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才

全聚齋飯店的一個雅間里，桌前坐著10位壯漢。16年前在一條船上工作過的全體水手，現(xiàn)在個個一身海味，一身豪氣。休假的是船長、政委，離船上岸的是局長、鄉(xiāng)長。惟獨老水手長完成了他多年的航海使命，退休到偏僻的小山村，與老伴承包荒山造林。但在諸“長”的心目中，仍以水手長為大，這次聚會就是慶賀他66歲生日的。

也是無巧不成書，正趕上在船的“長”們都在家休假。相聚不易，多少年來總是文齊武不齊的，這是第一次全聚。老板娘慧眼識珠，令廚師海陸佳肴土洋結(jié)合好好露一手，又正色吩咐小姐好生侍候。

高腳杯換成齊唰唰的10個大海碗，要喝就喝個酣暢淋漓。酒這東西能勾情，半海碗烈酒下肚，立馬把這些闖世界的海漢子們帶回波瀾壯闊的大海上。9條漢子輪番向水手長敬酒，都醉了，就像有海浪在胸中翻騰；又都像沒醉，腳下有根，就像蒼翠的老樹一樣穩(wěn)穩(wěn)地站著。每個人都為老水手長送上一句祝福的話。有的說：健康長壽。有的說：晚年幸福。輪到老水手長了，他拿起桌上的餐巾紙，擦了一下刮得锃亮的胡子茬，瞅瞅十多年前這些風(fēng)雨同舟的弟兄，說：“大家的心意我領(lǐng)了，今天無論是誰做東，恐怕千元已經(jīng)超過了，我們就下不為例了。要再碰到一起，你們都到我的小山溝，叫你們嫂子來個小雞燉蘑菇招待大家。我們當(dāng)海員的在外拋家舍業(yè)的，掙點錢不易啊，我們都經(jīng)歷過痛苦和歡樂，錢也要用在刀刃上。那一年，我在海上遇險，整整失蹤一年……”桌上立刻了無聲息，只有老水手長緩慢蒼涼的聲音在屋里輕輕地回蕩：

1964年，我在中外合營公司“格丁尼亞”號上當(dāng)水手。那一年10月，南半球已是春暖花開，氣候宜人。船從智利南部的蒙特港啟航去新西蘭，途中遇上大霧，能見度幾乎為零，時近當(dāng)?shù)貢r間下午2點左右，我正在午睡，蒙嚨中只聽“咣”的一聲，船劇烈地?fù)u晃一下，我從床上滾到地下，憑多年的航海經(jīng)驗，我知道這是船與其他物體發(fā)生了碰撞。我本能地爬起來，沒等任何人通知，抓起救生衣就往舷外跑。跑到舷外，全船都停電了。整條船失去動力，立即成了一條死船。再細(xì)看，船左舷有一艘比“格丁尼亞”號大得多的船，如一個龐然大物，巨大的船頭和船鼻子插進(jìn)“格丁尼亞”號機艙。求生的本能使我迅速跑到正在下沉的右舷，只見兩個外國水手和二副正在往下放一只無動力的救生筏，我手疾眼快，飛身一躍，跳了上去。

我和其他三人在濃霧中隨著洶涌的潮水越飄越遠(yuǎn)。也不知什么時候，海上刮起大風(fēng)，濃霧漸漸消散。等救生筏被拋在浪尖時，我舉目望去，空闊的海面上哪里還有母船的影子。死亡在威脅著我們每一個人。突然，一個排山倒海的大浪打來，救生筏就像一片樹葉，被高高地拋起來，我們幾個人一下就被打散落水。開始我還掙扎了幾下，經(jīng)過兩個大浪打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感覺是躺在一個寬大的石床上，待我慢慢地睜開眼睛，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坐在我的身邊。她紅紅的櫻桃小口正對著我露出微笑，瀑布似的長發(fā)甩在身后。我以為是在做夢，抬手狠狠地掐一下臉，很痛，不是夢。再細(xì)看那女子——赤裸著身子，兩個豐滿的乳房高挺著。我不知這是哪里，用眼睛的余光往四周一看，原來是一座石室。女子用纖纖的細(xì)手往我嘴里送東西，多久沒吃食物了，我不得而知。見到食物，我食欲大開，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嘴里有股魚腥味。等我漸漸地恢復(fù)了體力，翻身坐起來，一下驚呆了：這女子下身也赤裸著。她是人是妖?還是傳說中的美人魚?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突然，那女子不知說了一句什么，我聽不懂。低頭一看，石床下就是水，水面到石床少說也有一丈多高。離石床不遠(yuǎn)，是一口石棺，石棺下是石座，石座也浸在水中。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驚得目瞪口呆。回頭再看那女子，她并無半點惡意。我用中文問：“你是什么人?”女子瞅瞅我，搖搖頭。我又用英語問了一遍，她還是搖搖頭。但她顯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也問了我一句什么，我也照樣聽不懂。剛剛?cè)计鸬囊痪€希望之光，又暗淡下去了，她是誰?這是什么地方?我是怎么獲救的?這些問題開始困擾著我……

我們相互注視了一會兒，女子來到我的身旁，伸出長著長指甲的雙手脫我濕漉漉的衣服。上衣脫完了，我用手緊緊護(hù)著褲子不讓脫，女子好像生氣了，用手指在我背上輕輕一點，我頓時渾身失去知覺，眼睜睜地看著她將我脫得一絲不掛。她把我平放在石床上，不知用手一按什么機關(guān)，石床頓時濕熱起來。她拎著我的衣褲，在石床上輕輕一躍，輕飄飄地將我的濕衣褲搭在一丈多高的石梁上。石梁有臉盆粗細(xì)，也不知她懸著身子動了一下什么，石室頓時亮了許多，我還驚奇地看見，我的救生衣也高高地掛在上面。然后，她輕飄飄地飛身而下，腳貼著水面，在石墻上擺弄一個機關(guān)，只見一道石門毫無聲息地自動開了一條縫，石縫外一片漆黑。女子閃身鉆了出去，身后的石門又毫無聲息地自動關(guān)上了。

過了片刻，我聽到輕微的響動，女子又從那道石門進(jìn)來了。手里拎著一條足有四五斤重的紅鮮魚。盡管在海上生活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魚。她用一只手指輕輕在我身上一點，我就渾身有了知覺，翻身坐起來。我腦海中一閃，知道剛才就是武俠小說上說的被人解了穴道。女子右手食指朝魚的一個部位只那么一點，鮮紅的魚血就出來了。女子示意我喝，我還真渴壞了，一口氣喝了個精光。雖說有些腥味，但渾身立即有一股灼熱的感覺。那女子…笑，又一塊一塊地撕扯著魚肉叫我吃，我含在嘴里，勉強吃了一小塊，就怎么也咽不下去了。后來，她突然伸手捏住我的兩腮，把魚膽送進(jìn)我的嘴里，奇怪，我一點也不感覺苦。魚膽下肚，我立即感到一股無名的欲火在燃燒，只見那女子漸漸向我靠過來，溫柔得就像一只小貓，蒙眬中，我無法控制自己……

這樣在一起生活也不知過了幾個白天夜晚，我的身上漸漸長出鱗片，有時奇癢無比，同時我們也漸漸學(xué)會了用手勢溝通。這天我用手比劃渾身的鱗片，并做出癢得難受的樣子，她示意我閉上雙眼，只感覺她拉起我輕飄飄地落進(jìn)石床下的水里。我驚得大叫一聲，誰知她卻甜甜地笑出聲。她扶我站好，我雙腳一著地，奇怪，這些日子看床下的水那么深，怎么一下子就清澈見底了呢?只有齊腰深。我暫時消除了恐懼和疑問，與她戲水玩耍。說也奇怪，渾身的鱗片馬上就消失了。以后我就這樣不讓自己長出鱗片。

游到石壁前，隱隱約約見到石壁上有一種我無法認(rèn)識的文字和一些我不得要領(lǐng)的圖案。細(xì)看，文字雕刻在石壁上，深淺勻稱，龍飛鳳舞，簡直是鬼斧神工。女子親昵地拉著我，無論她雙手怎樣比劃，我都不明其意。突然我想起每天女子踏水按動石門出去的地方，就用手比劃，意思是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等女子明白我的意思后，連連搖頭擺手。接著她一個起跳，輕輕躍上石床，我想，她怎么扔下我不管了呢?只見她示意我也跳上去，這怎么可能呢?我一個凡夫俗子，肉眼凡胎，一丈多高的距離啊!見她一個勁地示意我跳，我咬咬牙運足一口氣，身體立即脫離水面，穩(wěn)穩(wěn)地跳上了石床，一陣興奮，我抱著她親吻起

來。

有一天，我要求與她一起出去捕魚，她搖搖頭，不知她比劃一些什么，突然飛身而起，在石梁上方某個部位一按，一面石壁緩緩地移開，啊，竟露出外面的世界!透過透明的大水晶玻璃墻，可以看見水中各種魚在自由自在地游。她趁我全神貫注往外看時，不知在石床上又按動了哪個機關(guān)，使石室上升，再上升。

升到一定高度，眼前的景物一目了然：這是一個珊瑚礁淺灘，上面矗立著一座座用巨大玄武巖柱縱橫交錯疊起的、足有4米高的建筑物。這些建筑物怪石嶙峋，似一支支突出水面的石筍，又仿佛一座座海神廟，數(shù)一數(shù)大大小小共有89座。這些海神廟環(huán)水相隔，散布在長約一千多米，寬約四五百米的珊瑚礁上。這些建筑有的半浸在海水里，這是干什么用的呢?

那一夜，我失眠了，懷里摟著漂亮的女子，心卻飛到生我養(yǎng)我的山村，老爹老娘還好嗎?妻子兒女知道我失蹤了嗎?“格丁尼亞”號的十名中國水手怎么樣了?公司對我的后事怎樣處理的?懷里這個女子是人是妖?是美人魚還是外星人?我將來怎么辦?難道終生困在這個神秘的石室中?

第二天一早，趁女子出石門捕魚之機，我也隨后一躍而起，找到早已瞄好的機關(guān)一按，石門自動緩緩打開。外面有一條泥濘的小路通向另一個島，我想都沒想，抬腿就向泥濘的小路走去。剛才還是陽光燦爛，碧波蕩漾。突然，海上陰風(fēng)四起，氣溫驟降，周圍一片陰暗。我雙腳深陷泥潭，已不能自拔。抬頭看，剛才晴朗的藍(lán)天已冒出一塊黑云并疾速地向四周擴展，大有“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勢。接著便是電閃雷鳴，大雨劈頭蓋臉地澆下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惡劣天氣驚得呆若木雞。就在我絕望地閉目等死之時，只覺有一只無比有力的巨手將我一拉，就輕飄飄地脫離泥潭，并感覺到長發(fā)遮住我的臉。待我睜開眼睛，我不知怎么又回到石室中。

以后，我再不敢私自離開石室了。每天只在石室內(nèi)練習(xí)輕功，已漸漸能身輕如燕，起落自如。練累了就下水戲耍。也真是奇怪，這水能深能淺，那女子教我?guī)渍袧撍卦E，在深水里一呆，能幾個時辰不出來。我越來越覺得與那女子分不開了。

誰知有一天，奇跡出現(xiàn)了，女子取下我進(jìn)石室后從未讓我穿過的衣服和救生衣，只見她雙眼掉下傷心的眼淚，用手勢告訴我：“我倆的緣份已盡了，你應(yīng)該回到你的家里去。”我先是一愣，隨后也用手勢比劃：“不，我不能丟下你，要走咱倆一起走?！蹦桥油蝗卉S到石室橫梁上一按機關(guān)，大水晶玻璃窗外，一片浩渺煙波，遠(yuǎn)處漸漸駛過來一艘大船，船的標(biāo)識越來越清晰，一顆五星兩旁是水紋，這不是一艘中國遠(yuǎn)洋船嗎?這是我的故國，我的家園哪!我一陣激動，像個孩子撲向那女子的懷中，那女子鄭重地用手勢告訴我：“你記住，這里的一切秘密不得以任何方式泄漏出去，一旦你向世人泄漏，必將遭到詛咒，死神就會降臨到你的頭上。在這個世界上，已有許多人遭到報應(yīng)。你記住了嗎?”我用手勢比劃著問：“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你有如此超人的本領(lǐng)，我們?yōu)槭裁床浑x開這個地方?”那女子比劃著：“這都是命運的安排，你沒有必要知道，你從現(xiàn)在起必須忘掉這里的一切。”

說完她命令我穿好衣服，穿好救生衣，然后她抱住我難舍難分地親吻著，我們淚流滿面。突然，她在我背上一點，我大腦立即一片空白，她拉著我一縱身跳進(jìn)石床下的水中，我從不知床下的水有這么深，我們就這樣下沉，這樣向前游。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海風(fēng)將我吹醒，頭已露出水面，但感覺她一直在水中托著我，一直到我被救起。

等我醒過來，聽見當(dāng)年同船遇險的水手“小山東”急切地喊著我的名字，我們悲喜交加。我說起當(dāng)時遇險的經(jīng)過，船長驚訝地告訴我，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早已寫進(jìn)海事報告了?！靶∩綎|”還告訴我，其他船員都已獲救，只有當(dāng)時落人海中的四個人神秘地失蹤了。

回到家中，方知爹娘得知我失蹤后，思兒過度，已先后離開人世。妻子問我經(jīng)過，我怎么也不相信已事隔一年。1966年，“文革”開始不久，我應(yīng)召到公司辦學(xué)習(xí)班，組織一定要我講清楚這一年在哪里，我說不是一年，是幾天。這是真話，因為在我腦海深處是幾天之后就獲救了。

以后好幾年我都被取消了上船的資格，直到1978年遠(yuǎn)洋大發(fā)展，技術(shù)人員歸隊，我才又重新上船當(dāng)水手。據(jù)說還是請示了國家有關(guān)安全部門，沒有發(fā)現(xiàn)我有投敵叛國的嫌疑，并有醫(yī)療單位證明，說我現(xiàn)在精神及身體狀況一切正常。

以后我當(dāng)了水手長，工作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就在我退休那年，我在有關(guān)資料上看到一篇報道——《太平洋上神秘的墓島》，越看越勾起我的記憶，那就是我遇難獲救的地方。文章列舉了諸多泄密者：附近島上的頭人、考古工作者、軍人、盜墓者，凡是知情者都無一人生還。但是，盡管神秘的“墓島”已使不少有名之士喪生，令一些盜墓者聞風(fēng)喪膽，但近年仍有不少學(xué)者來此調(diào)查。據(jù)介紹，整個建筑物大約用100萬根玄武巖石柱筑成，通過科學(xué)的計算，每天按1000名壯勞力，從附近島上采石到加工成五邊形或六邊形石柱，加上路上運輸，到最終砌成建筑物，合計最少要用1550年。

現(xiàn)在附近的波納佩島上現(xiàn)有人口2．5萬人，而經(jīng)過碳14測得遺跡建造年代為800年前的南馬特爾時期，而那時島上人口還不到現(xiàn)在的10％。

一些從事世界歷史研究的學(xué)者又試圖利用波納佩島的歷史背景來說明問題：公元13世紀(jì)初是薩烏魯魯王朝統(tǒng)治波納佩島時期。據(jù)此可認(rèn)為南馬特遺跡是作為王朝的軍事要塞而修建的。但歷史又證明薩烏魯魯王朝創(chuàng)始于公元11世紀(jì)，只經(jīng)歷了200年的繁榮時期就消亡了。因此，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要完成這么浩大的工程，確實難以令人信服。何況當(dāng)?shù)厝艘辉俾暦Q這是歷代酋長的古墓，與軍事無關(guān)……

老水手長講了這么長的神秘故事，另外9個壯漢聽得目瞪口呆，意猶未盡。老水手長接著說：“你們說怪不怪，以前要么是記憶一片空白，要么是不想說，要么是想說張不開口，今兒個咋就一股腦兒地都說出來了呢?？磥?，我與海的緣份未盡，一見到你們這話就多了。什么詛咒不詛咒的，都是瞎扯?！?/p>

老水手長話題一轉(zhuǎn)：“以后咱們見面不扯這玩藝了，一頓飯千兒八百塊錢，不值得。這幾年我們看慣了外面的世界?？稍凵嚼锊⒉桓辉＃l(xiāng)親們的引水上山工程就因為缺少資金而擱淺了……”

第二天，這九位“長”們，乘幾輛轎車趕到老水手長居住的小山村，想上一個扶貧項目，誰知一進(jìn)山就聽到陣陣哀樂聲，一打聽，原來是老水手長昨天回到家中，倒頭睡下，再也沒有醒來。這幾位曾風(fēng)雨同舟的鋼鐵漢子不由得一個個雙腿發(fā)軟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