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倫
一
上世紀90年代一個清明節(jié),臺北新亞影視公司老板尹承武帶一個助手,從臺灣回大陸老家古龍村為祖母掃墓。當年英姿勃勃的尹家少爺,如今已是兩鬢霜白的老人了。當他由村主任胡樂天陪同,走進曾經(jīng)在這里度過自己童年、少年、青年的尹家大院時,他的腳步不由得沉重起來。夕陽下面對滿目瘡痍的老屋,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啊!忽地,從斷墻里傳出一陣野貓子的怪叫聲,又似嗚咽,又似哀號,令人毛骨悚然。胡村主任大喝幾聲,貓叫聲才悄然平息,胡村主任有點無奈地說:“這里太荒涼了,尹老先生在臺灣或許有所耳聞……”
尹承武喟嘆一聲,詢問:“老屋真的鬧鬼?”
胡村主任詭秘一笑,不作回答,尹承武也不追問。他們從前院走到后院,尹承武發(fā)現(xiàn)柴房好像有人居住,往窗口一望,看見一個蓬頭垢面衣裳襤褸的人蜷縮在木板床上。他一臉呆滯,雙目無神,對尹承武他們的到來,絲毫沒有反應(yīng)。胡村主任說,這是村里的黃瘋子,好多年了他一個人癲癲狂狂的窩在這里。說話間,尹承武發(fā)現(xiàn)黃瘋子眼珠子不易覺察地一動,目光一閃即逝。
回到廳堂,尹承武躊躇片刻,慨然地道:“四十多年了,我這一趟回鄉(xiāng)可真不易啊,勞煩村主任幫我借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今晚我要在這里守夜。”
胡村主任理解少小離鄉(xiāng)的游子心意,關(guān)切地說:“夜深多風寒,老先生受得了?”
尹承武一笑,執(zhí)意地說:“我出身行伍,后又常年拍戲,四處漂泊,熬夜是平常的事?!?/p>
胡村主任表示了欽佩之意,叫人張羅去了。
夜幕降臨,月上東墻,尹承武站在月光下,凝視廳堂塵灰厚積的破舊八仙桌,仿佛看見了當年的情景:在一對紅燭的閃耀下,祖母坐在桌旁輕敲著木魚,口里喃喃地念著《金剛經(jīng)》。祖母背后站著一個梳著一條大辮子的丫環(huán),手握著一把白拂子伺候著……這圖像時現(xiàn)時滅,待尹承武從恍惚中定下神來,才發(fā)覺四周是那樣的冷清寂寞。尹承武叫助手拿來一把二胡,這二胡是他的隨身之物,從臺灣到世界各地,只要他感到孤寂和郁悶之時,他就會寄情二胡拉出悲愴訴說的琴聲。此刻,他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拉起他當年熟悉的《月兒彎彎照九州》,盡情地抒發(fā)心中的感受。
月光如水,如怨如訴的琴聲在月光中飄浮,突然,他驚異地聽到,伴著二胡的琴聲,竟和著一個輕柔委婉的女聲低唱,悠悠揚揚地響起:“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妻同羅帳,幾家離散在外頭……”
尹承武停拉二胡,警覺地起立四望,院里空無一人,而歌聲仍飄飄蕩蕩。他尋著歌聲走出大門,只見四周夜霧迷茫,從迷茫的夜霧中傳來雜沓的腳步聲,走近一看,原來是胡村主任帶幾個人送酒菜來了。
胡村主任像是很知情地說:“老先生是在尋找唱歌的女人嗎?她是個鬼魂——老先生是拍戲的,一定對鬼故事感興趣,而且這女鬼與尹家大院還有著割不斷的情緣哩?!?/p>
“這……什么意思?”尹承武暗暗吃驚,既然事關(guān)尹家大院,他不能不探問下去。
“我們進去邊喝酒邊談吧?!焙逯魅谓惺窒碌娜穗x開。兩人就座后,他敬了尹承武三杯酒,指著門外連綿的群山說開了:“對面是鬼頭山,故事應(yīng)該從鬼頭山說起。聽說老先生當年在這里同日本鬼子打過仗,這鬼頭山的每一塊石頭都染紅了鮮血,那每一塊石頭都像是附有鬼魂,時常作祟駭人……”
二
話說50年前,蘇聯(lián)出兵東北,日本侵華戰(zhàn)爭進入潰敗時期,鬼頭山十三村軍民向盤踞在山頭的日軍發(fā)起攻擊。那是一場慘烈的伏擊戰(zhàn),兇頑的日軍全部橫尸山頭,他們的指揮官龜山少佐剖腹自殺了。臨戰(zhàn)前,龜山放火燒了日軍家屬的營房,在熊熊的烈火中,傳來一陣陣裂人心腑的女子慘叫聲,參戰(zhàn)的村民陳木瓜沖進火海將她救了出來,而自己卻被煙火熏瞎了雙眼。被救的女子十五六歲,一身簡樸的農(nóng)家裝束,她被帶到指揮這場伏擊戰(zhàn)的國軍尹連長面前。尹連長見女孩渾身瑟瑟發(fā)抖,模樣兒楚楚可憐,不免動了惻隱之心,便把她留在尹家大院。
這姑娘沐浴更衣之后,更顯得清純秀麗。尹老太太一見很是喜歡,問她身世,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尹家只當她是偏僻農(nóng)村的窮孩子,被人騙賣當了日軍家屬的侍女。日本人叫她櫻子姑娘。尹老太太說,中國女孩要用中國的名字,就改名榴兒吧。
抗戰(zhàn)勝利后的一天,尹連長回家探望祖母,他在院子閑步時,發(fā)覺后邊的祭堂有動靜。祭堂是供奉祖宗靈位的地方,平時很少有人出入,他出于好奇,便輕步走上前探看。原來是榴兒在里面,她雙手撫摸著放在八仙桌架子上的一把日本軍刀,這軍刀是日軍指揮官龜山少佐剖腹自殺后,被尹連長當作繳獲的戰(zhàn)利品放在祭堂里。這時他看見榴兒捧起軍刀,走到祭堂門口,神情凝重地仰望天空,而后雙膝下跪,雙手把軍刀高舉,閉目默禱。當她睜開眼睛時,驀然發(fā)現(xiàn)是尹連長出現(xiàn)在面前,不由得驚惶起來。
“你是日本人?”尹連長厲聲問道。
“我叫龜山櫻子,龜山少佐是我的父親。父親死了,這把軍刀要傳給我在日本的弟弟龜山一郎??墒俏覀儜?zhàn)敗了,日本投降了……”榴兒悲愴地說著,慢慢地站起,捧著軍刀遞給尹連長,而后解開胸前的衣扣,露出一對尚未發(fā)育豐滿的乳房,她閉上眼睛,顯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我不殺你!”尹連長叱喝一聲,把軍刀扔在石階上,用腳一踩,刀即斷成兩截。他神情莊重地說:“中國人給你第二次生命,你叫榴兒,忘記你的過去,好好地活著!”
榴兒身心震動,躬身跪下,哽咽地說:“請你寬恕,我會當好尹家的女人。”
尹連長此后再沒提起這件事,而榴兒在尹家服伺老太太也盡心盡力。
往后幾年,國共內(nèi)戰(zhàn)烽起,國軍節(jié)節(jié)潰退。尹連長每次回家都郁郁不樂。他愛拉二胡,夜晚獨坐花園,四周便響起他拉的抗戰(zhàn)時的流行曲子。一天晚上,榴兒送來茶點,就靜靜地站在一旁聆聽,感動于琴聲的悲愴,她那明亮的眼睛閃出了淚花。尹連長見了有所觸動,問道:“你會唱歌嗎?”榴兒點點頭。尹連長拉起了小曲《月兒彎彎照九州》,榴兒用那甜潤的歌喉把曲子的離愁別恨唱得淋漓盡致,令人回腸九轉(zhuǎn)。
原來榴兒從小隨父親來到中國,不僅會說中國話,還愛看中國古典小說,更愛唱中國的民歌小調(diào)。尹連長贊賞之余,不由得細細打量這個頗有姿色又蠻有中國味的日本姑娘,他禁不住心旌搖動,牽過她細嫩的小手,輕聲說:“今晚你陪我?!绷駜盒呱獾氐拖铝祟^……
第二天,榴兒拿出一個紙包,那是老太太給她的零花錢,她請尹連長交給陳木瓜。她說,她能有今天的日子,應(yīng)該報答火海中救她的恩人。
半個月后,尹連長所在的部隊奉命要撤退到臺灣去。尹連長來向祖母告別,榴兒扶著尹老太太送他到大門口。榴兒記得父親龜山少佐說的話,送軍人出征是不準流淚的,她想中國軍人也是鐵血男兒,他也一定不喜歡看見女人哭哭啼啼的,為此她強忍住心中的悲痛,決不讓自己流下一滴眼淚。只見尹連長向祖母行個軍禮,向大家揮了揮手,就轉(zhuǎn)身走了。但她覺得,尹連長臨別時曾注目她一瞬,這依依難舍的一瞬將永遠銘刻在她的心上。
哪知道這一別,海天相隔,生死兩茫茫。
三
尹承武聽著故事,驚詫不已,這些往事大多是他和榴兒的隱私,胡樂天怎會知道得如此詳細呢?這小子能如此大膽地在當事人面前說起當事人的故事,到底為的是什么呢?尹承武急于知道唱歌的鬼魂是不是榴兒?榴兒現(xiàn)在又在哪里呢?而胡樂天就是不點破,虛虛實實的,好像是有意請他猜測——吊他的心,讓他惴惴不安。他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也不動聲色,靜候胡樂天把故事繼續(xù)下去。
夜很靜,時而聽見蟲兒的詠嘆聲,還有風吹落葉的沙沙聲。漸漸地,夜空中隱隱約約傳來二胡悲愴的琴聲,接著爆發(fā)出聲聲慘叫,令人心驚肉跳。胡樂天隨即招呼尹承武一起到大門口。
尹家大門面臨一條溪流,一條小路伸向溪流從村前蜿蜒而過。這時,夜霧彌漫著小路,蒼白的月光在夜霧上飄浮,給人以夢幻似的感覺。遠處朦朦朧朧的,似有兩條影子包裹在夜霧中,二人相互攙扶,在小路上摸索著前行……
胡樂天說:“看見了嗎?這是兩個鬼魂,女的是榴兒,男的是瞎子陳木瓜,他們演繹著人間最可嘆最可悲的一段偷情悲劇,至死情絲不斷——”
尹承武仿佛被卷入了謎團之中,一時難辨真假,他囁嚅地說:“這是在拍戲嗎?為什么把榴兒和陳木瓜拉扯在一起……”
胡樂天說:“老先生以為這是鬼戲嗎?不,他們生也受罪,死也受罪,我們所看到的是兩個苦命人的靈魂在尋求解脫?!?/p>
尹承武直盯著那兩個所謂的鬼魂,似有若無,依稀難辨。這時,月兒漸漸隱沒在浮云之中,尚未看清真相的鬼影也倏然消失了。剎那間,從陰暗處又竄出了一條黑影,舞著雙手,嘶啞地高喊著:“噢!你們別走遠呀,讓我多看一眼吧!”那凄厲的聲音多么瘆人。尹承武認出這影子像是獨居在柴房里那個衣裳襤褸的黃瘋子,可這人轉(zhuǎn)眼間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該死的瘋子!”胡樂天怒罵道,但立即覺察到自己的失態(tài),連忙向尹老板解釋說:“這竊賊一出獄,就瘋瘋癲癲的,平時吃村里的救濟糧,時不時就干點偷雞摸狗的勾當,今晚又瘋跑出來胡鬧騰了?!?/p>
尹承武打了個寒戰(zhàn),一驚一乍地看到今晚尹家大院的這幕人鬼混演的戲,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這里面有多少是非曲折……
月兒又從云隙間鉆出來,月光下的小路已涔涔蕩蕩。胡樂天示意尹承武還是再進去喝酒聊天。尹承武急于知道這幕戲的由來,便讓胡村長講出它的下文。
四
尹連長隨軍撤退臺灣不久,鬼頭山就解放了。這時榴兒才知道自己懷了孕,她很是恐慌,害怕被尹老太太趕出家門。哪知老太太得知她懷的是尹家骨肉時,微笑著合起雙掌,念起了“南無阿彌陀佛”。十月臨盆,榴兒生下一個男孩,這時土改工作隊進村了。尹家是大地主,當然是革命的對象,尹老太太怕惹出更多的麻煩,便叫長工胡老倌把嬰兒悄悄抱出去給他老婆哺養(yǎng)。
那天夜晚,沒有月光,胡老倌提著放在籃子里的嬰兒從尹家后門溜出,走過溪邊的小木橋時,看見對面走來幾個民兵巡邏隊員,他趕忙把籃子藏入草叢,自己跑到遠處躲避起來。待巡邏隊過去,他折回溪邊,不想與同村的小偷黃阿狗擦肩而過,當他再到草叢中,已找不到籃子和嬰兒,他急得六神無主,只好悻悻地返回尹家大院。得知這一突變,榴兒心如刀剜,但她不敢吱聲,也不讓自己落下眼淚。胡老倌悔恨交加,對著榴兒指天發(fā)誓,他一定要找回孩子……
第二天,胡老倌卻從尹家大院消失了。因為胡老倌解放前曾參加過國民黨保安團,他知道土改工作隊要找他交代問題,他逃走了。一個月后,驚恐過度的尹老太太也蹬腿走了,偌大的尹家大院只剩下榴兒一個人。她孤孤單單的,一心只想著丟失的兒子和遠走臺灣的尹少爺,不知何去何從。
這時,土改工作隊的女隊長找上門來,當她了解到榴兒是尹家的女仆、自小父母雙亡后,便給她講了許多革命道理,啟發(fā)她的階級覺悟,隨后帶她到縣城參加工農(nóng)干部學(xué)習班,讓她翻身做主人……
1965年,農(nóng)村正開展社教“四清”運動。當榴兒回到闊別15年的古龍村,這時她已是縣“四清”工作隊駐村的小隊長。她的外表和神情完全不同于當年的那個尹家丫頭了:標準的女干部裝束,一頭短發(fā),一臉嚴肅。她也不叫榴兒了,人們除了稱她為石隊長外,她還有個新的名字——石榴紅。
石榴紅帶領(lǐng)的“四清”工作隊一到古龍村,出現(xiàn)的就是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事。全村上下從此人心惶惶,地、富、反、壞首當其沖,有問題的人被集中關(guān)押,逼供訊鬧得烏煙瘴氣起來,最先被吊打的歷史反革命是胡老倌和壞分子黃阿狗。
出于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石隊長決定單獨審問胡老倌。面對胡老倌,她的心不由得怦怦跳起來,眼前浮現(xiàn)出尹少爺那撩人的目光,耳邊響起嬰兒的啼哭聲,這叫她驀然一驚。她發(fā)現(xiàn)自己十幾年來的思想改造還不徹底,還沒有與過去徹底劃清界線,脫了胎還換不了骨。她怎么能斬斷舊日的戀情?拋棄親子的骨肉之情談何容易??!她多希望胡老倌能講出她兒子的下落,她以為當初胡老倌騙了她,把孩子賣掉換錢了。然而,胡老倌在刑罰逼供,酒肉誘供的軟硬脅迫下,口里只重復(fù)著一句:“我什么都坦白了,籃子不知被誰偷走了。我有罪!”當晚,胡老倌就上吊自殺了。過了幾天,當石隊長要提審壞分子黃阿狗時,黃阿狗竟被工作隊員拷打死了。
在古龍村,石榴紅最關(guān)心的人就是瞎子陳木瓜。陳木瓜是貧農(nóng),是革命依靠對象,更重要的是他曾救過石榴紅的命,故而石隊長經(jīng)常給他送衣送食,幫他料理家務(wù),視他為最親的人。
一天傍晚,石榴紅走進陳木瓜的那間破屋,待她的眼睛能在昏暗中適應(yīng)過來時,她看見陳木瓜脫得赤條條地在擦洗身子。她正想退出屋去,一個報恩的念頭像電火雷石在腦中閃現(xiàn):陳木瓜是我的階級兄弟,他為了救我而瞎了雙眼,我難道不該為他洗一次身嗎?于是她鼓起勇氣走過去,用她的手輕輕柔柔地為陳木瓜擦洗起來。陳木瓜雖是個瞎子,但盲人的天生敏感,讓他對石榴紅的溫聲柔語有一種特殊的感受,他從畏縮到順從再到?jīng)_動,最后他無法自制欲火攻身,竟把石榴紅摟抱起來。久旱遇雨的石榴紅也用發(fā)燙的嘴唇把赤裸的陳木瓜全身吻個遍……
深夜,石榴紅回到自己的住處,她對著鏡子看著自己還在發(fā)燙的臉孔;她解開衣扣,撫摸著自己還很豐腴的乳房,禁不住伏在桌上啜泣起來。她想起當年與尹少爺?shù)耐禋g,又回味著剛才與陳木瓜的做愛,她醒悟到自己還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不應(yīng)該讓生命過早地枯萎下去。從這一天起,石榴紅開始寫日記,寫下自己的身世和愛戀,寫下自己無處表露的情感,她要把生活中虛假的石榴紅,還原為一個真實的石榴紅。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石榴紅特別喜歡如漆如黑、風雨交加的夜晚,黑夜可以遮住別人的眼睛,好讓她縱情恣意地投入陳木瓜的懷抱。
但夜晚有時也不平靜,在石榴紅和陳木瓜幽會的時候,偶而會有一大把石子從窗戶扔進來,石隊長認為這絕不是一般的小孩惡作劇,一定是階級敵人在背后唆使。而這背后的人是誰呢?
其實,扔石子的是一群十幾歲的孩子,領(lǐng)頭的是壞分子黃阿狗的兒子黃一虎。因為他的父親被工作隊拷打死了,有一種報復(fù)的心理在作祟。
又過了一個夏天,也就是1966年,全國爆發(fā)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黃一虎等人就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士,正式舉旗造反,批斗走資派。于是他們抓來原工作隊隊長石榴紅,勒令她下跪認罪,承認反黨反人民的罪行,承認自己是大破鞋。而后罰她穿上厚棉襖,打著赤腳,頂著酷熱的太陽,在通往尹家大院的那條滿是瓦礫的小路上爬來爬去,磨得她手腳膝蓋鮮血淋漓。稍有怠慢,還會被皮帶抽打得皮開肉綻。
在石榴紅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天夜晚,黃一虎喝得醉醺醺的闖進她的住房,“撲通”一聲,雙腿跪下,哭道:“你是我的親生母親,我的良心被狗吃了。我不該像打狗一樣打你,我該死呀!讓五雷轟死我吧!”他伸出雙手匍匐在石榴紅的腳下。
石榴紅注視著他的雙手,她呻吟一下,強打起精神,用力推開了他……
五
話說當年黃阿狗經(jīng)常到尹家大院偷竊,探知尹家的許多內(nèi)情。那天夜晚他尾隨胡老倌出來,順手偷走了胡老倌藏在草叢中的籃子與孩子,黃阿狗的老婆不會生育,就偷偷地留下籃子里的孩子。但他老婆患有先天性白內(nèi)障,視力模糊不清,便將孩子托人喂養(yǎng),取名黃一虎,希望如虎一樣強壯成長。黃一虎是個孝順兒,當黃阿狗被折磨致死后,他就恨死了石榴紅。聽說黃一虎帶領(lǐng)紅衛(wèi)兵打罵石隊長的情況后,他的養(yǎng)母把黃一虎的身世告訴了他,叫他不要冤冤相報,并告訴說,打自己的生母會遭天打五雷轟。黃一虎聽后整個人幾乎崩潰了,他用烈酒麻醉自己的神經(jīng),痛心疾首地跑到石榴紅面前哭訴起來……
當石榴紅看過黃一虎的雙手,再細辨認時,她斷然否認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是她丟失的兒子。因為她清楚地記得尹老太太說過的話,尹家男人的雙手都遺傳有一個特殊的標志!
黃一虎想不到石榴紅竟不認他這個兒子,這加深了對他的刺激,他狂笑不已:“哈哈哈,你生下了我,又借口什么手的遺傳標志不認我這個兒子,你是天底下最邪惡的女人!”他邊嚷嚷邊踉踉蹌蹌地走了。
這一夜,石榴紅寫下她一生最后的一天日記。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石榴紅溺死在尹家大院門前的溪流中。
當晚,村里有人聽見在尹家大院的門前屋后,竟發(fā)出一聲聲鬼哭狼嚎似的聲音。瞎子陳木瓜奔出那間破屋子,揮舞著雙臂,仰天高呼:“榴兒!榴兒!”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向溪邊,第二天清晨,人們發(fā)現(xiàn)瘋了似的哭喊一夜的陳木瓜也挺尸在尹家大院的門前。
從此,每當月上樹梢,尹家大院門前、溪流邊,常會聽到《月兒彎彎照九州》的胡琴聲,有人還活靈活現(xiàn)地說,他們時??匆娨荒幸慌纳碛跋嗷v扶,游蕩在通往尹家大院的小路上……
六
尹承武聽完胡樂天講的故事,心潮洶涌浮想聯(lián)翩。當年他與榴兒偷歡,除了發(fā)泄性欲和麻醉精神外,很難說是真心愛戀。他很后悔,如果當時自己能給榴兒找個正經(jīng)人家嫁出去,也許她不會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場,他感到良心上欠債太多?,F(xiàn)在他回來了,自己能為榴兒做點什么呢?能否見到他與榴兒生下的那個孽種?村里關(guān)于鬼魂出沒的傳說是真還是假……
尹承武直視著胡樂天,欲言又止。他一直在提防這個神秘莫測的胡村主任,此刻他一個激靈,不客氣地問道:“胡村主任,你與尹家大院有何關(guān)系?”
胡樂天一愣,討好地說:“家父胡老倌曾是尹家的長工,令祖母曾善待過他。我愿為尹先生效勞,我知道石榴紅是尹家的人,她與瞎子陳木瓜露水野會,實在有損尹家門風,應(yīng)該盡快超度她的亡魂,讓她皈依尹家祭堂……”說著,胡樂天言猶未盡,卻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我要告訴老先生一件事,有人也在尋找石榴紅,還要帶走她的鬼魂?!?/p>
尹承武急問:“他是誰?鬼魂是個飄渺無實的東西,能帶得走嗎?”
胡樂天說:“榴兒是當年敗退日軍的家眷,她還有個在日本的弟弟,現(xiàn)在她的弟弟龜山一郎到中國來做生意,他愿出大價錢把姐姐的亡靈請回日本。至于如何安排,尹老先生自己拿個主意吧?!?/p>
尹承武很不屑地一笑:“龜山一郎是要錢來的,別聽他唬弄。”
這時,虛掩的大門被推開,四五個壯漢推搡著兩個日本人進來,前面的一個神情傲慢,后面跟著的一個緊緊抱住一臺攝像機。胡樂天心中一震,趕緊笑臉相迎:“哦,龜山先生,你也太心急了,我正和尹老先生商量著……”
那個被稱為龜山先生的日本人,口氣傲慢地說:“村主任先生,你手下的人太無禮了,竟限制我的行動自由,還想搶走我的攝像機。你要明白,我們的交易是早先談好了的,我能在不辨真假的情況下草率簽約嗎?有人告訴我,今晚你要在尹家大院接待一位從臺灣來的客人,我猜想今晚我姐姐的鬼魂一定會出現(xiàn),我準備了攝像機要將她攝錄下來——”
胡樂天霎時臉色大變,氣急敗壞地跳了起來,指責道:“龜山先生,我和你沒有交易,不要胡扯淡!說什么要用攝像機攝錄鬼魂出現(xiàn),你不是有神經(jīng)病吧?”
龜山一郎胸有成竹地說:“村主任先生請放心,鬼魂已經(jīng)在我的攝像機里,我要送回日本做電腦數(shù)碼三維技術(shù)剪接復(fù)原。我答應(yīng)給村主任的拍攝費,如數(shù)照給一分不少。”龜山一郎瞟了尹承武一眼,更加亢奮地說:“你們要知道,一個日本女孩在中國受盡凌辱,成了鬼魂還得不到安寧。我要讓我的親友目睹這悲慘的情景,我要把她的生死編為歷史新教科書,作為有聲讀物,讓日本的年輕一代更真實地知道當年日軍在華沒有暴行,只有屈辱……”
龜山一郎的一派胡言亂語激怒了尹承武,他拍案而起,大聲叱喝:“你這狗日本的,你敢歪曲事實,篡改歷史?你知不知道,這里是中國的尹家大院!中國人是不會聽任你胡作非為的!”尹承武握緊拳頭,揮拳砸向龜山一郎……
七
胡樂天害怕引起沖突,鬧出國際官司,緊忙賠著笑臉,攔住尹承武,請他先消消氣,并揮手叫手下的人退出。
龜山一郎見狀趕忙收斂起來,立即上前對尹承武鞠了一躬:“對不起,我失禮了,想來這位就是從臺灣來的尹老先生!本人叫龜山一郎,論你我的關(guān)系原本還是親戚哩,我們的心應(yīng)該同樣為櫻子的悲慘遭遇而滴血——請尹老先生寬宏大量幫助我,讓櫻子魂歸日本國,讓她含笑在櫻花叢中?!?/p>
尹承武斷然回絕:“這里沒有櫻子,只有榴兒,只有石榴紅,她早已選擇做一個中國人了!她的遭遇,她的情愛,她的不幸,離不開中國特定的歷史、特定的風土人情。她生是尹家的人,死是尹家的鬼!我是尹家唯一存活的主人,我有權(quán)利要求你尊重她的生前意愿,她的魂靈必須留在中國的土地上!”
龜山一郎困獸猶斗,居然蠻橫地說:“我們?nèi)毡救瞬粫撑炎约旱拇蠛兔褡?,當年櫻子是被?zhàn)亂逼的,她不是中國人!櫻子她那不屈的靈魂,是不會甘愿屈死在異國他鄉(xiāng)的!”他仰頭對胡樂天說:“村主任先生,買回鬼魂的錢,我付美金,我不會毀約,也希望你不要失信——我再一次強調(diào),我可以用更多的錢把櫻子的鬼魂買回去!”
“鬼魂不能出賣!”從陰暗的角落傳來一個陰沉的聲音,走出一條鬼魅般的人影,猛地從日本人手里搶下攝像機,緊抱在懷里。尹承武乍一看還以為是蜷臥在柴房里的那個黃瘋子,待認清之后,才知道這突然出現(xiàn)的是黃一虎!此刻黃一虎義正辭嚴地說:“這攝像機里裝的是石隊長——我母親的鬼魂。在尹家大院,我母親生下了我,而我卻害死了她。我母親叫石榴紅,是中國人,我不容許任何人出賣我的母親,更不答應(yīng)出賣她的靈魂……”
在場的人全愕然了,沉默片刻,尹承武正色地問道:“你見過你母親的鬼魂?”
黃一虎答道:“今晚你們不是都看見了嗎?要不,你們從臺灣、從日本跑來干什么?”
龜山一郎的臉上變換出一副很慈善的笑容,和藹地說:“年輕人,我是你舅舅龜山一郎,我非常同情你母子的遭遇,你身上有一半是日本人的血統(tǒng),你可以選擇去日本加入日本國籍,成為龜山家族的一員,那時候,你就會大大地發(fā)財。來,把攝像機還給我,明天我?guī)愫湍隳赣H的亡魂一同到日本去。”
黃一虎吼道:“不!我不想出賣自己!”
胡樂天急忙上前安撫道:“一虎兄弟,想不到你的病好得這樣快,我真為你高興。我們是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兄弟,你應(yīng)該相信我,把攝像機給我,我會和你一起保護你母親的魂靈。”
黃一虎厭惡地叫喊起來:“夠了,夠了,胡樂天,我算是看透了你,你講什么我們是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兄弟,你不過是利用我當炮灰打沖鋒而已,你躲在后面發(fā)號施令;我打過我母親石榴紅,你卻在她死后劫取她的財物。現(xiàn)在你趁我有病臥床之機,還妄想出賣她的靈魂,你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鬼!你是喪盡天良的禽獸!”
胡樂天被黃一虎搶白一頓,臉紅一陣綠一陣,但他畢竟是刁滑之人,干笑幾聲,故作坦然地說:“一虎兄弟,有些私事,一時很難講清楚,你還是先把攝像機還給日本客人,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向你賠罪?!?/p>
黃一虎犟脾氣上來了,他把攝像機抱得更緊了,連聲叫著:“不!不!不!”
八
尹承武被黃一虎的吼叫聲攪得腦袋發(fā)漲,他神情沉郁地說:“黃一虎,你害死了石榴紅,你會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但我告訴你,石榴紅不是你的母親,你不是她的兒子?!?/p>
聽了尹承武這幾句點中死穴的話,黃一虎狂笑起來:“哈哈哈,你是怕我攀附你尹家高貴的門第,認下你這個來自臺灣的有錢父親,可我是石榴紅的親生子改不了!”黃一虎從身上掏出一冊筆記本說:“這是我母親生前留下的日記,這本日記記下了我母親真實的經(jīng)歷和真實的情感。當初這本日記被胡樂天騙走了,他就是根據(jù)其中材料,加油添醋編出故事,引你上勾,欺騙大家,以此謀取私利。他沒想到,這本日記又被我偷回來了。我知道,你——當年的尹少爺,是我母親第一個愛戀的人,我是你和她的情愛結(jié)晶,你看看去吧,我的生身父親……”
尹承武激動地接過日記本,認真地翻閱了幾頁日記,又看了看黃一虎伸出的手,他立刻相信日記是石榴紅的遺物,而黃一虎不是他的親生子。他神態(tài)凝重地說:“我和榴兒是生了個兒子,但不是你,而是站在你面前的村主任胡樂天!”
這真是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胡樂天發(fā)愣了半晌,才攤開雙手,似笑非笑地說:“尹老先生,你喝多了!”
尹承武瞅了胡樂天一眼,迅即將桌上的酒仰脖灌下,從容地說:“你剛才講的故事編得很動人,只是你把主要的角色漏掉了。我是拍戲的,我來給你補上吧——當年,胡老倌丟失籃子與孩子后,曾對榴兒發(fā)誓,一定要找回孩子,后來胡老倌真的從黃阿狗那里把孩子偷回。黃阿狗為了糊弄視力模糊的老婆,又去抱養(yǎng)了一個孩子,這孩子就叫黃一虎。胡老倌把榴兒的孩子交給自己的老婆撫養(yǎng),因害怕土改工作隊找他清算歷史舊賬,就急忙逃往外地。15年后,當石榴紅又回到古龍村,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胡老倌已不能對她訴說什么了,所以石榴紅至死不知她的兒子就是胡樂天。那石榴紅怎么肯定黃一虎不是她的兒子呢?我肯定她看過黃一虎的雙手,發(fā)現(xiàn)黃一虎身上沒有尹家男人遺傳的手的標志!”尹承武見胡樂天矢口否認,他一把抓起胡樂天的右手,自己也伸出了右手,眾人看到:在胡樂天右手的大拇指上長有小半片雙重的拇指甲,而尹承武的大拇指上同樣也長有小片雙重指甲。尹承武說:“這是尹家遺傳給男人的標志——假不了!”
九
比對之后,胡樂天僵在那里。他呆呆地盯著自己大拇指上的那片雙重的指甲,暗地里怨石榴紅在日記上寫得含含混混?,F(xiàn)在他不知尹家的這一特有標志帶給他的將是什么?
“這真是悲中之喜??!”龜山一郎有點幸災(zāi)樂禍地說,“村主任先生,你血管里流的一半是日本人的血,你若愿意去日本的話,我可以效勞。”
“好呀!”黃一虎叫起來,“胡樂天,在你面前,一個是臺灣來的老爸,一個是日本來的老舅,恭喜你人財兩旺??!不過你別忘了,你是害死你母親石榴紅的主謀,你是個兇手!你比我無恥,為了錢,你勾結(jié)日本人出賣自己母親的鬼魂!現(xiàn)在你就跟你老爸老舅討價還價去吧!”他高舉著攝像機,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說:“石隊長,我們的恩怨也結(jié)束了。二十幾年的負罪感已壓得我無法做人。你若靈魂有知,聽我一句話,別到日本去。你要是真的被困在這小小的攝像機里,我就送你上西天吧!”黃一虎狠狠地將攝像機摔個粉碎,然后頭也不回地沖出尹家大門。
尹承武說不出自己此時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遲疑片刻,感慨地說:“這場悲劇要是以喜劇來收尾,那太掉價了。我尹承武是個玩世不恭的人,我對榴兒負有良心上的罪疚,明天我要給她砌個墓,讓她的靈魂有個安息之所。這些事就由胡村主任——我的兒子辦去吧?!?/p>
龜山一郎與胡樂天面面相覷,正不知該說什么,這時門外傳來了《月兒彎彎照九州》的琴聲,眾人驚疑不已,紛紛擁出尹家大院,只見不遠處,黃一虎正拎著一臺收錄機,神態(tài)自若地沉浸在歌曲的回響之中……
(責編:文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