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不堪造反派虐待和凌辱的鄧樸方選擇了跳樓自殺。對那段夢魘般的往事,鄧樸方一直不愿回憶。36年后,鄧樸方首次披露當時的情景,以下是中央電視臺記者對鄧樸方的訪談——
名字是劉伯承取的
記者:你這個名字很有來歷,我們想跟您證實一下,是劉伯承取的嗎?
鄧樸方:那時候在重慶,我們兩家住在一起,孩子們都在一起玩,要上學,該取個學名了。劉鄧兩人多親熱,所以父親就請他來取。
記者:你父親自己可以取呀。
鄧樸方:劉帥的學問好啊,父親尊重劉帥??!因為我小名叫胖胖,p是“胖”字的元音,ang是“胖”字的輔音,所以劉帥就用元音取了個“樸”字,用輔音取了個“方”字,他親自查字典找的。“樸方”兩個字就是樸素、方正,這個名字對我影響很大。
記者:對您有什么影響?
鄧樸方:我覺得樸素、方正,我這一輩子好像都這么做過來了。
童年不知爸爸是啥官
鄧樸方出生在戰(zhàn)爭年代,幼小的他隨著父親轉戰(zhàn)遷徙,直至新中國成立后,20世紀50年代初期舉家遷往北京。正像劉伯承給他取的名字一樣,雖然父親是國家領導人,鄧樸方仍然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樣過著樸素的生活。
鄧樸方:我上八一小學,那個時候學生里面也有一種不好的風氣——比誰的爸爸官大。都是軍人子弟嘛,誰的爸爸是團長,誰的爸爸是司令,誰的爸爸是將軍。別人問我,你爸爸是什么,我不知道爸爸是什么,什么都不是,覺得好像我們比別人低一等似的。
記者:好像你上中學以后好長一段時間,你的同學包括老師都不知道你是鄧小平的兒子?
鄧樸方:是這樣。我在十三中上學,都到高二了,我們團干部活動里面說是不是要請我父親題個詞什么的,后來團委書記交代給另外一個團委委員,說你去找鄧樸方去說去,他父親是總書記。那個同學說,啊,他是總書記(的兒子)。我們都同學五六年了,他還不知道我的父親是總書記。那個時候沒想到,不覺得這是個事,你和別人都是一樣的,沒有什么優(yōu)越的。
造反派逼他揭發(fā)父親鄧小平
然而,樸素的鄧樸方也無法脫離浩劫的漩渦。1966年,也就是他上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很快,父親鄧小平成為斗爭核心,鄧樸方以及姐姐鄧林、妹妹鄧楠都在各自的學校受到了批判和管制,造反派試圖從他們身上拿到鄧小平的罪證。
記者:找你們的目的就是想通過你們揭發(fā)你父親的事?
鄧樸方:就是這樣。
記者:揭發(fā)了嗎?
鄧樸方:不可能,就想找茬兒也找不出來。但是當時北大的主要目標就是無論如何要找到他的罪名。
記者:最后把你們帶到哪兒去了?
鄧樸方:把我們帶到那些武斗基地里邊。
記者:做什么呢?
鄧樸方:就是審問,一天到晚審問。
記者:審什么?
鄧樸方:審什么,鄧小平和我們的關系。他們又捕風捉影抓住我,說我攻擊江青,就是想把我打成反革命。
記者:攻擊江青這事有嗎?
鄧樸方:我也不是攻擊,就是說江青在北大那個大操場上講話,講得很不像樣子,我在底下說了一句:“看你猖狂到什么時候?”被人聽到了。
難忍“反革命”帽子選擇自殺
由于鄧樸方是鄧小平的長子,所以造反派就把工作重點放在了他身上,對他進行殘酷的迫害,并把他打成了反革命,取消了其預備黨員資格。1968年8月,不堪虐待和凌辱的鄧樸方選擇了跳樓自殺。
記者:是什么樣的壓力,會讓你感覺到絕望?
鄧樸方:說老實話,我自己也很革命。當你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很強烈的革命者,被當做反革命,你處處被作為反革命的時候,那個時候是不能忍受的。所以一旦聽到他們開始稱呼我反革命,我就想我到頭了,該結束了。
記者:你開始采取這個極端的行動的時候,肯定是抱著一個必死的想法。
鄧樸方:對,當時的想法就是已經(jīng)到頭了。
記者:受傷以后被送到哪兒?
鄧樸方:受傷以后開始被送到北醫(yī)三院,北醫(yī)三院住了一段時間以后,沒有做手術,后來就送到北京大學校醫(yī)院。
記者:為什么沒有手術呢?
鄧樸方:當時像我們這樣的反革命,當然是不可能給你做手術的。蘇醒過來以后,我心如死灰,生和死已經(jīng)無所謂了。
最難熬的那段時光
因為得不到及時治療,鄧樸方胸部以下完全失去知覺,造成了無可挽回的高位截癱。受傷半年之后,造反派徹底放棄了對他的“關顧”,把他送到了北京郊外的清河福利院。此時,鄧小平夫婦已被下放到江西,對于鄧樸方來說,這是最難熬的一段時光。
記者:有人照顧你嗎?
鄧樸方:那就是一個大屋子,12個人,照顧我們的就是同屋的80多歲的一個老頭兒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傻孩子,他們兩個在這屋里面能走動,然后是我們這些不能動的。
記者:生活呢?
鄧樸方:生活談不上,一去以后就給你發(fā)一身棉衣、棉褲,就是光著身子穿這些棉衣棉褲。
記者:光著身子穿?
鄧樸方:對。平常除了吃飯什么的,就是做做手工。當時福利院加工紙簍,過去的紙簍是鐵絲編的,編紙簍叫做編筐,然后編一個筐子四面的幫是3分錢,編一個底是1分錢。
記者:你會做這個嗎?
鄧樸方:我學兩下立刻就是高手了,我編得又快又好,一個月掙幾塊錢,然后就去小鎮(zhèn)子上,跟幾個人來兩碟花生米,一塊喝點酒。
記者:你自己有沒有采取什么行動?
鄧樸方:后來我說病還是要治治,我就搖著車子,從清河搖到中南海,我記得搖了很長時間。那是5月份還是什么時候,天很熱,我就穿著棉襖,從清河一直搖到中南海。
記者:現(xiàn)在開車大約可能需要1個小時。
鄧樸方:記得有一個坡,我搖不上去,后來路邊有個人幫我推了幾把,才把那坡拱上去。那時候搖到中南海西門,我就同門口的人說,我要見一見領導。一個戰(zhàn)士把我放到西門斜對面的馬路邊上,我就在那兒等了好長時間。又過了很長時間,他們有人說給你再換個地方,把我和三輪車一塊抬上吉普車,拉回福利院了。我也做過上訪的,這也算是上訪吧。
深沉的父愛
1971年6月,經(jīng)過父親鄧小平的多次爭取,中央最后同意把鄧樸方送到江西。在江西的這段日子,鄧樸方感受到了鄧小平深沉的父愛。
記者:這個時候已經(jīng)跟父母幾年沒見面了?
鄧樸方:我們大概從1967年以后就沒看到父親了,到1970年,三四年吧。
記者:三四年沒見面,分手的時候你是家里的長子,很健全的人,這個時候再見到你的時候是這樣,父親沒有說什么?
鄧樸方:他沒說什么,就是眼睛看我,無言相對。我也沒說什么,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我就不記得當時是流淚的,但是心里面的淚是在流。也許淌的是淚,也許淌的是血。
記者:在你身上發(fā)生這種悲劇,你父母心里應該是非常難過的,你能看得出來父親難過嗎?
鄧樸方:看不出來,難過是一定的,但他不會表現(xiàn)出來。
記者:作為一個國家領導人,他沒能照顧自己的孩子。
鄧樸方:但是他自己從來不說這事情的,家里一直到“文革”以后,他也從來不說這些事情……我惟一對不起的就是父親和母親。
記者:怎么講呢?
鄧樸方:因為我自己的行為造成了父親母親的痛苦,我覺得非常對不起他們,他們是精心培養(yǎng)我、教育我、愛護我,而我呢,卻給他們這么大痛苦。
記者:你一直自責?
鄧樸方:是的,一直是這樣想的。在那后來,90年代了,我跟張百發(fā)接觸的過程中,他給我講過一段事情。他跟我講,80年代初期的時候,前三門建了那一排宿舍樓,修了一條路很漂亮。當時父親去看,看了以后父親就跟他們說,你們說房子將來可不可以作為商品?我看將來會作為商品。如果將來買房子的話,我要給我大兒子買一套,他是因為我而受傷的,其他的孩子我就不管了。我聽了張百發(fā)那個話以后,我覺得這實在是父親的一片心意,他的內心的這種痛苦他從來沒有表達過,也沒有說,但是在這件事情上看出他自己內心的一種傷痕。他的這種傷痕越深,我的傷痕也就越深。
(高良、邸志堅薦自“央視國際”網(wǎng)站 本刊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