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 荷
今年10月17日,一代文學巨匠巴金永遠離開了我們,享年101歲。留給我們無限的沉痛和感慨:在文學的殿堂里他是文壇巨匠,在家庭生活里他更是位癡情的丈夫。
大作家和中學少女
巴金(原名李堯棠)四川成都人。他于1904年出生于一個封建家庭。 1936年的大上海。年僅32歲的巴金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兩方面已是聲譽卓著,尤其是他的長篇小說《家》,深深喚醒了年輕一代。期間巴金收到了許多書信,向他求愛的人很多。在來信的愛國女生中,有一女生很聰明,寫的信最多,她筆跡娟秀,言詞不多,落款總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這個女孩就是后來的巴金夫人蕭珊。她的信,給巴金留下了特別的印象,他們通信達大半年之久,卻從未見過面。最后,還是蕭珊在信中寫到:“筆談如此和諧,為什么就不能面談呢?希望李先生能答應我的請求……”巴金深感蕭珊是位開朗、細心的女孩,因為,信中不僅約了時間、地點,還夾著一張她的照片。顯然,她是怕巴金認錯人而鬧出笑話。
按信中的約定,那天上午,巴金懷著好奇的心情,來到新雅飯店。他在樓上選了間靠近樓梯的包廂,要了杯茶慢慢品著。一會兒,一位梳著學生頭,身著校服的女生出現了,還沒等巴金回過味來,那學生就像熟人一樣歡快地叫起來:“哎呀,李先生,您早來啦!”巴金謙遜地一笑:“唉,你也早??!”說著,請蕭珊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蕭珊望著巴金,文雅快活地笑著說:“李先生,您比我想象的可年輕多了?!辈簧蒲赞o的巴金一下子活躍了起來,開心地說著:“你比我想象的還像個娃娃呢。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蕭珊笑著說:“我叫陳蘊珍,小名叫長春。我可不愿李先生也把我當小孩看喲。”蕭珊這名字是1941年讀西南聯(lián)大時取的。當時她和兩個相好的女友住在一起,她們都親熱地叫她“小三”,待她寫文章發(fā)表時,就以“蕭珊”的諧音為筆名了。
看著蕭珊稚氣的樣子,巴金覺得很有趣,便追問她:“哦,還有人和我看法相同?”巴金這么一問,蕭珊一古腦兒倒出這次找巴金的真正緣由來。蕭珊的爸爸較保守,“我最恨我爸爸,他老說我小,一直不允許我參加愛國學生運動,其實,我在愛國女生中是有名的干將。我不但經常演進步話劇,如《雷雨》中的四鳳,還因此結識了上海許多從事話劇運動的進步人士,經常參加他們的活動?!卑徒鹫f:“我相信。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家里還有些什么人?”
蕭珊嘆了一口氣:“我爸爸是上海泰康食品廠的股東,在南市城隍廟開了一家咖啡館。他總是處處限制我,雖然媽媽有知識,懂文學藝術,傾向‘五四新潮,弟弟也與我志同道合,但還是拗不過爸爸。李先生,我真想離開這個古板的家庭,去尋找生活。”巴金一聽忙說:“千萬不要這樣,我前段時間還寫信勸過一個17歲的孩子不要逃離家庭。像你這樣的少年還是一只羽毛未豐的小鳥,很難遠走高飛的。現在社會紛繁復雜,決不可沖動行事。你現在應該多讀書,多思考,再行動啊?!卑徒鹫Z重心長、感情真摯的話語,打消了蕭珊離家的念頭。一位大作家和一位中學少女的心漸漸拉近了距離。
充滿詩情畫意的愛
“新雅”見面之后,蕭珊常給巴金去信。她坦率、熱情地在信中說,我永遠忘不了從你那里得來的勇氣。巴金每次復信都稱蕭珊為小友。蕭珊常到出版社找巴金,以求思想上得到巴金更多的幫助。
巴金雖然一直避免把蕭珊當作“伴侶”設想,但1936年底,巴金的朋友馬宗融要到桂林去半年,家里無人照料,巴金被請到襄陽路敦和里去幫助照看居所。于是蕭珊常常去看巴金,并開始關心巴金的起居生活。蕭珊的來訪和關懷,使從成都出來十幾年很少與女性接觸的巴金,感受到了生活豐富多彩、充滿詩情畫意的愛。
當時的巴金,事情日多,他要寫文章,看資料,要給許許多多的讀者復信,還要看版樣,讀稿改稿等等。時年33歲的巴金,全心投入了文壇。
1937年初夏,蘇州青陽港碧草青青,微波蕩漾。巴金邀請了幾個朋友及蕭珊一起赴蘇州游覽,在湖中蕩起了小船。蕭珊不會劃船,但對揮漿擊水的游戲卻興致勃勃,巴金也是剛學會劃船,當蕭珊看見朋友的船快靠近時便大叫起來:“快,快,別讓他們趕上來。”朋友故意逗她,更有力地往前趕來,巴金也受感染,拼命往前劃,結果累得滿頭大汗。這樣一來,蕭珊倒不好意思了,她掏出手絹,為巴金擦去額頭上的汗:“李先生,太累了,劃慢點,別跟他們比了。”巴金一陣心顫,感動得無言以對。
在巴金看來,蕭珊主動愛戀自己是她的權力,是她純潔美好心靈的自然表露,而自己去主動愛蕭珊,卻有躲不過的誘惑少女、甚至褻瀆感情的嫌疑。因此,巴金仍然把蕭珊當做一個小朋友對待。蕭珊對巴金的愛,是為巴金作品中對生活的真誠、激情和高尚的人格力量所感動而產生的。天真、單純、善良、熱情、重感情的蕭珊,心口如一,一如既往地常來巴金住所,或是大大方方地到巴金工作所在地文化出版社去,她常給巴金講青年學生對巴金作品的反映和現實的思想狀況,講家庭瑣事。每當此時巴金總是靜靜地聽著,從不打斷她的談興,因為他很尊重蕭珊。
一天,蕭珊高興地來到巴金在霞飛路霞飛坊的住地,不一會兒,卻淚流滿面地從樓上下來。同院的朋友好心問蕭珊:“李先生欺侮你了?”蕭珊不好意思地說:“我爸爸要我嫁給一個有錢人。我來請他決定。他卻說,這件事由你自己考慮決定?!苯又聵堑陌徒鸾忉屨f:“我是說她還小,一旦考慮不成熟,會悔恨終身的。將來她長大能有主見了,成熟了,還愿意要我這個老頭子,那我就和她生活在一起。”一番感人的話語,道出了巴金內心深處的隱痛,同時更堅定了蕭珊追求巴金的決心。
巴金愿意等蕭珊,他信守諾言??谷辗榛鹜黄鸷螅S多愛國的青年學生都投入到戰(zhàn)地醫(yī)院工作,蕭珊也參加了。她常把戰(zhàn)地醫(yī)院的見聞和感受告訴巴金,巴金則鼓勵她寫文章。蕭珊寫的第一篇作品《在復興醫(yī)院》,發(fā)表在茅盾主編的《烽火》上。巴金表揚她文筆美,蕭珊受到鼓勵,又寫了許多篇,《烽火》、《宇宙風》等報刊都先后刊登了她的作品。蕭珊的行動,鼓舞了巴金,他以蕭珊本人的愛國熱情和堅韌不拔的民族精神為素材,寫了宣傳抗戰(zhàn)的小說,小說的主人公就是蕭珊。
愛情在志同中升華
巴金和蕭珊訂婚后,愛情又得到了新的升華。1938年7月,蕭珊高中畢業(yè),去廣州看望巴金。他倆同住在出版社里,各有各的房間。他們一道上街,一起吃飯,巴金工作,蕭珊則料理雜事,互相尊重,十分和諧,像朋友一樣生活在一起。不久,巴金應邀去武漢,她隨同前往。
1938年10月18日,日軍進攻廣州,巴金帶著蕭珊和文化出版社廣州分社的同行,一起急忙包木船去桂林,10多個小時后,廣州就陷入敵人手中。去桂林途中,換船等船,防敵機,躲警報,一共九天。后來,巴金根據這段顛沛流離的生活,寫了《從廣州出來》等一系列文章,“這些通訊寫了我愛情生活中一段經歷,沒有修飾,也沒有詩意,我們就是那樣生活,是沒有半點虛假。”
幾個月后,蕭珊考入昆明西南聯(lián)大讀書。1939年,巴金從桂林去昆明,兩相約定第二年在昆明相見。送走了蕭珊,巴金回到上海,寫完了他《激流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秋》。1940年夏天,《秋》交開明書店出版,巴金拿著樣書,跑到昆明和蕭珊見面。蕭珊還是那么活潑開朗,那么豐姿綽約、光彩照人。巴金見到蕭珊,心情的歡愉是可想而知的。暑假期間,蕭珊每天都和巴金在一起,一同游玩,一起接待親朋好友。晚上,巴金送蕭珊去女生宿舍,他回到自己住處伏案寫作。
三個月后,巴金去了重慶,在重慶一住就是一年。這年暑假,巴金按約定去昆明看望蕭珊后回到桂林。蕭珊非常想念巴金,怕他在桂林只顧忘我地工作,不顧吃飯和休息,她一封接一封地給巴金寫信,關心他的身體和生活。巴金每次收到蕭珊的信,都是一讀再讀,在感動之后也及時回信互相鼓勵,增進情感。
1942年,由于抗戰(zhàn)吃緊,巴金的一些同事先后離開了桂林文化生活出版社,巴金頓感悲寂,不知所措。體貼入微的蕭珊深深惦念著巴金,不等大學畢業(yè),就來到巴金身邊,并意味深長地說:“你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永遠在你身邊?!辈辉傩枰^多的言語,黃金萬兩也抵不上一位純真姑娘矢志不渝的摯愛,巴金的眼睛濕潤了,他顫抖地說:“蕭珊,我不知道怎么感激你,再等我一年,好嗎?”
“再等我一年。”蕭珊沒有提出過任何異議,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巴金家有一大家人,由于戰(zhàn)爭阻隔,原由三哥承擔的生活費用,現在只能靠巴金了。一年多時間里,巴金是拼命地寫書、譯書、編書,他寫出了《火》第三卷,翻譯完了屠格涅夫的《父與子》、《處女地》。侄兒、侄女的學費有了,結婚成家的費用也沒問題了。1944年5月1日,巴金在桂林漓江東岸借了朋友一間房做新房,沒有添置一絲一棉,一凳一桌,只委托弟弟李濟生以雙方家長名義,向親友印發(fā)了一張旅行結婚的“通知”。
一星期后,他們旅行抵達貴陽郊外的“花溪小憩”。當天晚上,他倆在鎮(zhèn)上小飯館里買了一份清燉雞和兩樣小菜,要了瓶葡萄酒。小天地里雖然清貧幽寂,但有溫馨的晚風和清新的紅花綠草,還有悅耳的溪水聲作伴。他們沉浸在微弱的燈光下和綿綿的絮語中,他們從沒有這樣呆在一起過,也沒有享受過一次這樣的溫馨,他們殷殷望著對方的眼睛,仿佛深情的訴說:我們多么需要愛得天長地久??!第二年,他們生下了女兒李小林,五年后,又添了兒子李小棠。
二十八年相親相愛
28年相親相愛,他們從未吵過一次架、紅過一次臉,相互關懷。在“文革”那段最痛苦難熬的日子里,他們相濡以沫。有一段時間,巴金每天要到上海作協(xié)去接受“審查”。蕭珊每天天不亮就要送他出門到電車站。因為上班高峰時間,公車特別擁擠,乘客把車門口堵得嚴嚴的。巴金何嘗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于是看著一輛輛車駛走,卻上不了車;但又怕遲到受訓斥挨罰,心里更是著急。好不容易擠上了一輛車,身體有一半在車外,蕭珊就在車下用纖細的雙手和雙肩用力地推著巴金微馱的后背,使勁幫巴金往里擠。她是在用整個的生命和全部的心力支撐著不使他倒下來!
白天,巴金經常被揪斗。每逢夜晚來臨,巴金拖著受盡屈辱的身軀疲憊地跨進家門,一看到妻子蕭珊關切撫慰的目光,一切磨難頃刻去了大半。巴金是這樣回憶那段歲月的:有一個時期我和她每晚臨睡前要服兩粒眠爾通才能夠閉眼,可是天將發(fā)白就都醒了。我喚她,她也喚我。我訴苦般地說:“日子難過??!”她也用同樣的聲音回答:“日子難過啊!”但是她馬上加一句:“要堅持下去?!被蛘咴偌右痪洌骸皥猿志褪莿倮!钡@恐、憂慮、勞累還是損壞了蕭珊的健康。
1972年7月底,備受精神摧殘的蕭珊患了直腸癌,必須開刀手術。手術前,蕭珊生平唯一一次對巴金說:“看來,我們要分別了!”巴金用手輕輕地捂住了蕭珊的嘴巴,低下了頭,兩人的淚水相互交融,肝膽欲碎……手術后,巴金默默地守在蕭珊的床榻前,悲極時幾乎想高聲大喊:“一切朝我的頭打下來吧。”蕭珊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疼痛,不叫不喊,除了迷糊中幾次要求開床邊的氧氣筒和擔心輸血太多付不起醫(yī)藥費外,從不抱怨什么。
8月13日中午,巴金一生惟一摯愛的愛妻蕭珊溘然長逝。令巴金痛不欲生、抱憾終生的是,他恰恰此時回家吃午飯去了。當時,只有蕭珊的表妹一人守護蕭珊。蕭珊臨終前一直念叨著“叫‘醫(yī)生來”。蕭珊當時習慣稱巴金為“醫(yī)生”。后來,巴金回憶這段經歷,披露內心的感情時這樣寫道:“她非常安靜,但并未昏睡,始終睜大著兩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著、望著,好像在望快要燃盡的燭火。我多么想讓這對眼睛永遠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離開我……”
蕭珊的骨灰一直放在巴金的臥室里,蕭珊的譯作放在巴金的床頭。巴金時常對著這些物品出神,不時沉浸在與蕭珊共同生活的美好歲月……巴金對蕭珊一往情深,寫了《懷念蕭珊》、《再憶蕭珊》,還有《一雙美麗的眼睛》等著作。
巴金向往與蕭珊在另一個世界相會,他在《病中集》中記:“想到死亡,我并不害怕,我只能滿懷著留戀的感情。”巴公曾說過這樣的話:“等我永遠閉上眼睛,就把我的骨灰同她的摻和在一起?!?/p>
據悉,巴金的骨灰將和蕭珊的骨灰一同撒向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