤指標之外,讀了兩本古籍,一天,竟然得一聯句:“史無春秋異,人有今古同?!弊詡€兒樂了半天。
現在,我即將要告別二百四十八級臺階上的辦公室了。當然,我是自己選擇了“內退”而離開的。正如我常常登樓,或喜,或憂,或喜憂參半地走進辦公室一樣,現在我又有喜,有憂,即且喜且憂地準備要離開自己的辦公室了。一個熱愛工作的人,要離開他的辦公室了,心情不可能是平平靜靜的。站在二百四十八級臺階上的大窗戶前,成都的天空陰沉沉的。難得碰上一個好天氣,但好天氣畢竟還是有的。一旦要離開雖然坐煩、但畢竟又是度過了人生中最年富力強時段的辦公室,當然不無幾許繾綣與留戀。正好我手上有一本老師的專著、一本同學的小說必須要我編完,我也想這頗有紀念意義的兩本書編輯、出版得可人一些,故我還得在辦公室坐到年底。此際,心境已較平和,涌入汜憶的,多還是那些頗為溫馨的事情……
在二百四十八級臺階上的窗前徘徊,有時馳思甚遠。人類也許不能永久居住在這個地球上,但人類又必須居住在這個地球上,哪怕這個地方有狡猾的狐貍、兇殘的豺狼、頑惡的虎豹和許多必須新給它命名的細菌和病毒如SARC。那么,在一個單位的情形,又是如何呢?作為社會細胞或縮影的單位,不可能是透明的水晶宮,更不可能是真空。改革的時代,“單位的人”逐漸轉化為“社會的人”。已經在兩個單位里“居住”了三十多年,思維有了某些定式,行為形成某些習慣性反應,面對更加復雜而廣大的社會,一時間,難免有幾分忐忑。但我知道:自由,永遠是對人類最大的誘惑。而自由,必須靠自己去創(chuàng)造。
這天,看完一本清樣,來到二百四十八級臺階上的大窗前,成都是一個少見的晴明天氣。雖然未能再見到遠處西嶺之巔的千秋之雪,但天空的瓦藍中,陽光如雨。我的心情,向著那份絢麗與燦爛,飛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