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來電話:我想你!我披上外衣就往外跑。總是這樣,她一召喚,我就馬上跑去,瘋了似的,不顧一切。我們離得很遠,她在這城市的東邊,我在西邊,我需要橫穿整個城市。叫出租車。我催促司機快,快!有一次,一個司機問,你不會去接危重病人吧?那該叫120,我可不愿半路擱在我車上。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忌諱。我說不是去接病人,而是我本身就是病人。他在前視鏡盯了盯我:你?什么病?我笑了,戳了戳自己的心臟:這里病。
終于到了她家。她已經等在門口了。抿著嘴,盈盈望著我。她向我伸出手,手指搭著手指,把我緩緩牽進屋里。一步一退,一退一頓,像個儀式。夜深沉,恍若夢中。
她叫娜拉。她總是在半夜想見我。她說,我想死你了!我說,你現(xiàn)在才想?。课铱墒且徽於荚谙肽?。她說你當然有腦子想了,你是體力勞動者。
她稱我是體力勞動者,因為我是電腦工程師。工程師應該是腦力勞動者啊,她說不,只是技術活,只要掌握了技術,身體去做就行了,而她自己才是真正的腦力勞動者,她是作家。
反正她要怎么說就怎么說,她要怎么樣就怎么樣。她要你來,你就得來,不來就是不理她了??蛇€沒說幾句話,她忽然又叫:哎呀,時間不早了,我要開始寫作了!也就是說,你得走了。風塵仆仆橫穿一個城市,乘了這么久的車,就呆這么一會兒?
誰叫你這么久才來!她說。
還久啊?出租車都成了救護車了。
我不管。我想見你時你就要立刻出現(xiàn)。她說。
那我就住這了。我就說。
她捶我:流氓!
我知道她會這么說。她是絕對不允許的。但是我真的渴望跟她長時間呆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她不寫作,我也不需要上班,我們呆一起,要多久就多久。那只有去旅游度假??墒菚r間呢?我有年假,她卻沒有。她寫作。她總是很忙,沒完沒了的忙,跟工廠開動了機器一樣,有時我覺得像是吸鴉片。第一次見到她,是她的電腦故障了,人家向她介紹了我。她叫:我要馬上修好!迫不及待。倒好像她是指揮官??伤挠脖P根本讀不出來,機械損傷,也就是說,硬盤里的數(shù)據(jù)要全部報廢了。那怎么行?她叫,好像丟了性命。這里有我的全部心血啊!三十萬字,你快幫我!我說,好吧,我試試,你先放這吧。其實我也喜歡文學,我很知道那硬盤里東西的重要性。不行!她卻說,要馬上,馬上!你馬上就給我救出來!簡直像催命鬼。我索性說,還得試試看能不能救出來呢,這是世界技術難題!她愣了。求求你,你一定能夠救出來!一定能夠救出來……她囁嚅,勿寧是在祈禱。
后來她說她是抱著很低的希望了。但是我卻成功了。置于死地而后生。她竟激動地抱住了我。我們很快相愛了。
她也渴望有個閑下來的時候。找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她說,誰也不認識我們,甚至,荒無人煙!好?。∥艺f。我也很喜歡。當然這喜歡里也隱含著企圖:兩個人,既然一起出去了,就可能發(fā)生一些事情了,比如住在一起。
她終于可以讓自己一個星期不寫了。不容易,找個不寫作的理由,我不知道她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我就也去調了年假。去哪里?網上找,電話打,去旅行社問。其實我并不關心去哪里,只要跟她一起出去,去哪里都一樣。她是我的旅游勝地,惟一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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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情侶度假!她卻說。
噢,我忘了,她忌諱這詞。她一直不肯承認我們是情人,因為她有丈夫。她丈夫在北京做生意。明白地說,我們是婚外情。只是平時因為他丈夫不在,我常會忽略了這個現(xiàn)實。但是她似乎并沒忘記。她很敏感。她說我們只是很好很好的好朋友。怎么個好法?非常好,非常好,非常非常好……再怎么好也表達不了我們的親密。好到想咬你!她說,就在我下巴上咬了一下。
娜拉喜歡咬我,但是從不肯吻。也許是咬不關乎愛,甚至還能表示恨?有時候我覺得她簡直是自欺欺人。比如她不讓我碰她。請把你的爪子拿開!她總是說?;蛘呓校涸趺蠢蠍蹌邮謩幽_?咸豬手!我說我愛她。她說,這不是愛,是需要。
有區(qū)別嗎?
男人跟女人不一樣。她說,男人可以有性無愛,女人可以有愛無性。
你說什么?我叫,有愛無性?這么說,你有愛,你是愛我嘍?
她被我搶了白,猛地臉漲得通紅。誰愛你了?誰愛你了?想得美!不理你了!
她真的生氣了,好幾天不理我。我常常自作自受。現(xiàn)在也是,提什么“情侶”,她本來就如驚弓之鳥,這下被驚飛了。一起去旅游,會讓問題變得具體了。
2
我沒想到這么嚴重。我只知道我愛她,她實際上也愛我,愛就是最大的理由。當然可能也因我沒有結婚吧,我沒有轉身面對自己配偶的時候。她有,何況她又是女的?
女人跨過這道坎,比男人難得多。
我所以不結婚,是因為害怕被埋進那個墳墓。瞧著結了婚的男人那種閹豬樣,我的小腹部總會被剪了似的生疼。老婆盯旁邊,孩子纏腳邊,老婆叫:他爸,你看,又不聽話啦!指的是孩子。孩子正被母親拴在胸前,控制著。孩子掙扎,去掀母親下巴,母親避著,仰著脖子,像一頭引吭的母豬。嚇!孩子他爸就沖過去,兇著臉,背心短褲,短褲褲腿被震得一抖一抖的,他已發(fā)福,手臂肌肉已松弛,拿著小竹批。把手拿出來,他叫,打!
猥瑣得可以,太可怕。我還看見一個男人在隨帶的皮包里惡狠狠掏了半天,掏出一支圓珠筆,用食指和拇指夾著打孩子。孩子哇地大哭了起來。他還罵:操你媽的!操你媽的!
這是我在旅行社營業(yè)廳看到的。大家都笑了。你還不就是操他媽嘛!要不他怎么生出來?可是那父親沒有笑,恨恨地。好像他不是來辦旅游手續(xù),而是來泄憤似的。也許他老婆不讓他晚上出去,要他呆在家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看她。她有什么好看的嘛!現(xiàn)在好容易要出去旅游了,卻還要拖著她。倒不如不去??墒遣蝗ビ植恍?。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想跟她去?又會被責問。我慶幸自己能夠跟愛的人一同去旅游。我去找娜拉,向她賠罪。我說我還可以去找別的方案,普通的方案。她說不去了。
去吧,我說,去開開心。
跟你去不會開心的。她說,不跟你一起去。
怎么了?
不安全。她說。
我笑了。我知道她指什么。我說,安全的,你別怕,我保證不會動你的。
我怕我會動你。她居然說。
她說著還做出虎視眈眈的樣子。我很吃驚她居然這么說,難道她真的是這樣?
她旋即笑了。
算了,去北京了。她說。
北京?北京不是他丈夫的地盤嗎?
是呀,她說,我要去探親。
怎么忽然變探親了?我知道她跟她丈夫感情不好。有什么好探親的?我說。
他是我老公啊,她說。
她居然這么強調。她一直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提她老公的。我愣了。你這是怎么了?我問。
什么怎么了?
不是說好我們一起去的嗎?
不行!我不能跟你去!她說,口氣忽然變得很堅決。好像她是在說話中讓自己思路清晰,意見堅決起來的。
我要是跟你去了,就等于跟你私奔了!她居然說。都什么年代了!難道她是這么老套的女人?我急了。你是不喜歡我,我知道。
我不敢說“愛”,她忌諱這個字??蓱z的咬文嚼字的作家哪!
不是。她說。
是!
不是。
是!我說,你不愛我了!
我終于還是說出了“愛”。我想尖銳地扎她。
果然她跳了起來。好像被潑了臟水似的。你說什么呀!她叫。
你不愛我!你根本不愛我!我更叫。
你小聲點!她驚慌地瞥了瞥鄰屋。鄰屋躺著她大姥姥。娜拉的姥姥和母親都去世了,大姥姥卻還活著。大姥姥已經一百多歲了,活成千年老龜。白天請一個保姆照顧著,晚上保姆回家了,老人家就睡覺。我以往都是晚上去,所以她一直沒發(fā)覺我。其實白天她大部分時間也在睡覺。她的眼睛瞎了,身體也癱了,東西也吃得很少,只有耳朵還靈著。
大姥姥屋里發(fā)出個聲響,是喉嚨里的痰。是海茂回來了嗎?她問。
海茂,是她的丈夫。是我,我回答。
娜拉緊張地拉了我一下。你說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那么說。也許只想惡作劇,她一直不承認我們的關系。也因為剛好保姆出去買東西了吧,我只是面對著這老人,她太老了,像神靈,面對她,我有一種幽深觸到心底的感覺。
哦,真的是海茂?。〈罄牙颜f,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回。我仍然說。我感覺到娜拉又把我的手拽了一下。她臉已經漲得紫紅。你瞎胡鬧什么呀!她說。
過來我看看。大姥姥忽然說。
我愣了。這我沒料到。她臉色煞白。大姥姥,現(xiàn)在沒空的,他剛回來,有點事……她支吾。她看了一眼我,好像不甘愿被我沾了便宜似的,一瞪眼,扭過臉去。
怎么過來一下就沒時間了?大姥姥仍堅持說。
沒轍了。其實去一下倒沒什么,大姥姥眼睛已經看不見。只是她的耳朵并不聾,還很靈,怎么就會判斷錯呢?
3
大姥姥躺在床上。我第一次看見她,但是我不知道她長得什么樣。一個人老了,特別是一個女人老了,她長得什么樣已經不重要了,性別也已模糊。我們只知道她是個老人。
她居然出生在十九世紀。曾聽娜拉說,她原來也很青春美貌的。我竭力想象她原來的長相,一襲旗袍?甚至還很優(yōu)雅?但是不管你什么樣,你只要有了丈夫了,你就會被撩起旗袍,摁著操。你必須順從、遷就,因為他是你的丈夫。只要那個叫丈夫的男人要,你就得給,不管你喜歡與否,生病與否。除了來例假,才因為他們忌諱經血不吉利,才放了你。我懷疑這禁忌原來是女人們嚇唬男人、保護自己的陰謀。弱者女人用陰謀保護自己。
大姥姥很早就死了丈夫了。她嫁的是個鴉片鬼。鴉片鬼把她當工具用了幾年,又撒手丟下了她,死了。她沒再嫁?,F(xiàn)在她摸著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是一雙長久沒有被滋潤的手,冷而糙,像蛇皮。莫不是因此才判斷不出來我是誰?她把我整個手臂摸個遍,居然認可了,抓在我手腕上,問:現(xiàn)在回來了?
嗯。我回答。
不走了?她問。
嗯。
可別走了,夫妻在一起,才是夫妻嘛!老人家居然說。
我們都愣了。我沒料到老人家會這么說。我甚至懷疑她是故意的。難道她沒有摸過娜拉丈夫的手?莫不是我半夜溜來,早被她洞察?她那閉著的眼皮很透明,神秘莫測。
遠水不解近渴,畫餅不能充饑!她又說。
說得讓我心里發(fā)毛。我懷疑,她那眼睛不僅能看見,而且能穿透一切。
娜拉害怕了,慌忙支個理由想逃出去。別這么急!大姥姥說,來,把你的手也拿來。
娜拉不敢。
來!老人家固執(zhí)地叫。
娜拉仍然沒有伸出手。那手縮著,好像躲避著測謊器。
老人家急了:你還認不認我這大姥姥!
娜拉這才遞過手去。大姥姥抓住了,也摸著,突然把這手壓在我的手上。她慌忙躲閃。在平時她還可以不當一回事地讓我碰她一下,但是現(xiàn)在卻是被抓著確認,她害怕了。我明顯感覺她的手在發(fā)抖。我倒忽然生出一絲得意。
你們好好過。大姥姥說。
好!我應。
她恨恨瞪我。
我猛然握住了她的手。我瞧見她簡直驚愕了。我賴皮地笑了。她的手在被我抓著,像驚悸的小白鼠。她怒不可遏甩掉我的手,走了。也不管她大姥姥在大聲喚她。大姥姥緊緊地咳嗽了起來。她卻也不回頭。我連忙把大姥姥扶起來,拍她的背。老人家終于平息下來了。你要好好待娜拉!她說。
我點頭,心里猛地有一種咬破酒心糖的感覺。
我跑出去找她。她并沒有走遠,就在門外。你充當什么孝子賢孫?她說。
我一愣。關你什么事?她又說,這是我們家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哦,是,是她家的事。她從來沒有這么對我說話。以前她有事,就叫我,好像已經理所當然了,從來沒有說是她家的還是我家的?,F(xiàn)在我猛地被她一腳踢出了門外。你家?你有家?我叫。
這就是我的家!她應。
你一個人的家嗎?我反問,你的家,你家人呢?
在那邊。她指大姥姥。
還有呢?我故意追問。
還有我丈夫,她果然說了,他在北京!他去北京謀生去了!我留守看家,不行嗎?
她顯出很溫馨的樣子。我就討厭她這種矯飾。是不是寫文章就需要這種矯飾?讀小學時老師總叫我們用華麗的詞藻。她甩甩頭發(fā),冷冷地瞥著我,好像我只是站在她家門口,她擋著家門,手把著門扇,就要關門。是的,我只是一個外人。我感覺頃刻間一切都失去了。還不就那個小本子?我說。
是的!她干脆說,這是合法!
合法?我叫,合法占有?
是的!她叫。
那么合法強奸呢?
也是!她叫,簡直不講道理。她不像個作家,倒像個愚昧的村婦。她一扭頭就鉆進自己的房間,她的書房兼臥室。他幾乎不在家,那只是她一個人的窩。
4
她的臥室有一張奇大無比的雙人床。是她自己設計的。只有她一個人睡,她為什么要設計這么大的床?難道是為了給他留個牌位?
她曾說她一個人睡,從來沒有睡暖和過,到早晨腳還是冰的。女人需要男人的熱量。她一個人如何熬得過那漫漫長夜?莫不是因此她才要半夜寫作?有一次我問她性怎么解決,她說,不去想它唄。掠了掠頭發(fā),一臉輕松。太可怕了!不去想就不存在了嗎?也許是吧,陰道本就是閉合無縫的。沒有空虛,不必探究。太可怕了。我們生活中有多少不能探究的問題?我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建立在麻痹之下的,我們的身體本來就有一種阿片樣物質,那是與生俱來的體內毒品,要是沒有它,我們一刻也不得安寧,我們會感覺到血液每時每刻在身體里奔走,神經像閃電一樣布滿全身。有了它,我們就覺得我們平平靜靜地活著是理所當然的了。
他幾乎不回來,回來也只有住一天兩天。過年也這樣。有一年大年初三,她打手機給我,我問她在哪,她說在街頭哭。我很吃驚。她說他已經走了。后來我們約去酒吧喝酒。仔細想想,我們就是在那時候開始相愛的。兩顆孤獨的心,不用其它理由了。取暖,她喜歡這么說。
現(xiàn)在她坐在床上。我第一次瞧見她坐在床上。坐在床上的她顯得像那么回事,一個賢妻,不,是舊式婚禮上蓋著紅蓋頭端坐在床上的新娘子,等待著合法的強奸。
她顯得很焦躁。又很無奈。她說,好了,你走吧!我求求你。她向我作著揖。我感到心痛。她從來沒有這么低姿態(tài)地求我,我看出了她內心的惶惑。你走吧,她又說,我要休息了!
她說得急煞煞的,急煞煞要納入她的規(guī)范:她已經是人妻了。
一個女人成了人妻,她該變成什么樣呢?我曾經尋思那些人妻,她們是不是昨晚剛被自己的丈夫奸污過?她們常會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數(shù)落自己的丈夫,是不是也包括被奸污的幽怨?但是她們還得繼續(xù)扮演家庭主婦的角色,挪著因下身不適而有點蹣跚的步子,操持家務,相夫教子。我曾經聽見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說:就是做那事啦,那半路死的!中指一戳。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這么說時并沒有羞澀,因為對方也是被同樣對待的人,這很正常。只要是人妻,那褲子里面都有著屢屢被虐的傷口。她也不憤怒,只是無奈,甚至好像只是怨恨她丈夫別的事,比如好吃懶做啦,不顧家啦,老把煙灰抖到被頭上啦。
我曾為滿街有主的女人感到惋惜,她們長久被占有了,只能屬于自己的丈夫了。難道她們不憾然?一個人一生只能和一個人做愛,是多么的可悲。因為你不是我的丈夫,所以無論如何不在我考慮之列;因為你是我的丈夫,我就無條件地給你,不管我喜歡不喜歡。當然你要問她們,她們也可以回答你,她們確實不喜歡跟別的男人做,因為她們的潛意識已經被規(guī)戒了,她們已自己切斷了通往真實的路。
這里面要是有愛還好些,但是你有愛嗎?
你怎么知道我沒有愛?她辯。
她居然這么說。那么你也愛我嗎?我反問。
我沒愛你。她說。我知道她會這么說。她應該慶幸她從來沒有承認對我的是愛。不管我多么愛她,也不會得到她的愛;不管她丈夫多么不愛她,她也仍然把愛給他,要去他那里。
那么好,我說,那么我問你,他要是愛你,為什么他不跟你做愛?
我這么揭她,簡直惡毒。我知道。我瞧見她的臉唰地白了,嘴唇哆嗦。但是我無可選擇,只有這樣才能遏制她。那是她曾經跟我說過的,她丈夫即使回來了也不跟她做。丈夫不跟妻子做愛,那妻子的身體只能荒廢掉,發(fā)霉,爛掉,生銹。
你怎么知道是他不做?她說,是我不肯,還不行嗎?
她說“還不行嗎”,明顯是一種狡黠,使她的話也可以被解釋為一種假設??墒撬€是感到虛弱,又再進一步,叫:是我怕疼,還不行嗎?
要是妻子不讓做,那么丈夫也只能熬著,因為你有了妻子,你就不能再找別的女人做,你就只能不做。
那么好,我說,那么他呢?你不讓他做,你愛他嗎?
愛,又怎樣?他也不愿意做,還不行嗎?她說,他愛我,疼我,還不行嗎?又是“還不行嗎”!這是一種反問,她的謊言在她的這一下下反問中變成了事實。你們男人以為有洞就可以往里戳,不管什么時候,不管什么樣的尺寸,你們以為女人的陰道是灶膛嗎?什么樣的木柴都可以塞進去……
我吃驚。她怎么這么說?說得這么粗野?也許她也覺得了,她又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你管得著嗎?
他們兩個人?是的,是他們兩個人。何況他們是合法的夫妻?這世界上無論誰跟誰,都可以湊成兩個人,你不能說他們不是兩個人。即使她曾經跟你是兩個人,也可以把你排斥出去跟另一個人成為兩個人。
我真的要休息了,她又說,你走吧。
你走吧,你走吧!你快出去!她忽然大聲叫,出去!好像恨不得把我掃地出門。她的家里不能出現(xiàn)我。我是魔鬼。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她推出門去。我已經被關在門外了,她仍然在嚎叫著:你出去!快出去!那嚎叫,勿寧是說給自己聽的。我聽見她的大姥姥在叫:你們怎么又吵架!
可見她丈夫回來時,他們總是吵架。
老人劇烈咳嗽,咳得憋過去似的。我想提醒她去看看老人,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怎么稱呼老人家。她是我什么人?我是她什么人?
我什么都不是。
5
這個樓道,我非常熟悉,多少次半夜三更進出,沒有燈光,我都不會摸錯,不會踩空樓梯,但是它跟我沒關系。她把我撤銷了。
我后悔我們?yōu)槭裁匆肴ヂ糜?。假如沒這勞什子念頭,我們還能渾渾噩噩混著。雖然很多時候她讓我很無奈,一種不到位感,包括她一直不肯跟我有肉體關系。到了肉體融合才能最到位。我曾經這么跟她說。
那是你們男人的想法。她說。
難道你們就真不需要?難道你是性冷淡?
她說性不是太重要,歸宿感更重要,如果能給她歸宿,她可以不要性,這本來就不是很強烈的東西。所以很多女人會那么安心地做賢妻良母,而不覺得自己性上有什么欠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她說。
男人生性野狗,女人則是家貓。也許吧??伤y道就真不想嗎?她為什么喜歡咬我?不讓吻,可是有一次她讓我吻她的額。半夜我要走了,她躺到床上去,讓我吻她的額頭,說晚安,晚安!我說。她瞇地一笑,嗯,點頭,像乖孩子。BYE!她說。然后我關了燈,離去。聽著你清脆的關門聲,有一種家的感覺,真好!過后她說。
家的感覺?作家的說法就是特別。那是她刻意設計的夢幻場景。
現(xiàn)在她不理我了。她家的門緊閉。我敲門,她不開。我找到一個能看到她臥室兼書房的角度。她在寫作。她一直這么寫著。她不會寫昏過去?曾經我問她,她說,昏倒不是問題,應該是“瘋”,寫瘋過去。
寫作是一種殘酷的審視,文字是逼人的,沒有思索清楚的東西是形不成文字的。她說,就像你的數(shù)碼程序,錯一個碼都不行。是吧,怪不得很多作家詩人是瘋子。那么她怎么就不會想到自己生活的可悲?怎么不瘋?
我打電話給她。她接了??墒怯謷炝?,把話筒放一旁。我又打她手機,她看了來電顯示,掐了,從此關機。
我去敲門。不開。門上有貓眼。她把自己跟外界隔絕了,難道她就不需要人家?我忽然希望她出個什么事。我這么想真是對不起她。
她那么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寫著,寫著,我不得不佩服女人的忍耐,男人痛苦了要去喝酒,去撒野,女人卻能平平靜靜,一點事沒有似的。我懷疑那不是女人善于忍耐,而是善于遮蔽。不去想它唄!她不是說嗎?
夜深了,她仍坐在那里寫著。仍不接我的電話。那門也仍關得死死的。更糟糕的是,我的假期一天天臨近了,如果不預定旅程,她即使同意去,我們也去不成了。
一天,那門打開了,一個穿白大褂的被她迎了進去。待我跑過去,那門又關了。
好像她大姥姥生病了。什么???老人家這么大年紀了,這可不是可以掉以輕心的。醫(yī)生在給她大姥姥檢查著什么,她在忙里忙外,我發(fā)現(xiàn),他們家多了一個人,一個男人。
白大褂走了,我又打電話給她。通了,也許她以為是醫(yī)生。我問:大姥姥病了?
她說,是。
什么病?
老年病。她說。她的語氣很冷靜,好像接線員。就這樣吧,她說。就掛了。
不容我多說一句。我又打給她,她說,你別再打了,他回來了。
哦,那男人就是她丈夫。衣冠楚楚,很商務。大姥姥病了,她當然要把他召回來。我第一次看見她丈夫。我們交往這么久,她從來沒有把他的照片給我看。有時候我會尋思:她的丈夫是什么樣的?既是老板,可能有點腦滿腸肥吧?果然是。我還猜想他沒心肝,資本家嘛,惟利是圖。但是我錯了。他不僅回來了,而且還給她帶了一臺最新款式的手機。她后來告訴了我。他從不拒絕她的物質要求,要多少給多少,很大方。這其實也很好理解,穩(wěn)住后方嘛,何況他又那么有錢。說不定他給別的女人更干脆呢,還說不定,他是為了補償。
匆忙回來,還記著給她買最新款式手機,這功夫可真練足了。她很滿足,把手機掛在胸口上,一磕一磕她的胸脯。她就這樣帶著她丈夫出來了。
他們上了出租車,我跟著他們。出租車停了下來。他出來了,大模大樣地就走掉了,看得出來他是坐慣了有司機開的小車的。她連忙出來去追他。她把手插進他的臂彎,可是很快就脫出來了,他走得太自我。她只得搶前幾步,又去勾他。
她在他的邊上,顯得小鳥依人。她做出很幸福的樣子。女人需要這種幸福感,歸的感覺,她要讓人家看到她有丈夫。可是她其實走得跌跌撞撞。她拽著他,她像他的累贅。
她拉他逛百貨。我也陪她逛過百貨,買東西。只是她不可能這么掛著我的胳膊。但是服務員還是把我們當做一對了。她喜歡逛花團錦簇的床上用品柜,特別溫馨,特別有家的感覺。想象著把這一切裝點到自己家里,該多么好!但她說話經常會穿幫,一不小心就說“我家的”,而不是“我們家的”。她始終沒有說“我們家的”。
現(xiàn)在她也帶他去逛床上用品柜。她一定很順溜說著“我們家的”吧?她不停地跟他說著什么,他聽著,沒有表情。后來她把胸口上的手機托起來,好像把話題引到了他買的新手機上,他才笑了一下,但也是笑得懶洋洋的,含義模棱。
她難道就不覺得無趣?
他們回家時,她又拿手去牽他的手。這可是個好辦法,因為手臂的伸縮性,他的手就沒那么容易脫掉了,而且又被她搭著鉤。她的手指搭著他的手指,還搖蕩了起來,像一對甜甜蜜蜜的小情侶。牽手,牽手。但是只要你細心看,這搖晃的動力完全只在她這邊,他只是隨著她動。她的幅度大,他的幅度小,甚至只是一種小擺動。有一次脫鉤了,他的手立刻就垂了下去。她連忙又去尋找他的手,抓,抓,抓,終于又抓到了,又蕩啊蕩。
她為什么偏要這么做呢?那勿寧是在表演,表演愛。她當然不知道我在看,她至少是表演給自己看。也許她想以此告誡自己:我是有丈夫的女人了。甚至她所以把他召回來,主要也是因為這。大姥姥的病似乎還沒有到非要把他召回來的地步。
他們走進了他們的家,門關了。拉上窗簾,關燈。我驀然一個揪心。他們接著要干什么了?誰都知道要干什么了。他回來了,她是他的妻子,她理所當然要接受他。強奸?當然也未必是。我想象他上了床,她也上了床,然后他開始動她。她被動時是什么樣?她感覺這是應該了?符合道德了?但是跟沒有感情的人做愛,道德嗎?
她配合他。有酥麻的感覺嗎?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這個給她幸福的男人就是合法者,歸了,歸了……她欣慰地閉上了眼睛。我不能想了?,F(xiàn)在已經做到什么程序了?他已經進入她了吧?我簡直要沖進去。
可是我能進去嗎?我是什么人?我只能站在她家外面,這黑暗中,我只是個隱身人,只能在她丈夫在的時候遁形,我只是個梁上君子……
突然,唰!那窗簾拉開了。我大吃一驚,慌忙縮到更黑暗中。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窗口。從身材看,不可能是她。那是她的丈夫。衣裳平整,動作慵懶,他在窗口抽煙。我忽然啞然失笑了,唉——他們怎么可能做呢?他們是老夫老妻了,會有什么興趣?而她,對他沒感情,又怎么可能有快感呢?
6
她把他召回來是個失策。反而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他要走了。她對他說:我要去北京。
他說:去北京干什么???
看你啊,她說。
不是剛看的嗎?他回答。
她無言了。為什么不能再看?人家想你嘛!她想說。但是她說得出來嗎?再說,說出來了再得到,有意思嗎?
你也得讓我有個探親的地方,也得讓人家覺得我有丈夫!最后她說,怨恨地。
他怎么說?我問她。
他說他很忙,她回答。她不再說話了。他走后她又打電話給我。我知道她是郁悶了。
男人總是說忙,忙是推脫的最好借口。我說。
也許他真的忙呢,她說,一個公司,事情當然會很多。
我真恨她又回到為他辯護上來。那只是她自己不愿意承認,她自己在騙自己。得了吧!我說,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看出來什么?她問,很慌張地。好像害怕什么被我發(fā)現(xiàn)了似的。
我忽然生出一絲殘忍:你去了人家怎么方便嘛!
你什么意思嘛!她說。
就是這個意思,我說,人家在北京有人了,你去,不是妨礙人家嗎?
你胡說什么呀!她叫道,你這個人嘴里就沒有好話,真惡毒!
不是我惡毒,是現(xiàn)實殘酷!我說。
什么現(xiàn)實?她反問,你看見了?
我確實沒看見。
沒看見的東西你怎么知道了?胡說八道!她大聲反駁道,仿佛是要用這聲音趕走我這詛咒。
你怎么就肯定我是亂說?我也說。雖然我沒有證據(jù)證明她丈夫在北京就是有女人了,我并沒有錯,有幾個老板、富人不包二奶的?這世界上有不好色的男人嗎?普遍原理。
你怎么知道他就有?她說。
你怎么知道就沒有?你怎么知道他就對你還有感覺?
她不說話。
我再告訴你個基本原理吧。我說,男人就好像火力發(fā)電廠,它需要刺激源,可是單個的刺激源會使敏感度下降,輸出電阻過大,直到疲勞了。這時候就需要新的能源,也就是新的刺激源,像太陽能呀,核能呀這樣的新鮮東西……
唉呀你別跟我擺譜啦,我是科學盲,從中學起,理科就不及格!她叫,我沒時間跟你胡攪蠻纏,你別再煩我了!我忙死啦,累死啦!
她又說累。忙?她也忙!是不是她和他丈夫兩個都忙,就什么問題也沒有了?她有什么忙?整天在家里,就是寫作,也不至于老寫吧?我還要上班,還有那么多實際工作要做。她說你懂什么?我這是沒開始沒結束,沒完沒了,醒著都在想,睡了也做噩夢,你怎么能理解這沒日沒夜的忙,累!
你以為就你們男人會累,女人就不會累!她忽然又說。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她嚶嚶哭了起來。是不是她已經察覺到她丈夫什么了?可現(xiàn)在這世界什么事不可能發(fā)生呢?只有你沒有想到的,沒有不會發(fā)生的。也許她還已經掌握到證據(jù)了。只是她沒有捅明。這種事,去捅明干什么呢?哪方去捅明了,哪方就被動??墒撬秊槭裁匆膊粚ξ艺f呢?
她什么也不說,只是哭。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有什么就說嘛,只哭不說,算什么呢?
你讓我安靜一下,好嗎?最后她說。掛了電話。
直到第二天她無聲無息。我再打電話,她不接。又這樣!我去她家。她開門了,頭發(fā)披散,眼睛紅腫,看樣子,已經很久沒洗臉了。她穿著睡衣,皺巴巴,零亂,像個零落風塵的妓女。我們找個地方吧,她說。
好?。∥艺f。
現(xiàn)在。
現(xiàn)在?
找個沒人的地方,她說,我想叫。
我也想。誰不想呢?我們總是被各種各樣的眼睛盯著,壓制著。你已經有了固定的身份了,固定的角色,無論你做什么,都要考慮跟你的角色合不合適。你得核算一下成本。我們是文明的現(xiàn)代人,衣冠楚楚,像被套上一個模子。我們住的是裝修得好好的房子,進要脫鞋,大小便應該上衛(wèi)生間對準便器拉,有痰應該到特定的地方吐,公眾地方不能抽煙。我們是父母的兒女,長輩的晚輩,在她,還是人家的妻子,將來還要做孩子的母親,怎么敢造次?
那晚上我們喝了酒,到郊外,一個沒人的地方,嚎叫。我沒有想到她的聲音會那么尖,好像不是她發(fā)出來的。我驚訝。
她嚎叫,然后嚎啕痛哭了起來。我慌了,安慰她也不聽。好像長期以來的冤屈都在這時發(fā)泄出來了。我直覺她一定有什么事。雖然她一直說沒有事,我就是不相信。我越來越覺得她跟我很疏離,原來那個她并不是她。
夜很深。深夜它不說話。
她忽然跑了起來。我也跟著跑了。沒有車,沒有人,我們像兩個孤魂野鬼。她跑一陣,停了,我也停了。她又開始哭。我說我不再提去旅游了,我們不去了,好嗎?
她說: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我說沒有呀,只是旅游這勞什子讓我們多了那么多事。
你想省事嗎?她卻說,你想拋棄我了!
我說沒有,怎么會呢?我想要你都想得不行了,怎么會拋棄你呢?她不信,就又哭。我也哭了。
她說:謝謝你陪我哭。
那么柔弱,令人心痛。我猜她丈夫不會陪她哭,她也不會對著她丈夫哭。她只對我哭。
我們去旅游吧。她忽然說。
我簡直不相信我的耳朵了。
可得找個有創(chuàng)意的,她又說,揮揮手,顯出很輕松的樣子。好像她純粹是奔著開心去旅游的。那個痛苦的她驀地不見了,云開霧散。倒把我撂在陰影中。沒心沒肺。
有時候我挺不滿她這種沒心沒肺。
7
不管怎么說,我們可以去旅游了。我又開始找,去哪里?去哪里……
去海南?
不好,她說,沒創(chuàng)意。
去西安?
去過了。
那么去敦煌?
也沒創(chuàng)意。
那去張家界?
你怎么就不會想出有意思的?她說,沒一點吸引力。
世界這么大,居然沒有打動她的。難道她就只為了吸引力才去的?難道我沒有吸引力?把鼠標都點爛了,電話都打壞了。我又找到一家旅行社。
旅行社小姐眼睛彎彎的,帶著笑。先生您是幾位呢?
兩位。我說。
我們有國內游、國外游,國內游的我們可以向您推薦武夷山,這是我國惟一被聯(lián)合國評為自然和文化雙遺產的旅游勝地,國外有歐洲五國游、九國游……小姐說得像倒豆子。
去歐洲,辦出境手續(xù)來得及嗎?我問。
請問您有護照嗎?
沒有。我說。唉,我們這之前怎么不會想到去辦護照呢?不然異國情調,該有創(chuàng)意了吧?
那恐怕來不及了。小姐說。
遺憾。
您可以去香格里拉,小姐說,也一樣神秘浪漫的。
香格里拉?真有這地方嗎?我問。
我聽說所謂的香格里拉,只是一個英國人的杜撰。他說在神秘高山和藍月亮峽谷間,有一個使人陶醉的世外桃源。
有啊,小姐說,就是在我國云南的麗江啊。已經考證出來了,香格里拉這個詞出自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這一小說。
這我知道。
據(jù)考證他的靈感來自當時的《國家地理雜志》。這雜志介紹了納西學之父、人類學家瑟夫·洛克在云南西北探險的經歷。他在麗江生活了二十八年,拍了很多以麗江為中心的滇西北神奇風光。令人稱奇的是,小說中描寫的香格里拉與滇西北地區(qū),特別是麗江的實際十分相吻合,甚至是地名也相吻合。麗江縣的老君山山脈沿金沙江到梓里鐵鏈橋一線廣大山區(qū),清末就稱為香格里,其東部稱東香格里,西部稱西香格里。而希爾頓書中“香格里拉”的“拉”,也與當?shù)氐牧晳T用語相近……
小姐滔滔不絕地說著。顯然她是訓練有素的旅游推銷員。她說得言之鑿鑿,總之是要你相信。好吧,我信就是了。其實旅游不就是玩感覺,似假似真。
這里還有奇特的風俗,小姐又說,摩梭人的“走婚”。
“走婚”?
是的,小姐說,在全人類都普遍實行一夫一妻制的今天,在瀘沽湖卻仍然保留著一種奇特的“走婚”制度。
我恍然記起,我的幾個同事就開玩笑說過這事,說光是為了能“走婚”就值得去麗江住下,不停地換老婆,多好!
這挺稀奇。應該有創(chuàng)意了吧?我抱了一大疊宣傳材料回來。什么亂七八糟的!她卻說。明顯指的是“走婚”。
這又有什么?
是沒有什么!你覺得沒什么,并不等于我認為沒什么。我看你是巴不得去“走婚”呢!
她怎么這么說我!難道在她眼里,我是這樣的男人嗎?難道她真的覺得我是個花花公子?她以前說我對她只是需要不是愛,難道她真的這么想嗎?有時候覺得她看我挺惡毒的,難道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什么嘛!我說,要是真是這樣,我為什么要來纏你?搞得這么苦,我隨便找一個人,滿世界女人多得是,又不是沒處找……
好啊,你準備去找了!不料她卻緊緊抓住我的話,叫。簡直不講道理。那么你去找好了,也免得把我拖得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私奔,背叛!
又是這話!我討厭她這樣子,一本正經。她一道德,就反襯了我不道德。她那么講道德,那么她為什么還要我去找有創(chuàng)意的?再有創(chuàng)意也不會去,那不是在耍我嗎?我叫:難道你就很道德?人家“走婚”,至少是以感情為基礎的,而你們呢?沒有感情還湊在一起,你們以為自己很文明,文明之都,哼,北京!
我不知道為什么攻擊起北京來了。我知道沒道理,但是我不可遏制。你以為北京有什么了不起?我叫。
沒什么了不起可人家容易來錢呀!她說。
我愣了。錢?我簡直不敢相信,她會這么說。她一直貌似很獨立的。女人哪!天下的女人都一個樣。
她也愣了一下,可是她馬上像是更下定決心地又說了下去:至少我老公能養(yǎng)我,我需要他養(yǎng)。要不然我拿什么養(yǎng)活自己?你以為稿費能養(yǎng)活我?
確實,她的稿費不能養(yǎng)活她,她還沒有出名(她這種思想境界怎能出名呢?)??梢膊荒芤婂X眼開呀??墒撬齾s越說越理直氣壯了,手一揮一揮的,動作輕佻,像個痞子。你知道婚姻的實質是經濟關系嗎?她說。
那你可以找個更有錢的人養(yǎng)呀!我挖苦。
是,可以!她回答。
那你不是成了妓女了嗎?誰有錢就跟誰,跟他睡覺,不愛也跟他做愛。
她嗷地叫了起來,我知道這話把她扎狠了。是呀,我就是妓女,我不僅跟我老公,還跟你,我就是妓女!她叫,去抓自己的臉。我這不要臉的,妓女!
我慌了。如果因為別的原因,她去死了我也可以不管,但這是因為我,嚴格地說,是我把她拉到如今這境地的。我是罪魁禍首。我去控制她的手,不讓她抓自己的臉。她拗不過我,就又放聲大哭了起來。
我跟他沒愛,我也跟你沒愛,我不要愛了!她叫。那邊大姥姥也大聲咳嗽了起來,好像要憋過去了。我提醒她,她止住了哭。
不再哭的她,好像被繳了武器。她垮掉了,樣子讓我心碎。我這是怎么了?本來我們應該相濡以沫,卻如此自相殘殺。我抱她,把她的頭摟在自己的胸口。她的身體柔軟了,我明顯感覺到,她癱倒在我身上,像一只午后的貓。我吻她。她忽然敏感地逃開了。
她遠遠地對著我,她的臉白得像尸體。
她的身體也像僵尸,好像跟我隔著兩個世界。咫尺天涯。
多少日子來,我們離得那么近,卻又離得那么遠。為什么?為什么愛她這么苦?即使是狗男女吧,這世界上這么多狗男女,他們都過得好好的,為什么我們就不行?
8
有時候真想放棄算了。她有什么好?我竭力去想她的壞處,讓自己討厭她。
我真的還想過把情感轉移到別人身上,隨便什么人,轉向她,把她當作防空洞鉆進去。可是不行。全世界這么多女人,我就獨獨愛她一個。
有時候她也會問我:我真有這么好嗎?有,我說。我真的覺得她是最好的。她倒笑了起來,說:你簡直不顧事實,不像個讀理工的。
是吧,她倒像讀理工的,那么冷峻,簡直冷峻到了無趣的地步。開個玩笑,她就要當真,比如我說我們在一起,她就立馬說:誰跟你“在一起”!
我說:這不,你在這里,我也在這里,我們倆不是“在一起”嗎?
那你給我走!她就說,你馬上走!
她就要趕我。好像不把我趕走就會鑄成大錯。我說,人家不過是開個玩笑嘛!
這種玩笑少開!她說。
她脾氣粗暴,乖戾,一點也不顧我的感受。有時候我懷疑她是真的不愛我,只是你要維持,你就忍受我吧,不然你就走,我還不想要呢。
有時候她會說:能不能只你愛我,我可以不愛你?
什么話嘛!不可以。我說。
不可以?那我也不要你愛我。她說。
沒辦法。只能我單方施予,這沒有回報的愛。我愛她,呵護她,甚至縱容她,誰叫我愛她呢?
把她哄得舒舒服服,然后才有我要的。也許愛真是需要陰謀。誆她,哄她,需要技巧。但愛一旦要用技巧,就大打折扣了。
她舒服了,說:你真好!
我說,好就讓我吻一下。
她伸出了腳。
要吻,吻這里。她說。
我以為她開玩笑,就裝作真要舔的樣子。我以為她會縮回去,不料她竟然沒有縮,反而閉上了眼睛。我真的吻了下去,她呻吟了。天地幽暗。
我的吻變成了舔。我舔著她的腳,我的感情成了汩汩黑流,我感受到了黑暗的快樂。我從腳趾舔到了腳面,舔到了小腿……我直奔大腿。她猛地驚醒,掙扎,可是她的腿已經被我緊緊攥住了。她穿著睡裙。大腿畢現(xiàn)了。她腿不大,仍然很嫩,像青蛙。也許感覺到了腿上的涼意,她掙扎得更加厲害了,但是我已經揪住了她的內褲。她的內褲很精致,鏤花的。她穿著這么精致的內褲給誰看呢?難道是給自己?或者她已經預感到哪一天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甚至,根本就是在等著。
那內褲被我扯下了。幾乎是她的掙扎造成了。她猝然安靜了。聽說被強奸的女人一旦被沖破防線,就會馬上安靜下來。我成了強奸犯?好吧,我就當強奸犯吧!
我愛她。可是我的愛卻要通過強奸的方式來表達??伤鋈怀梦也粋?,掙脫了出去,她迅速拉上內褲,放平睡裙。她閃在一邊,背撞到了墻。她的房間那么小,中間又橫著那個碩大的床。我追她。她很快被我逼到床邊角落了??墒撬郎夏谴玻搅硪粋热??;艁y中她撞倒了掛衣架,嘩地一響。那邊的大姥姥又咳嗽了起來。她的動作馬上凝固了。我想過去,她叫:你別過來!
我停住了。我愛你。我說。我的樣子一定很可笑。性是愛的必然結果,自然而然,愛了,就擁抱,就吻,到了狀態(tài)就做愛,水到渠成。現(xiàn)在我卻要刻意去表達,竭力去達到目的,費周折,即使最終達到了目的,我也成了流氓了。至少也像躺到了床上想睡了,又要起來去關燈,睡意全無。
我知道,好在她還說,我知道你愛我,可是我不能!我有障礙。
還是老問題!有障礙,說明你不夠愛我,我說,你的愛不足以讓你沖破障礙。
你要我沖破障礙嗎?她問。
當然!我說。
你受得了嗎?她叫。
為什么受不了?我應,我就要你全部。
那么你全部給我了嗎?你能全給我嗎?你能娶我嗎?你能給我一個家嗎?你不能。那么你有什么資格要求我全部給你?
我愣了。確實,我不能。她的話照見了我的卑劣。
那么她呢?其實我們只是在交換,盤算成本,男人想確認他是不是買到了,女人則想確認她賣得值不值。我的精液回流了,黯然地,像慘敗而歸的部隊。
她似乎也覺到說得太尖刻了,走過來了,對著我。
對不起。很久,她說,你去找小姐吧。
我震驚。
9
她并不是在開玩笑。她是說真的。她說得那么抱歉,那么痛楚。
難道我們的關系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無論采取什么手段都要把我推出去。
是不是嫖娼比婚外戀還道德些?也許只因為,這樣她可以逃脫干系,做個良家婦女。所以吧,早在兩百年前就有人提倡保留妓院,為的是良家婦女不受侵害。也所以吧,這滿街有那么多妓女,它們是社會安定家庭穩(wěn)固的柱石。男人在這里得到了性滿足,然后就能平心靜氣地回去扮演他的家庭角色、社會角色了。
不要愛,把愛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責任,一部分是性,把愛轉化為性,問題就簡單多了。就不會再糾纏她了。她是這么想的。她不是在開玩笑。她是說真的。她的神情是那么抱歉。對不起,她說??粗约荷類鄣呐诉@么痛苦,我感覺自己簡直罪孽深重。
難道你就不需要愛?我問她。
她搖頭。不要了,不需要。你饒了我吧,讓我平靜地活著。
平靜地活著?是的,所有的人都在平靜地活著,我的那些朋友也是這樣。他們活得很好。他們不談情說愛。談什么情?愛個屁!累不累???他們說,要解決,找小姐去呀,做完就算,干脆利索,簡簡單單,清清爽爽。我要對他們說我和她的事,肯定被他們笑死。
無處訴說。我在QQ上說了一次。對方說:難得你還有激情。是不是性不能解決呀?去嫖呀!
也是這口氣??磥砟壤瓚牢课岬啦还隆?/p>
也許我應該從自己方面找原因,尋找解決。我應該退。我真應該像我身邊那些同事學習。以往,在他們咋咋呼呼談論小姐的時候,我就像一桶自滿得不再淌響的水,在一旁靜靜想著她,獨自享受著自己的世界。他們不能理解的。他們做愛像編程,他們不能理解什么是感情。
我們一起去桑拿時,我不找小姐,至多只是找個做正規(guī)腳按的。他們說我可能有問題。他們要是知道我卻在這里這么苦苦追求,該做何感想?
他們一定會笑,笑我舍易求難,笑我傻。有一次,他們看報上一個婚外戀鬧得拼死拼活要離婚的,他們說:現(xiàn)在怎么還有這么傻的人?什么年代了?還離婚?再結婚?哧!
傻,是我們這時代絕對擯棄的,它意味著你被打入另冊。這是一個智力的時代。好吧,我不當棄兒。我也可以吃得開的,我什么比不上別人?只不過,這場愛讓我變得弱智了,戀愛中的人,智力處在最低下狀態(tài)。
我去找小姐了。娜拉,是你叫我找的!是你把我逼到這種境地!你會后悔的!
發(fā)廊門口一溜坐著小姐,袒胸露乳,她們的肉被紅色燈光照得粉粉的,讓你想吃。只要你要,她們就給你了,這乳,這腿,你拿去用就是了,你不會被拒絕。只要你不想到那該死的愛,事情就這么簡單、便捷。不像她,你千辛萬苦還不能得到。其實想想千辛萬苦都為了什么?實質還不就是這?那些千方百計向女人獻殷勤的男人,疲于奔命,其實還不是為了褲襠里的那個東西?看他們兜著那么大的圈子。我曾經有個鄰居,操辦婚事,被女方這條件那條件苛刻煩了,站弄堂口,戳著自己下身,罵:他媽的,還不都是為了這個。
我叫了一個小姐。她比娜拉性感。這是肯定的,這是她們的資本。要是純粹講肉,比娜拉好的肉多得是。她一進包間就劈哩啪啦脫了起來,一邊叮囑我也快脫。我說,別脫。她很詫異。
是的,不脫怎么能搞呢?可是在我的性幻想里,我還從沒有期望過把一個女人脫光了搞的。小姐已經脫光了。她白刷刷像死豬肉的身體讓我索然。我叫她重新穿起來。她猶疑地問:你搞不搞?
搞。我回答。
她穿上了。我把她抱住。只是抱著。她搞不懂我怎么了。她站著。我把臉伸過她肩頭,貼在她耳鬢上。她沒有反應,沒有出聲。而在娜拉,有一次,在我深夜離開她家,欠身在吻她額前時,忽然一陣沖動,在她耳鬢磨了一下,她驀然發(fā)出一個不可名狀的聲音,一種顫栗,一種嘆息,發(fā)自肺腑的,終于透出來的,帶著疲乏。那聲音我至今不忘。
可是在這里沒有出現(xiàn)。我為什么偏要希望出現(xiàn)呢?
我要小姐發(fā)聲。她茫然地把頭仰后,看著我。我說,你叫。她好像明白了,發(fā)出了一聲叫。很職業(yè)化的,讓我失望。我就把手兜到她的衣服底下去,兜住她的乳房,希望以此激發(fā)她的感覺。我并不想動她,我對她的身體沒有欲望。
可是她叫得仍然沒有感覺。
她又把頭仰后,看我。如果是娜拉,我相信她這時候是不會睜眼看我的,她的眼睛應該是閉上的,醉了似的,甚至稀哩嘩啦全垮了。而小姐不會,她是在工作。
我明白了,我為什么不能舍棄娜拉,就因為不能舍棄她那聲音。那聲音魂牽夢繞,折磨我,把你的心搗成爛泥。你會為她去獻身。這就是愛和嫖的區(qū)別吧,就是情人和妓女的區(qū)別吧,就是感官和感情的區(qū)別吧,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重要的并不因為對方的硬件,而是軟件,甚至是不可捉摸的感覺,那聲嘆息。
我沒有再讓她叫。可是她好像摸到了路數(shù)似的,連聲叫了起來。同時她伸手把我的東西抓住,緊密地扯著。我感覺到包皮很痛。我把她推開了。
她說,沒關系,沒有動,怎么搞得起來?
我說不要了。愛是不能做假的,男人陽痿,女人沒有愛液,會痛。也許大家都這么做,可是我不行。因為要愛,所以我不行!我簡直想哭。她仍然過來動我,我喊:不要啦!
真的,我不想。如果是娜拉,即使沒有碰她,我也會勃起的。這就是吸力吧。吸力?還有人相信這虛無縹緲的東西嗎?可悲的是我還信著。我還信著愛,我自覺得無比高尚。我甩下小姐,軒昂地走了出來,我聽見后面她們在議論:哼,陽痿還這么神氣?
10
大姥姥沒了。
說沒就沒了。昨天還在守貞操,今天就沒了。
我倒覺得這生命太長了,不知道怎么打發(fā)。娜拉卻說。
我知道她是指自己。是,假如像她這么折騰的話,這飽受折磨的一生真是太漫長了。
大姥姥熬了她漫長忠貞的一輩子,終于圓滿了,圓滿得像個藝術品??墒撬狼皡s將這藝術品打破了。
在她死的前一天,她忽然異常清醒,目光晶亮、有神。一個人要死了,她的一生總有不甘,她要掙扎著醒來說話。
大姥姥說了什么?后來我問娜拉。
也沒什么,娜拉說。她不想說。
她一定說了什么了!我追問。我從她的神色中看出來了,她在回避。也許因為大姥姥死了,凄涼的緣故吧,她不想失去我。她嘆了口氣,甩甩手,說,姥姥說,她看見了。
看見了什么?
親人呀,母親、父親、兄弟姐妹、親戚,都是已經死去的人。嚇死人了!
毛骨悚然。
還看見了我媽。她說。
哦?
大姥姥說:你媽來了,怎么不讓她進來?
可是門口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你媽總是很乖的,很守規(guī)矩,跟你一樣守規(guī)矩。你叫她進來吧!大姥姥又說。娜拉敘述著,眼圈紅了。我知道她想母親了。我喜歡她哭,那是一種到位的情緒,不喜歡她沒心沒肺。我要撩撥她傷心處。你長得像你媽吧?我故意問。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別問,是吧?
她點頭。
你媽像你姥姥嗎?
是。
你姥姥像你大姥姥嗎?
是。娜拉說,大姥姥說,她當時就想給姥姥取名叫娜拉。
娜拉?
嗯??僧敃r她不敢,大姥爺在吶,根本輪不到由她來取名字。
這個鴉片鬼!害了我一生。大姥姥忽然叫,伸出手臂,枯柴似的,好像要扇對方耳光似的。
扇?
好像我大姥爺就在邊上。娜拉說。大姥姥叫著:我不怕你!我現(xiàn)在不怕你了!我要告訴你,其實我的名字叫娜拉,你叫我的不是我真名字,你叫我,我從來沒有應過你。你不覺得嗎?我叫娜拉!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自己叫自己。
這是真的嗎?
不知道。娜拉說。
這是怎么回事?
其實也沒什么啦,娜拉說,一個老故事。
什么故事?說吧!
大姥姥剛結婚時愛過一個學生,那學生帶著劇團來鎮(zhèn)里演出,演《玩偶之家》。
《玩偶之家》?我叫,娜拉!
時光猝然縮短了,重疊了,一個多世紀前的,現(xiàn)在的。然后呢?我問。
大姥姥看哭了。娜拉說,一直哭到戲演完,她去后臺,那個學生看見她哭,就給她一塊手帕,讓她擦眼淚,還安慰她吧,她就決定跟那學生走了。
居然!走了嗎?我問,急切地。我渴望她走。我渴望把一切舊道德舊秩序砸爛。因為它們不合理,就應該砸爛。就這么簡單。
沒有。娜拉說。
為什么?
因為他們都沒有錢呀,靠什么養(yǎng)活?
噢,錢!我頹然了。我記起了魯迅,娜拉出走以后怎么辦?涓生和子君。感觸忽然連成線了。你應該把這寫下來!我對她說。
她搖頭:寫不出來。
為什么?
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
我看你是不想寫!我說,你們這些作家,為什么總是寫花花草草,風花雪月,逃避問題?難道是因為你現(xiàn)在富了嗎?就不屑于去寫這些事?難道你們覺得現(xiàn)在不存在這些問題了?
不是這問題。她辯。
怎么不是這問題?這問題大姥姥都看出來了,而你卻還在回避。所以你一直說沒什么,不重要。什么是重要?過去沒有經濟獨立,現(xiàn)在有了,而你還走不出來!
不是這個問題!她又說。
就是!就是這問題。我叫,我火了,想起這些日子我所受的折磨,我真想掐死她。你看看,你看看,從你大姥姥,到你,一百多年的,時代好像沒有進步!哈,對了,海茂,海爾茂,簡直絕了!那個娜拉的丈夫是海爾茂,這個娜拉的丈夫叫海茂。上帝有眼!有這么巧的事!我叫。
你看你看,她反唇相譏。你高興了吧?你找到切入角了吧?你也可以去編個老套的故事了吧?一個不幸婚姻的故事,婦女解放的故事,悲劇,應該把它寫成悲劇。
你以為我就不會寫嗎?
你會寫!她說,因為你頭腦簡單。她笑了起來,你可真是學科學的。
學科學怎么了?我說,科學讓人懂得真理!
你懂得真理,她說,我不懂。
科學給人力量!我說,我明白了,為什么現(xiàn)在作家沒有寫出過去那樣有力量的作品了。
是,我承認。她說,我沒有力量,我掌握不了真理,我不是易卜生那時代的作家,他們相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上,他們能夠把握這世界,他們想得很清楚,他們就獲得了文字的支持。而我卻不行。那個娜拉覺得她對自己有責任,神圣的責任,“人”的責任。可是“人”呢?現(xiàn)在“人”在哪里?已經解體了,已經全是欲望了,成了氣體。你怎么不想到要是大姥姥不被束縛她還是大姥姥嗎?是我庸俗,不錯,我無能、我混亂、我沒有勇氣好了吧?你有勇氣你娶我呀!你保證我的后半生,你能嗎?
還是這問題!
你連娶我的心都沒有,還談什么愛?她又叫。
好啊,我娶你!我應。我自己也愣了。這是我的決定嗎?是的。其實說起來,我這么的愛她,我為什么就不能娶她呢?
她卻笑了。告訴你吧,我就是離了,也不會嫁給你!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化血為水。
她丈夫沒有回來。他說這幾天他公司跟一個大客戶在談判,抽不開身。不巧,趕上了!他說,是不是一定要回來?他問她。
她說不必了,你忙吧。
我替她找了個喪事一條龍服務公司。對方在電話里交代:你們家屬先把死者衣服換了。
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只有那個保姆。但那保姆忌諱死人,托病走了。好在大姥姥早在十年前就把壽衣準備好了,放在皮箱里。娜拉給大姥姥換衣服,只能由我在邊上幫著。也沒什么可忌諱的,大姥姥不是把我當成她的曾外孫女婿了嗎?我也是她家里人了。
娜拉端來一盆水給大姥姥擦身。擦到下身時,我避開了眼睛。突然,娜拉驚叫了起來。怎么了?我問。
你看!娜拉的嗓音都變調了。
大姥姥陰道居然流出了血。
這是什么?經血?怎么會?
娜拉沒說。
辦完喪事的晚上,我陪她在家里。她沒有趕我走。到了深夜,我把她摟在我懷里。她也沒反對。我吻她,她的嘴唇像垮了的城堡之門,張開了。她流淚了。
我把她緊緊摟著。我愛你。我說。
我也愛啊!她說。
我第一次聽她這么說,我很驚訝。真的?我問。
真的,她說。
我還是不能確認。你不是說不要愛嗎?
傻子,哪有女人不要愛的??!她沙啞著說,沒有看我,好像是對自己說的。
我說:我們結婚吧!我感覺說這話時無限悲壯。
她一抖,抬起臉,看著我,好像不認識我似的。她的額頭有幾道皺紋,使她顯得很蒼老。我心里一痛。她老了,就這么幾天,她被折磨得這么老。我會好好愛你的,我又說,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要是做不到,我會殺了你!她忽然說。
我一驚。她咬牙切齒,目光兇狠,不像是在開玩笑。
驀地她笑了。她推開我,站起來。我們去旅游吧。她說。
我喜出望外。好啊,我去找個有創(chuàng)意的!我說。
別找了,去麗江吧。她說。
好!要是讓我再找,我還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出來有創(chuàng)意的。我立刻到旅行社報名。我們到了麗江。
11
麗江可真是個好地方。山美、水美、人美,浪漫極了。
我們坐著旅行車,從這個景點到那個景點。雪山,峽谷,寺廟,庭院。那些沿途上辛苦勞作的身影,在我們眼中也成了美景。一個攝影家在拼命地捕捉鏡頭,嘴里贊嘆不已。他長得有點歐化,讓我想起那個英國人詹姆斯·希爾頓。“藍月亮”峽谷在哪里?那一座座田園式庭院的“世外桃源”又在哪里?1873年以來,西方人接踵而至,法國人保爾西、特拉佛、杜各洛、叔里歐、孟培伊,英國人喬治·福萊斯,奧地利人洛克,意大利人費蘭克·卡普拉,還有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那正是易卜生的娜拉出走的年代。娜拉她也來過這地方嗎?
來,我給你們也拍一張。攝影家說,他很熱情。
我就拉她拍。她有點扭捏了。但似乎也感到太扭捏反而讓人家起疑心,就拍了。完了,那攝影家說:你們真是完美的一對。
我瞧瞧她。確實,我們多么好,不說完美,也是很好的一對。我禁不住把她摟了摟。她嬌媚地了ㄎ遙我朝她一笑,她也笑了。
沒有人知道我們什么關系。我們自己也不記得自己什么身份了,我們是夫妻。
她沒再提起她丈夫。為什么不提他?她應該控訴他,她有理由。她應該向我傾訴她的痛苦,我更喜歡她這樣,然后我就撫慰她,我們的愛就更切實了。
或者我們也可以談論她大姥姥的坎坷苦難??墒撬蛔植惶?。
沒有人認識我們。她曾說我們躲到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去吧,現(xiàn)在不就是了嗎?她說她想住下不走了。
好哦!我說。真的想住下不走了,哪怕拋棄了一切。我們要在一起生活。她說她要開家果汁店,她要我種水果。
她還真的去物色店面了。
我們喜歡在民居吃飯,坐在日常的桌子旁,用著粗糙的、還有些不干凈嫌疑的餐具。孩子們在邊上跑,又喊又哭。那種亂糟糟的情形讓我們感覺真實,我們是落在地上生活著的,愛就有了附麗。這是我們跟那些大城市來的人不同的地方。他們的生活原來已經亂糟糟了。那一對老的,也許他們早已相處得厭煩了,他們出來,只不過想尋開心,也就是說,他們原來不開心;那對年輕的,也許他們還有經濟上的不愉快,還有很具體的問題,比如家務事該誰做。所以他們出來了,一出來問題就沒有了,全由賓館餐館提供,車到了就吃,吃了一抹嘴就走。
他們在回避日常生活場景。而我們則跟他們不同。我會給她拿碗筷,為她夾菜,問她吃飽了沒有,樂此不疲。它們是我表達愛的道具。我會把她喜歡吃的小餅包了走,給她路上吃,然后再由她分給我吃。我們是因為愛而來旅行的,或者說,是為我們未來美好生活熱身,而不是為修復危機而來的。
我們喜歡在四方街走來走去,在那些雜貨鋪里挑挑揀揀。狗在門坎邊睡覺。她喜歡揀出奇形怪狀的東西,套在頭上,戴在耳上,穿在身上。我就歪著頭,欣賞:唔,好!
那就買啦?她說。
于是真的買了。她穿花戴銀,像女瘋子。那件納西服裝簡直不適合她,但是正是不適合,我們很開心。她還買了個鬼面具。我們在石板路上亂走。她忽然做出要嚇我的樣子。那是一個晚上,月光照著我們,如在夢中。
我們到了摩梭博物館。
摩梭人普遍存在“阿注婚姻”制度。講解員介紹說,“阿注”即朋友的意思,“阿注婚姻”是相當于母系氏族制發(fā)展期的對偶婚形式,男不娶,女不嫁,男子夜間去女家偶居,白天仍回自己家中從事各種生產勞動,生育的子女歸女方,謂為“走婚”?!白呋椤蓖ǔ]有什么手續(xù)和儀式,男女“阿注”之間不建立共同的經濟生活。如果女子拒絕男“阿注”來訪或者男子不再去女“阿注”家,“阿注關系”即算自動解除。這種情形就類似于你們現(xiàn)在,講解員借題發(fā)揮了一下:走來走去,游來游去,只旅游,不定居。
大家笑了。我瞥了瞥她,她也笑了。
我們又被帶到一戶摩梭人家。一男一女,還有兩個孩子。男的在屋里逗弄著孩子玩。但是那孩子并不是他的,男的是剛來走婚的。女的見我們來了,進去喊男的。她瞧著逗孩子的男人,瞇地笑了,竟忘了我們還在屋外等候著。
我們相視而笑了。
多好!我說。
旅游,游客。她說。
晚上,我們住一間。她也沒有異議。只是她仍不讓我動她。
但能跟她共度良宵也已經滿足了。她躺在我身邊,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的。睡前,我在她的額頭親了一下,晚安。我說。晚安。她也說。
我看著她入睡。早上我醒來,看見她仍然睡著。我望著她熟睡的樣子,像個孩子。我又輕輕地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她醒來了。她沖我甜美一笑。
醒了?我說。
她點點頭,打著哈欠,伸著懶腰,一臉酥麻、幸福。她拉長手臂探過來:你真好。
她突然滾到我的身上。我一驚,趁機抱住了她。
她沒反抗。我猛然意識到什么,把她掀翻過來,壓住了她,吻她。她的舌頭接應著。她的舌頭燙極了。
我又去扯她的內褲。她稍稍掙扎了兩下,嘴里咕嚕一聲,就順從了。她的腿甚至還順著我的動作,在脫到腳踝時,把腳一繞,脫出褲圈。我驚喜。我感激她。我要把她吞下去!我親吻她的身體,我的舌尖往下走,她的手摟住了我的頭。我吻她的乳頭,抬眼看了看她,她的頭高高仰起來,好像一只毫無反抗能力的羔羊。我吻到她下身時,她的手猛地緊揪我的頭發(fā),我感覺到了痛。
我進入了她。她喟然嘆息一聲:你把我毀了!
就是這聲音!
我被摧毀了。我們融為一體了。我們的愛越深,我們的身體越是不能分離;我的愛越深,我就進入她越深。她緊緊抓住我,摁住我,把我往她身上緊摁,壓住她。她突然咬住了我的肩膀,劇疼!她瘋狂了。好像豁出去似的,一種決絕。我沒有躲開肩膀,讓她咬。我渴望疼,疼讓我更愛她。這是愛的疼,到位的疼。多少日子了,我等太久了。
疾風驟雨……
我倒下了。我從她身上跌了下來。
她把我的手牽了過去,示意我用手繼續(xù)幫她做。我知道她要什么。我驀然感覺她欲壑難填。
我已沒有了激情,男人的激情就這么快消失,消失了,就什么也不想了,甚至只有后悔。她撥弄我的東西,我只感覺難受。
終于結束了。她吻了我。我聞到了她嘴里的味道,有點口臭。
我躲開了。我起來。起來吧,我說,遲了。
不嘛,我不起來。她說。
真任性!我想。她是要盡情享受這時光了,也可以理解。我想起了她大姥姥干癟的陰道,那血。
我要你躺下來。她又說。
好吧,我又躺下了。但是我沒有去接近她。我們說話,可是話說得有一茬沒一茬的。一會兒我又說:起來吧,再不起來真要來不及了,你聽,他們都走了。
我不走。她說。
什么?
今天我不想走,她說,你也不要走,我們就留在房間里。
我想表示異議,但是也說不出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不是你的惟一風景嗎?她說。
是的,我說過。
我們自愿放棄,反正旅行團晚上回來,又可以匯合了。我們在賓館呆了一天。我們又做了。
一會兒就一次。那么長時間的饑餓,現(xiàn)在我們在惡補。別人用長時間釀造愛,我們濃縮在一天內釀成。我感到有點暈眩。
到了晚上她還不起來。我拉她吃飯,她也不去。我說,我可餓壞了,我先去吃吧。
不許!她說。
我苦笑了。
好吧,一會兒她說,放你一馬,你去吃。
我就出去了。外面的空氣真好。街上在放水,五花石板路被沖得清清爽爽的。我吃了東西,給她帶了點回去。我把東西鋪在床頭柜上。她說要喂她吃,我就喂了。
她說,你累嗎?
累?我想,確實累。但是她能夠想到我是累的,畢竟還是值得我欣慰的。想想要是不出來,要累還沒有機會呢,應該珍惜。我說,不累。
旅行團回來了。他們說,晚上要去參加艷遇派對。
什么?我問。
是新增加的項目。導游說,就是模擬當?shù)氐摹白呋椤绷曀祝隗艋鹜頃?,男女艷遇大配對,包括第一次親密接觸、戀人即興表演、艷遇奪寶、圍爐夜話、狂歡之夜、雙入洞房……
那豈不亂了?我問。
那就看你們有沒有緣分了。導游說得很曖昧。
簡直亂彈琴!她說,摩梭人對“走婚”態(tài)度是嚴肅的,并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
只是玩玩吧,我連忙說。
簡直是褻瀆!她說,我們不參加。
我就也不能去了。雖然我不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只是不想讓彼此不開心,把氣氛搞壞了。我忍了。
我說你也吃飯吧。把帶回來的東西放在床頭柜上,鋪開。我覺得自己很模范。
她說不吃。
吃點吧。我說。
不吃!她說,就是不吃!我要你抱我。
我忽然感覺背上有點躁熱。但是我還是去了,抱了抱她。不行,她說,要一直抱著,永遠,永遠。
我笑了。她可真是作家。好吧,我就抱著她。我感覺到背上沁出汗來。
外面鼓點響了起來。那個攝影師在敲我們的門,喊我們去參加艷遇大派對。我看看她,她還是說不去。我們不去。我朝門外喊。
去看看吧,我們又不參加派對。攝影師說。
我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就又看她。她仍然說不去。
我就說不去。
攝影師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外面一片死寂。好像整個旅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是啊,誰在旅游中一直呆在客房里呢?特別是這么一個晚上。我仍然抱著她。我仰著頭,我聽到了窗外隱約傳來納西古樂的聲音??墒俏覅s被她用胳膊拴著。我沒想到她這么纏人。現(xiàn)在想來,其實她丈夫也有無辜的地方。男人又不是牛馬,不是發(fā)動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忽然說。
想什么?
我不告訴你。她說,口氣詭秘。
不告訴就不告訴吧,我想,我也不一定要聽。我聽到外面人聲鼎沸。他們在狂歡吶!我豎著耳朵。他們彼此不認識,正因為不認識,所以才放得開,才盡情,無所畏懼。有個很尖的女人的叫聲。我能想象得出那女人可能被配對上了,那叫,勿寧是驚喜。我真想去看看她是什么樣的,她長得漂亮嗎?
我睡覺了!她說,松開我。
我知道她不滿意了。我想她有什么不滿意的?我有什么對不起你?為了你,這么精彩的晚會我都沒有去,你還要我怎么樣?我說,好吧,你睡吧。
她就真的把被單一罩,睡去了。我真想不理她了。可是我想想,還是理她吧,千辛萬苦出來了,別鬧得不開心。我就也去睡了。我去抱她,她也高興了。她問:你愛我嗎?
愛。我說。
她把我壓在下面,咬我。她可真是魔鬼。
第二天她仍然不起來。我只得再陪她留在房間里。吃飯了,還是不起來,我說不吃飯會死的!她說死就死了好了,這時候死了,真好!
我知道她為什么這么說。她的感覺一定好極了。她只顧自己美美睡去。好容易看她一翻身,又睡下去了。一點也不考慮我。她居然還能睡得著,還流了口水。床單都發(fā)餿了。服務員要來收拾,她也不讓。她就是不起來。
我說,別鬧了,起來吧。
我沒腳。她說。
女人總是在腳上做文章,愛買鞋子,還有纏腳啊什么的。沒有腳是不是特享受?我抱你去。我說,我知道她喜歡這樣。
好,她說。她就讓我把她抱起來。她的身子軟綿綿的,她自己不使一點力,賴在我身上,完全由我來使勁。她是不是在說你已經要了我了,我就交給你了,就要你承擔了?我很累。
你能一直抱著我嗎?她問。
我就抱著她在屋子里大轉了一圈,放回床上。她說:這就叫永遠?。?/p>
操!我想。
她哈哈大笑了。
第三天,又是睡,不出門。好容易醒來了,她又問:你愛我嗎?
又來了。我已經說過無數(shù)遍了。愛,過去要對她說這詞不容易,現(xiàn)在怎么這么肉麻?
愛,愛,愛!我說。
你不愛了。
誰說的?我否定。
你就是不愛了!她說。
別胡思亂想了,我說,我愛你的。
你要是真愛,就來救我。
救?救什么?我說。
你救不了我,可她又說,誰也救不了我!
說什么嘛!我說。
我難受。她說。
怎么了?
難受。她仍說。
為什么難受?病了?我有點慌了。在這樣的時候,可別出現(xiàn)麻煩事。
就是難受!她說。
你說呀,怎么了?哪里難受?
她把嘴湊近我的耳朵。我想尿尿。她說,居然!
她咯咯笑了起來。
這,什么嘛!我好像被摔了一記耳光。不過沒事就好。那快去吧!我說。
我不想起床。她卻說。
怎么辦?她又問。我能怎么辦?我想。好吧,我就去找器皿,能裝她尿的容器。我找到了茶杯,她說不夠裝。
我說夠吧。她說不夠。我又拿來熱水壺,她仍然說不夠裝。說明你對我一點也不了解。她說。
也許吧,這兩天她變得像我不了解的女人了,她真是瘋了。我說,那怎么辦?
你說呢?
我怎么知道?我可真煩了。
我要你裝我。她忽然說。
什么?我不明白。怎么裝?
你愿意怎么裝?她反問。
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要是放過去,也許有意思,但現(xiàn)在我只覺得無聊透了。怎么裝?我不知道。我說。
那是你沒心。她說。
也許吧。我想。
我要裝在你嘴里,她突然說。
別開玩笑了。我說。
我是真的。她說。
什么?我驚愕。你說什么呀?她怎么能想出這種主意?
我要嘛。她說,這聲音從一個酥麻的身體里流出來,帶著濃濃睡意。不行啦。我說,我以為她在開玩笑。
我就是要!她驀地明晰叫道,你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嗎?
她還真記住這話了。這話現(xiàn)在回想起來,恍若隔世。原來她就是把我當臭狗屎的?。∥沂钦f過,我叫,可是也不能叫我喝你的尿啊!
你看你還要講條件!她說,你不愛我了!
我愛你。
你不愛我了!她叫,不然你就把嘴拿過來!你來呀,來呀,來呀!
她撲過來,抓住我的嘴,往她身下拽,把我的嘴撐開。她怎么這樣??!她居然還來真的了,這是什么女人嘛!她的頭發(fā)刺拉著,眼有眼屎,呲著牙,咧著嘴,她簡直是野獸。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她是這么可怕,這么丑,令人作嘔。太過分了!太過分了!我忍無可忍。我一把將她搡開。她哇地哭了起來。
我就知道你不愛我!我就知道了!她叫,還好我沒嫁你!
12
她走了。
我們再沒有見面。我曾經想過去找她,可是她已經搬走了,她鄰居說,她去了北京,到了她丈夫身邊。
我再沒有談愛,一想起愛,我就惡心。我去找小姐了,一次又一次。我居然也適應了,能夠如魚得水了。人可真是能變的動物。不談愛,只享受感官,原來也不錯。無愛一身輕。我一個一個地換女人。只是我會時時想起她,這個可怕的女人。
有時我會在報上看到她的文章。她仍然沒有出名,沒有成為我們這時代的熱門作家。有一天,我看到了她的一篇很短的小說:
旅游客
娜拉
易卜生的娜拉出走了。她走了兩個多世紀,仍然沒有找到一個新家。這期間世界科學飛速發(fā)展,人類日益文明。二十一世紀某一天,她邂逅了一個男人,他單身,他愛她,她也愛他。他要帶她走??墒撬芙^了。
為什么?他不解,難道你還顧忌你丈夫海爾茂?
不,娜拉答,我早在兩百多年前就不顧忌這了,我早已招夠了罵名。
那么是因為經濟上還要依附于他?
娜拉說:你看會嗎?我自己有事做,經濟來源,這時代已經有不少適合婦女的職業(yè)。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找到,這都不是問題,無非是累點,這困難只要我想沖破就可以沖破。
那么你為什么不想呢?
因為很累。娜拉說,像說著悖論。
所以感覺累,是因為你的愛不夠,你的愛不足以讓你沖破重重險阻。男的叫道。
不,我愛,娜拉說,我很愛,只是很累。
那好,男的說,那就由我抱著你走。于是她被男的抱著走了。他愛她,呵護著她,實話說,娜拉很受用。哪里有不喜歡被愛的女人呢?而且對方也是自己愛的人??墒撬龑@愛很惶惑。這只是在旅途中,一種游走。終點在哪里?
游走就游走吧,反正她已經走了兩個世紀了??墒撬麉s要給她確切的愛。一路上,他給她找好玩的,好吃的,好住的,這是旅游。她也盡情享受著,享受著他的愛。可是這是愛嗎?這是真實的生活嗎?不,這只是假性的生活,是幻象??蛇@幻象又是如此誘惑著她,讓她滑下深淵。她不能自拔。她一面驕奢淫逸,一面異常焦慮。愛到底能有多么幸福?享受吧,享受吧,我們到底能有多大的幸福極限?她怕他突然不愛她了,離開她。即使他不離開她,她也保不準自己會不會厭倦他。你以為就男人是火力發(fā)電廠嗎?你以為女人就不會疲勞嗎?科學研究發(fā)現(xiàn),人的激情至多只能保持三十個月。假如千辛萬苦一場,到頭來仍然是分手,那開始不就是作孽?
她明白了,自己所以不敢接受他的愛,是對自己沒把握。因此自己這么久了,越來越找不到家。她需要愛的權利,她也有了愛的權利,可是愛卻越來越把握不住,一種把握不住的恐懼。就好像一個死刑犯腦后被指著槍,你不知道什么時候開槍。古巴革命后,受到死刑判決的人按傳統(tǒng)可以提出一個要求,許多人選擇的要求就是:向行刑者發(fā)出“開槍”的命令。好吧,就讓愛的電流更兇猛吧,好讓它迅速崩掉。讓他討厭我吧,恨我吧,也好說服我自己,給自己下決心。也許這太殘忍,但長痛不如短痛。她說:你真的愛我嗎?
他說:愛!
她說:你怎么愛?
他說: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說:真的嗎?
他說:真的!
她說:我要撒尿。
他說:那我抱你去。
她說:不,我不起床。
他說:那我給你找器皿。
她說:不要。
她知道他最受不了的是什么,她要他受不了!她要他惡心,要他恨她。她要的就是看他惡心的嘴臉。她說:我要拉在你嘴里!
她成功了。
我愣了。
我馬上向那報社要了她的電話。我打過去。是她接,我聽出來了,是她的聲音。她也聽出來了。長久,沒有說話。最后她說:有事嗎?
我不知怎么回答。
有事說吧,她說,他要回來了。
如此冷漠。也許她還是個賢妻?你好嗎?我問。
好,她說。我知道她會這么說。
你呢?她也問我。
不好,我說,我還愛著你。
對方沒聲音。我聽到了她的呼吸聲。很久,她說:對不起,謝謝。
謝?居然是!
謝謝你愛我,她接著說,我也愛你。
電話咔地掛了。我再打過去,一直是忙音。
后來就是:您所撥打的電話不在使用中,請詢問114后再掛。
她再也不見了。
陳希我,作家,現(xiàn)居福州。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抓癢》、小說集《我們的茍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