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蘆葦

A

你知道，總有一些職業(yè)不討人喜歡，比如牙醫(yī)。我不喜歡牙醫(yī)有十多年歷史，可是我不得不與他們打交道，因為我有一口可憐的爛牙。

公司對面新開了一家牙醫(yī)診所，開業(yè)不到一個月，客似云來，門庭若市。我的牙又開始折磨我，于是某個中午休息的時間，我推開“顧齒”的玻璃門。

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來錯了。

我討厭小孩，小孩也討厭我，我知道。“顧齒”里面小孩成堆，嬉笑打鬧的哼哼唧唧叫喚的流著鼻涕眼淚的，一應俱全，我頭疼。問穿著白袍的男人：“是兒科診所嗎？”

“不，只是最近小孩糖吃多了，牙壞的多?！彼鄱疾惶?。

我環(huán)顧四周，小小診所里，帶小孩前來的媽媽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賽一個漂亮。我看看白袍男人，真是英俊，一雙電眼，難怪鶯鶯燕燕的一堆。哪里是小孩糖吃多了，分明是這些女人被他電到了。輪到我時，牙醫(yī)直截了當對我說：“躺下。”

我一緊張，脫口而出：“你想怎樣？”

他一臉正經(jīng)：“小姐，我不想怎樣，是你心里想我怎樣?！?/p>

我目瞪口呆，一口氣差點轉(zhuǎn)不過來。有這樣講話的嗎？

對，他有讀心術(shù)，他有第三只眼，他看出我對他發(fā)花癡，他能看透別人內(nèi)心，發(fā)現(xiàn)常人所不能發(fā)現(xiàn)的丑陋，就像一般人看到別人潔白的牙齒，他看到的是牙齒里的潰爛與腐臭。這個男人真叫人別扭，跟他一比，啊，我真丑陋?？刹皇菃?，人家是先知，是super man，我是丑人。叫他去死吧，長再帥的牙醫(yī)也是牙醫(yī)。我錯了，我不該因為他的色相而放棄我討厭牙醫(yī)的原則。這樣一個選錯了職業(yè)的男人，就算他英俊到邪惡，富有到流油，對他也沒有什么好期待的了。

為了表示我沒有被他的外表迷惑，我說：“不好意思，今天比較緊張，看來不適合看牙。我下次再來?！?/p>

周六一早，我來到診所。我聽命地把嘴張得老大，任牙醫(yī)給我檢查。完了他說：“張小姐的牙齒補過？”

“是啊，補過好幾次了，過一段時間就又壞了。我想干脆拔了，一了百了。”

他沉思一番，說：“這個倒也不必，再說拔牙也不是拔完了事的。給你徹底清理，然后重新補過。”

于是我開始忍受新一輪的折磨。

真的，牙齒健康的人真幸福，他們不用忍受電鉆神經(jīng)質(zhì)地在嘴里攪和，不必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把嘴張得無限大，有時候還有口水不得不流下來。無比狼狽不說，有些牙醫(yī)態(tài)度不良，醫(yī)術(shù)差勁，那更是無比的受虐。

我有充分經(jīng)驗。

小時候，愛吃糖，牙齒無可避免地壞了。媽媽帶我去看牙醫(yī)，經(jīng)過中年醫(yī)生的治療，我的牙疼了足足三天三夜，臉腫得像肉包子，從此我恨牙醫(yī)。

我躺在手術(shù)臺上，戴著口罩的牙醫(yī)先生拿出工具。我閉上眼睛，等著他的電鉆探進我口中，感覺自己是一只垂死的乳鴿，只差被一刀宰殺放血升天。

我開始簌簌發(fā)抖：“先生，你做牙醫(yī)多久了？”希望他經(jīng)驗豐富，讓我的疼痛少一點。

“3年。”

那還好，至少不是太菜的鳥。

“獨自開診所2個月?！?/p>

我情愿他沒補上這一句，讓我對他的信任稍微多一些。

“一般來說，病人對你沒有投訴吧？”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睜開眼睛，他看著我，眼睛彎彎的，似乎在笑我。

“有過一兩次。”

B

牙齒實在疼得受不了，忍無可忍，我第二天又來到“顧齒”。

今天人比較多，一窩小孩，我挑了個角落坐下，捂著臉，看那戴著口罩的牙醫(yī)在玻璃門內(nèi)忙碌。

輪到我，他笑起來，我知道他在笑，因為他笑出聲了。

“今天勇氣比較足了？”他示意我躺下，一邊取笑我。

對，昨天聽他講有人投訴過，我從手術(shù)臺上跳下來暴走出門，他等我走到門口才說：“那還是在我實習的時候，我3年來再沒接到過一次投訴，據(jù)說這是一個很難得的記錄?！?/p>

我不好意思轉(zhuǎn)過頭，也不好意思承認我的膽小怕死，于是只好走出去，挨了一夜的痛。心里把牙醫(yī)先生罵了100遍。

牙醫(yī)都是陰險的！我恨恨地想。

他問我過往補牙記錄，飲食習慣，衛(wèi)生習慣等等。然后說：“你這樣，牙齒很難不壞。干脆拔了吧?！?/p>

“之前是你說不必拔的，怎么又反悔了？”

“我現(xiàn)在覺得還是拔掉的好。放心，不疼?！?/p>

不疼才有鬼。我又不是外面那些奶娃，這么好騙的嗎？

“用麻醉藥吧，不過麻醉藥用多了總是不好，可能以后影響腦神經(jīng)。張小姐如果意志夠堅定的話，我建議不用麻醉藥，當然可能會比較痛……”

“還是用吧，腦神經(jīng)要壞由它壞，總比眼前疼死好?！?/p>

他開始給我洗牙。我想，拔吧拔吧，拔完我就是一條龍了，再不用看那些所謂的牙醫(yī)，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叫人快活的呢？我躺在那里，聚集我那四散的小小勇氣，明白了什么叫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結(jié)果殺手遲遲不動刀。我慢慢睜開眼，那個沒有職業(yè)道德的牙醫(yī)摘下口罩，笑得非?？旎睿骸澳阏娴暮芘滤馈！?/p>

太惡劣了。我再次從他的手術(shù)臺上跳下，直沖大門。

我發(fā)誓，我更恨牙醫(yī)了。

C

我當然不想再見到“顧齒”的那位牙醫(yī)先生，可是對于生平以節(jié)儉為最高指導原則的我來說，已經(jīng)付了掛號費，交了手術(shù)費，怎么可以浪費？

我再一次來到“顧齒”。他一見到我就笑，熱情歡迎。

我直載了當?shù)卣f：“拔吧?！?/p>

然后英勇無比地躺好。任他說什么我也相應不理，直到他說：“好了?！?/p>

沒有疼痛，沒有麻醉，什么都沒有，拔好了？

“以后定期來做幾次復診?！?/p>

“沒拔牙？”

“不需要。拔牙麻煩，遠不是你想的拔掉那顆就一了百了那么簡單的，而且你的牙齒還有救，清理干凈，補好，以我的能力，不會讓病人受不必要的苦。”

這個狡猾的牙醫(yī)，這個世界一流的演員，上次他說要拔牙時說得就好像不拔牙我就沒有別的路可走一樣，原來只是玩笑！

我再次暴走……

D

好了傷疤忘了疼，大概說的就是我這種人。牙齒補好，再也不疼，愛吃什么吃什么，天天無比快活，我當然不記得還有復診這回事。一周后“顧齒”的牙醫(yī)先生打電話來，通知我去復診。

“免費的嗎？”

“免費。”

“好?！?/p>

我聽見他在電話里笑。

我愛貪小便宜，我怕死，我頑固，我脾氣暴躁，我喜怒無常，我看到帥哥就發(fā)花癡，我的缺點多了去了，愛笑笑去。

我的復診無比繁復，一次又一次。本來約了一月兩次，不知怎么變成一周一次，周末牙醫(yī)先生還有貼心的售后服務：監(jiān)督我合理飲食、養(yǎng)成良好的衛(wèi)生習慣，其服務方式是周末約了一起看電影吃飯，過程中牙醫(yī)先生會有一兩次提及牙齒的保養(yǎng)護理問題。

傻瓜才不知道這是約會。

“我不喜歡牙醫(yī)?！蔽覍λf。

“哦？”

“他們心狠手辣，剛愎自用，醫(yī)德有待商榷，更有甚者，仗著自己長得稍微過得去，自負任性，說話刻薄，無比讓人不愉快?！?/p>

“你牙還疼嗎？”

“哦不，我苦盡甘來，再也不用受牙醫(yī)的氣了，真是上天有眼?！?/p>

“對，上天的確有眼，他給你一個好醫(yī)生，救你脫離苦海，雖然你不懂感恩?！?/p>

“呵呵，你心里在罵我了，說我不知好歹。怎樣，我就這樣?？偙饶承┤说谝淮我娒婢陀脴O端惡劣的態(tài)度諷刺別人強。”我壓在心里好久的怨氣總算得以發(fā)泄，不吐不快。我的缺點又多一項，極端記仇，記到永久，隨時伺機報復。

他眉開眼笑：“診所天天有無數(shù)愛慕者，我太困擾了。不對她們狠一點不行?！?/p>

見過自戀的，沒見過自戀成這樣的。我譏笑他：“人家一個比一個漂亮，你順手牽幾只羊不是很方便？女友一打天天換，快活似神仙。”

“親愛的，除了你，她們中沒有一個敢張開嘴給我看她們的牙齒?！彼f。

得了，只要是女人，誰愿意在一個帥哥醫(yī)生說“嘴再張大一點”時張開嘴讓自己美麗的臉孔嚴重扭曲？要不是第一次見面被他打擊得徹底死心，我也不會勇敢地在一個這么帥的男人面前秀自己一口破牙。我當時已經(jīng)不把他當男人了，呵呵，所以多么丑的姿態(tài)做出來我都沒有所謂。

“敢張嘴給你看有什么了不起？你能看到的也不過就是牙齒?！?/p>

“說了你也不明白?！?/p>

E

跟牙醫(yī)談戀愛，有很多奇怪的樂趣。

比如后來我知道那些年輕媽媽里有人并不是媽媽，只是借了別人的小孩去診所，以帶小孩看醫(yī)生之名行自己看帥哥之實，順便還可以展現(xiàn)自己溫柔賢淑的美德，讓醫(yī)生大人了解她是一個多么好的老婆人選。這種情況有點好笑，我發(fā)現(xiàn)長得好看職業(yè)前景又不錯的男人真吃香。

不過牙醫(yī)這個職業(yè)沒什么好的吧，天天看丑牙，想想真沒意思。如果自己的男友是牙醫(yī)，更難過了，親密時分會冒出“他會不會覺得我的牙有細菌”這樣的念頭，比較讓人沮喪。

我的牙醫(yī)先生為人比較吹毛求疵，所以我總會懷疑他為什么會看上我。我之前說過了的，我有那么多的缺點，并且在他面前暴露無疑。

“你知道，看自己是不是愛一個人，就像看一個人的牙齒是不是健康。相信我，雖然我看得出每一副牙齒里都有不和諧的因素，但大體上我還是承認60%的牙是健康的。所以雖然你頑固、小氣、膽小怕死、脾氣暴躁又敏感多疑，我還是承認你是一個好女人。我告訴過你嗎？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對你印象不俗?！?/p>

是呀，還真不俗，當時他當我花癡一樣地諷刺。

我比較計較的是，為什么我的愛情是這樣沒有預警地到來的呢？馬馬虎虎開了個頭，不要說浪漫了，就連一般的美感都沒有。當時我的牙成了那副德行，其實有點惡心。為什么要從最丑的地方開始呢？我曾經(jīng)設想過很多浪漫愛情的開頭，卻沒有這樣的。

牙醫(yī)先生見我愁苦，難得溫柔地說：“愛情如果從最丑的地方開始，通常會有最美的結(jié)局。相信我?！?/p>

好吧，姑且信他。

我心里高興，逗他：“我還是不喜歡牙醫(yī)?！?/p>

他說：“哦?！?/p>

他真沒意思，老是這種對自己無比有信心的反應。我對自己說，得了吧，對牙醫(yī)的指望，你就只能有這么多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