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開順
作家林萬春的散文集《虎頭山寫生》最近由海峽文藝出版社出版,收入67篇力作,堪稱虎頭山散文大系列。虎頭山巍峨在我們城市的背面,四季溢彩,總有千般旖旎風光。萬春的散文以工筆見長,但凡森林、溪流、霧靄、生靈、屋舍、菜地,都以絢爛的工筆入文,也不乏寫意的揮灑,說著說著,常常跳躍出詩情畫意。譬如,他寫大山里的樹:“虎頭山路邊的烏桕樹,看去十米高挑的個頭,樹冠勝過畫家手中五彩斑斕的調色板,底部是一種鮮艷的梅紅色,樹的中部則燃燒著明快的鵝黃色和橘黃色,往上到了樹梢,葉叢又緩緩地過渡成絳紅色。還有斑駁其間的綠葉,宛如到處流淌的小溪,一樣清澈透明。烏桕的羞色和嬌莢其實絲毫不比楓香遜色,灰色的樹皮,身體內流動著雪白的乳汁,如果把它的嫩枝折斷,乳汁就會從傷口一滴滴地滴落下來,就像美人的淚水?!?《面對一棵樹》)文學第一要素總是語言。林萬春的散文浯言,可謂“華正與樸相表里”,足樸素的關質在和諧與自然的形式中流動,卻又不乏秾麗,一如夏夜的虎頭山煙月輕籠著鮮花。
我視萬春的散文為城市背面的抒寫。我們正生活在城市化的時代。維科把人類事物發(fā)展的次序概括為:首先是森林,接著是茅屋,再下去是村莊和城市,最后是學院。在這樣的次序中,我們是背對著“森林”和“茅屋”。背面的東西最容易被忽視被遺忘,因為人注重的是自己的正面。人區(qū)別于動物的首先是正面。人直立前行以來,正面有了姣好的面孔,挺起的胸,前瞻的目光和前揮的爭。而且,人類用盡了一切文明的成果來文飾自己的正面。飾佩、美容自不待說,更多的是形而上,諸如文明的舉止,風生的談笑,多變的面孔,甚至一個微妙眼神,都是人的正面所為。人很看重自己的正面,構建了人與人正面相向的社會,而人對于自己的背面卻不甚在意。這可歸于人類單一的“向前思維”。譬如,人的脊梁,人作為脊椎動物,脊梁是如此的重要,但是人往往要到老了,脊梁難以承受身軀之重,或者遭受意外打擊和疾病折磨,才意識到背面的重要。世界何嘗不是如此。人類在工業(yè)化、城市化的進程中,不斷建設、強化的是城市的正面。這既改善了人類的生存并發(fā)展了世界,同時也在付出了城市背面——我們賴以生存的大自然日漸萎縮的代價。為此,人類既不能舍棄城市,又格外眷戀大自然。作者與眾多的城里人,為了“躲避城市的水泥樓林和喧囂的車流,翻山越崢,穿過叢林,來到虎頭山深山里。”(《老房子》)在城市的正面,空間是如此的擁擠,時間也為追逐功利而被緊張切割。還有陌生、防范、戒備,甚至爭斗與戰(zhàn)爭。人類是這樣的怪物,他們相依攜手走出了大自然,共同創(chuàng)造了可為萬物之靈的自身和輝煌的文明,同時,“殘忍是人類最大的罪惡”。(《山中無老虎》)城市的背面,人類祖先曾經(jīng)棲居過的大自然,則給城市人以心理的補償和滋潤。
虎頭山是城市背面的山,一切的生靈草木都保持了生命的本真和自由。燕語呢喃,雍雍雁鳴,白鵝曲頸向天歌,吉祥的鷹嘴龜、幽林的蟬唱、百囀的黃鸝,它們都在生命的快樂中生存。這里有樟樹的盛典,婀娜的小桃紅,神秘的桫欏,古典的菖蒲,幽靜的竹篁,以及農(nóng)家飯、森林浴、古寺鐘聲、仙人谷倩影、長亭接短亭,林林總總,都是作者獨辟的篇章,描繪了我們城市背面的生命世界。休閑和健身的人們,“老人盯住健康,稚予讀到知識,仕者登高明志,丈人滿眼是詩,情侶融入風花雪月”。(《快樂登山》)作者還引用了關國林肯農(nóng)場小木屋講解員的一段話:“有森林才有原木,有原木才有木屋,有木屋才有林肯,有林肯才有這個國家。”(《面對一棵樹》)若將此話與維科關于人類進程次序的描述互文,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推論:有森林(大自然)才有人類,有人類才有城市和學院;反之,毀滅了森林(大自然),也將毀滅城市、學院和人類?!痘㈩^山寫生》蘊涵的是對城市(人類)正面和背面的思索。
誠然,我們不可能通過文學解決現(xiàn)代人生存的悖論,回歸自然也不是作者獨到的發(fā)現(xiàn)。我們只能通過審美的愉悅來滋潤我們的心。城市背面既笑,作為關的巡禮的散文當為關文。關文須有高標的價值取向和獨到的審美體驗。這近乎詩的要求。如果是詩,則以精短的篇章,精練、含蓄而哲理的語言,展露冰山的一角。散文可以有一些詩的品質,但不是詩的表達。散文是娓娓而談的絮語,在絮語中偶露機鋒,綿里藏針。林萬春的散文有詩意,卻是散文本色。譬如他筆下的山舍,“最使人迷戀的,還是它敞開的樓廳,風也來得,月也來得,風月無礙;燕也飛來,蝶也飄來,時有花香襲人。正面是騎樓,僅一長溜欄桿,再無任何屏障,倚坐在欄內看風景,你一言,我一語,高談闊論,指點江山?!?《老房子》)又如“人啊人,總不能只講‘人權,永遠居高臨下。他不知道:對稱莢到了天平上,就是平等。他不知道:暴虐天物,射出的子彈,在大自然繞一圈,最終將射入自己的胸膛,害人終害己。”(《擴生畫集感言》)關的散文,要把詩之高拔的理想,學者深邃的思想和廣博的識見,化為平淡而意味綿長的敘述。作者正是這樣創(chuàng)造他的笑文文體的?;㈩^山人人見慣,是最熟悉不過的眼中物,“背對著人類看世界”,林萬春的散文卻有審美的陌生。那是他以童心的純真看待見慣的自然:烏桕樹上的一道傷痕,“濕漉漉的,滲透出傷心的淚水”(《面對一棵樹》),一只母蛤蟆,“背上蜷伏著一只小蛤蟆,一顛一顛的,從泉邊的無花果下閃過”。(《擴生畫集感言》)為求得陌生,他以知識調和對萬靈萬物的印象的抒寫,是周作人所說的“以科學常識為本,加上明凈的感情和清澈的理智”,調和成一種“人生觀”。
當然,除了科學的知識,作者更注重古典文化和現(xiàn)代意識的滲透,在平民化的表述中達到了山水小品的樸素、精致和厚重。《虎頭山寫生》多有敘事,我尤贊賞作者敘事筆法的緊湊、流暢和干凈,頗得《聊齋志異》敘事神韻。譬如,“初次見到簡樸的木頭房子,前有綠樹掩映、芭蕉搖曳,后有綠竹如屏,又在小小院落里聽到雞鳴狗吠,驀然有一種清新的感覺,我十分喜歡。想到精于閑適之道的林語堂說過:?!袊幕顑?yōu)美處,乃在‘淳樸二字,教人認得簡樸之莢?!?《老房子》)這使我想到蒲松齡《王桂庵》里的一段:“一夜,夢至江村,過數(shù)門,見一家柴扉向南,門內疏竹為籬,意是亭園,徑入。有夜合一株,紅絲滿樹,隱念:詩中‘門前一樹馬櫻花,此其是也?!弊x著虎頭山的關文,我們走進了大自然,也走進了城市背面那久違的一片故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