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弘
靜物般的日本人
最能讓人于日后回味的,畢竟還是人。
我攜行李走進約克青年旅舍的臥室,空無一人,挑了最里邊靠窗的床位,將隨身行李倒出,撿掉無用雜物,再一一裝回。這是我每到一個新居所多會有的舉止,類似于儀式。當我躺床上后,突然聽到書頁翻動的響聲,很輕,但確實是有的?;仡^張望,才發(fā)現(xiàn)有人半躺在下鋪,上半身向外傾斜,借著自然光看書。他就在入口處,背包什物紛散于地毯上如落葉,剛剛我經(jīng)過他時,居然未曾察覺。稍事整理后我出門去,晚餐時分回返,他仍在那里,讀書,靜物一般。
是個日本人,讀的是日文書,居然就是卡爾維諾筆下“坐在落葉鋪成的地毯上,手捧一本日文書”。
在歐洲,東方臉孔的觀光客,大陸人占有相當比例,而東方臉孔的背包客,以日本年輕男女最活躍。歐洲人看黃種人,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都沒什么概念,結賬時候,店員多半會送我一句“阿里阿多”。一回一個意大利朋友被笑說他們到了黑夜就沒法對話,因為意大利人說起話來比手畫腳,看不見等于聽不到。我跟著哈哈哈,沒想到一名克羅埃西亞的小男生轉而把矛頭指向我,你們中國人取名字就是把鐵罐子從山頭踢下來,所以聽起來都是鏗零當啷。不同文化的隔閡,大約如此。
那個晚上我早早睡下,睡下時候只有我和那個日本人。半夜里醒來,看見所有床位不知于何時竟都睡著人,那種光景讓人頗感震驚。翌日,我起身,發(fā)現(xiàn)昨夜里那群人,全都蝗蟲過境一般地撤離了,日本人則在不疾不徐地整理行囊,推門,離去。
這幾年來我常會想起他,重溫一遍當時的氛圍,他的臉孔那樣的安靜,那樣的從容,而且篤定。出游,尤其是長途旅行,多半為了以“行萬里路”來印證或補償“讀萬卷書”的不足,我好奇他對沿途景致的置身度外。
熱情以色列女孩
日本人走后,我遇見的是一名女孩。
“哈羅,哈羅。你哪里人?”
“臺灣?!?/p>
“泰國啊?”
“不不,不是泰國,是中國臺灣,T-A-I-W-A-N,臺灣?!?/p>
她自背包拿出一張世界地圖,要我指給她看,并告訴我,她是以色列人。她用食指逆時鐘方向畫一個大弧,一兩秒鐘之間穿越了中東俄羅斯歐陸橫渡英吉利海峽抵達英格蘭,這就是她這一路公車火車飛機徒步行過的履痕。
女孩很熱情,大約和她那口疾速的英語有關,每回我都得確認再三才敢回應,這不禁讓我有點黯然,看來4個星期語言課程是白上了。她約我參加ghost tour walk,事實上我沒太大興趣,但還是去了。領隊帶我們在城里的各個景點走動,每個景點顯然都有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主講者好夸張,游客也都捧場,而我,多半時候只能揣摩意思,也跟著“嗚——”也跟著“啊——”也跟著“哈哈哈”。看到以色列女孩興致盎然參與其中,好歆羨。
終于解散了,我略松一口氣,兩人并肩走在回旅舍的路上。路上有一個賣kebab(類似臺灣街頭賣的沙威馬)的攤子,趨前各買了一份。女孩好亢奮,她在嘰哩咕嚕地對店家說話,對方起初還試圖搞懂她的意思,后來只是嗯嗯嗯地敷衍著,很快地便置之不理了。
英國人也聽不懂她說的英語。
我們并肩走在回旅舍的路上,默然,兩人都不說一句話。
感悟澳洲姐妹花
然后就是那對澳大利亞姐妹花了。她們在倫敦已經(jīng)待上3個多月,于青年旅舍地下室酒吧打工,等存夠了錢就要往北到蘇格蘭去。
姐妹倆都是20出頭,她們說這樣一邊打工一邊游歷的日子有兩年多了。我問,什么時候才要結束這趟旅程?姐姐聳聳肩,也許哪天就想安定下來了,誰知道?妹妹接嘴,可是現(xiàn)在我還想多過幾年這樣的生活。姐姐說,希望自己老得不能動的時候,戴著老花眼鏡坐在搖椅上回顧一生,看到的,是一幅繽紛多彩的圖畫。妹妹說,我要一直走下去,直到找到一個可以定居下來的所在。
也有人是這樣安排自己的人生的。
我憶起當初催促我上路的呼喚:一日在網(wǎng)絡看到一則留言,如果你的生命只剩最后6個月,你希望做些什么?有人留言說要陪家人,有人說想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我心想,我還沒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呢,我想出國旅行。旋即思及,陪家人、談戀愛,乃至于出國旅行,哪需等到人生的最后半年?當下我便把手頭的工作做了個了結,著手安排6個月的自助旅行。準備從愛丁堡開始,一路追著陽光南下,從倫敦到巴黎,到法蘭克福、柏林、巴伐利亞,經(jīng)奧地利抵達普羅旺斯,越比利牛斯山入伊比利亞半島,最后自葡萄牙里斯本回返。
憑著一股任性,我出發(fā)了,我以為自己算得上是個有勇氣的人了,但當遇到澳大利亞來的這對姐妹時,一個激動人心的勵志故事鋪展在眼前:她們才是契合于青年旅舍成立之初的精神的探索者,而我,終究更像個適合投宿到有服務生代勞瑣務的旅館的觀光客。
蜜蜂采蜜一般,我從她們身上體悟到一點什么,學習到一點什么,加入原本我所擁有的;上路,繼續(xù)未竟的旅程。
編輯:王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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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星云 2006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