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魯斯蘭·基列耶夫　著　吉　琛　譯

1889年秋天，別廖夫縣城的修道院里住進一位戴眼鏡的有點臃腫的老婦人。是什么把她送到了這里?信仰?順從?也許，是絕望和疲憊?

不如說，幾者都有……過了兩個月修道院生活，這位修女給兄弟寫信說：“無論我在何處安身，無論我怎么試著生活，仍然沒有結(jié)果。無論在什么地方，我的事都不順手，而在這里我感到一切都了結(jié)了?！薄拔以噲D拒絕引誘我的一切——聽音樂，讀不需要的書，會見各種不需要的人，進行空洞的談話，甚至對我女兒的事務和生活感興趣的習慣……所有這一切都以其內(nèi)在的生命妨礙我生活?！?/p>

已經(jīng)過了一個多世紀，這些信件沒有遺失，它們保留在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國家紀念館內(nèi)，因為在生命的暮年住進修道院的女人是《戰(zhàn)爭與和平》的作者的親妹妹。她正是向他作了自白。

在中篇小說《少年》中妹妹瑪莎用的是柳芭奇卡的名字?！傲牌婵▊€子不高，因為佝僂病，她的腿至今還是內(nèi)八字，腰部也很難看。她身上漂亮的只有眼睛，這雙眼睛確實很美，又黑又大，帶著一種捉摸不定的令人愉快的傲慢和天真的表情，不能不引人注意。柳芭奇卡在一切方面都很純樸、自然……總是直視著人。有時候她那又黑又大的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久久停留在某個人身上，為此她都要挨罵，說這樣不禮貌?！?/p>

1854年秋天，《現(xiàn)代人》雜志發(fā)表了《少年》，當時托爾斯泰在基什涅夫，但是有人留心看到了，想讓他妹妹也讀讀兄長的作品。這人是他們莊園的鄰居。他從自己領(lǐng)地寫信給瑪里╂·尼古拉耶夫娜的丈夫：“閣下，現(xiàn)寄給您《現(xiàn)代人》，上面刊有您夫人兄長寫的中篇小說《少年》。我想，這會使你們感興趣的。我早就希望跟你們相識……”

過了一星期他們認識了。鄰居給托爾斯泰家的人，特別是年輕的女主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她給大哥尼古拉寫信說，“這是個純樸的人。他是瓦連卡(瑪里婭·尼古拉耶夫娜的女兒)的好朋友，與她一起做無謂的瑣事，玩紙牌卦?！倍峁爬职堰@一切告訴了第第列夫，還用法語補充說，“瑪莎不了解世界，對屠格涅夫這么個聰明人，她完全可能弄錯了?！?/p>

屠格涅夫!伊萬·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就是托爾斯泰家的鄰居。他對《童年》、《少年》贊賞備至，既然不能見到作者本人——他預言作者在文壇會有遠大前程——就渴望著哪怕是看一眼作者的親人。

發(fā)現(xiàn)托爾斯泰的是《現(xiàn)代人》編輯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急著跟他分享第一次拜訪托爾斯泰家的印象?！拔铱匆娏怂男は?。他的臉不漂亮，但是聰明睿智，引人注目?！边@是說列夫·托爾斯泰。但是首先畢竟不是說他，而是說女主人?！啊渡倌辍纷髡叩拿妹檬莻€非?？蓯鄣呐恕斆魃屏迹浅Ｃ匀?。”接著順便說到，作者本人在基什涅夫服役，然后又談到她?！懊魈煳覍⑴c托爾斯泰伯爵夫人在屠格涅夫的神父那里做洗禮，與她結(jié)干親。我很喜歡她?！蹦敲础皟?nèi)八字腿”呢?“很難看的腰”呢?“現(xiàn)在她的腿不是內(nèi)八字，腰也很好。”這也是屠格涅夫信中的話，但不是寫給涅克拉索夫，而是給安年科夫的。三十六歲的“老頭”屠格涅夫把心中的秘密透露給他了。

屠格涅夫是自己稱自己為老頭的。在描寫《少年》作者的妹妹后，他承認，“在年老的時候……我?guī)缀鯌賽哿??！卑材昕品蜃x到這里，眼睛都瞪圓了，而屠格涅夫正是描寫了這種情景：“我從這里就能看到，您怎么瞪圓了眼，張大嘴，發(fā)出哈哈哈的笑聲……但是我不隱瞞，我的心被射中了。我很久都沒有遇見過這樣優(yōu)美、這么動人的魅力……為免得信口胡說，我就寫到這里……”但是他沒有停筆，在信尾又寫了又及。在提到百萬街以后他寫道，“您想想：嘿，真多情，老鬼!有什么辦法!天生一顆多情的心……”

為什么要提到百萬街?因為這條街上住著奧爾加·亞歷山德羅夫娜·屠格涅娃。他跟她有熱烈的愛情，差點以結(jié)婚收場，剛剛才了結(jié)。他很快就給她寫懺悔信，承認“不應該使自己陷入不自覺的迷戀。在我這個年紀用沖動和輕率來辯解是可笑的”。又是年齡!又是沖動和輕率!(奧·亞·屠格涅娃后來成為長篇小說《煙》中的塔季亞娜的原型，中篇小說《通信》中瑪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部分原型。)但是結(jié)束過去愛情的懺悔信是1855年初寫的，而現(xiàn)在是1854年末，新的愛情完全迸發(fā)了。

開始屠格涅夫把新的中篇小說《世外桃源》寄到波克羅夫斯克。為什么寄這一篇?第一，因為是新小說；第二，因為是講愛情的，而且是發(fā)生在地主莊園里的愛情；第三，因為小說的女主人公叫瑪莎，她像托爾斯泰的妹妹一樣，不能容忍詩歌，依她所見，“這一切都是編造的，全是不真實的”。而瑪里婭·尼古拉耶夫娜也說過，“我從童年起就不喜歡詩，不讀詩；我覺得，我對他說過，它們?nèi)际且芟刖幵斐鰜淼?，而我?guī)缀醪蛔x也不喜歡的長篇小說更糟。”這個“他”就是屠格涅夫。可以想像屠格涅夫的反應。因為他自己就是寫詩的，并已認真地考慮要寫長篇小說?！巴栏衲蚝芗?，跟我爭論，甚至生┢……您明白嗎，普希金!普希金本人就是寫詩的!”結(jié)果是普希金的辯護士親手把《葉甫蓋尼·奧涅金》送到波克羅夫斯克來，并安排了朗誦。女主人公坐得稍遠些，跟別人不同，表現(xiàn)得相當克制?！拔彝低悼戳怂齼纱?，她的眼睛專注和率直地盯著我，我覺得她的臉是蒼白的。”這是屠格涅夫?qū)懙男≌f《浮士德》中的話，是主人公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寫給謝苗·尼古拉耶維奇的。小說由九封信構(gòu)成，作者稱作品的體裁是“九封書信的小說”。

屠格涅夫有兩部《浮士德》。第一部寫于1845年，那是把歌德的悲劇翻譯成俄語；第二部則是在過了十年之后，在與托爾斯泰的妹妹認識之后不久寫的小說。小說主人公詳盡地告訴好朋友關(guān)于自己與一個驚人的女子之間的短暫關(guān)系。這女子名叫維拉·尼古拉耶夫娜。這里不光名稱與原型相同，而且其他方面也是一樣的：結(jié)了婚，有孩子，喜歡音樂，但不能容忍詩歌，而主人公也特地為她舉行了朗誦會。啊，她聽得多么專心!有一天他很動情和感激，吻了她的手……這當然是一種放肆的行為?！八陨砸崎_身子，瞥了我一眼(除了她的目光，我沒有看到過任何人有這樣的目光：既含著沉思又凝神專注，還有某種嚴肅)……突然她臉紅了，起身走開了?！?/p>

不僅屠格涅夫筆下描繪了這個細節(jié)，瑪里婭·尼古拉耶夫娜的女兒在自己的筆記里也提到了：“我母親長得不漂亮，但她聰明，活潑，直率，異常純真，她有一雙漂亮的眼┚Α—瑪里婭公爵夫人的清澈的眼睛。她也是個出色的音樂家。伊·謝·屠格涅夫非常賞識她，常到我們波克羅夫斯克來。他喜歡聽音樂。有一天他為她朗誦了《葉甫蓋尼·奧涅金》。他吻了她的手，她抽出手，說……”

說什么?手稿正好在這個地方被損壞了，但是可以從屠格涅夫的《浮士德》里知道：“今后請別這樣做!”

為什么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向好朋友描寫了這么多隱私?因為“她的形象始終留在我的腦海中。我?guī)缀鯉е@樣的用意給你寫信，即可以想她說她”?！斑@個女人有一顆偉大的心靈，請相信我!在她身上還蘊生著多少尚未發(fā)現(xiàn)的財富呀!”總之，她使朗誦者著迷。而大哥尼古拉給基什涅夫的弟弟列夫的信中說，“瑪莎被屠格涅夫迷住了?！蹦峁爬救诉€沒有見過屠格涅夫，他是從妹妹的話中知道他的，但是他知道她那熱情的性格，因此不太相信她。他懷疑地指出，“現(xiàn)在人們變得很狡猾。”

寫給列夫的第二封信已經(jīng)多了一只手，先是瑪里婭寫，然后是尼古拉寫?！艾斏瘜懙男藕苡H切，因為她寫的是她感覺到的事，她現(xiàn)在受到與屠格涅夫相識的影響，他迷住┝慫?！?/p>

但是主人公同時又“全都知道，看得很清楚。我知道我已年近四十，她是別人的妻子，她愛自己的丈夫。我清楚地知道，除了暗暗痛苦和完全浪費精力，對這種控制著我的不幸感情，我是沒有什么可期待的，——我全都知道，我什么也不指望，什么也不想，但是因此我并不輕松”。在《浮士德》里他與女主人公的關(guān)系以悲劇而告終?！八麄冎g有過的關(guān)系像閃電一般轉(zhuǎn)瞬即逝，也像閃電一樣帶來了死亡和毀滅……”現(xiàn)實中當然也有閃電閃過，但沒有帶來死亡和毀滅，而且“轉(zhuǎn)瞬即逝”這個詞對屠格涅夫與托爾斯泰婭的關(guān)系也不盡適用。

秋天他們認識，互相“迷住了”對方，而在翌年春天閃過了最初的閃電，當時屠格涅夫在彼得堡。

“兩天前我收到您的信。信中流露的隱秘的痛苦比該有的多得多。真的，不該有痛苦。您責怪我的沉默——或者，正確點┧怠—責怪我的信寫得簡短和枯┰鎩—但是您知道，有時候?qū)懙煤喍?，是因為寫得過分多了，而我正是這種情況。”因為他要顧慮到信可能會落到她丈夫手中，因此他認為還是用他習慣的小說形式來表白更安全?！澳欢ㄗx讀十月號的《現(xiàn)代人》上我的中篇小說《浮士德》，告訴我您的意見。請給我多寫些，談談您想到的一切。而我向您保證，一定認真回信?！?/p>

瑪里婭從某個時候起就懷著最大的熱情讀所有他寫的東西，但是他從來沒有用這么堅決和意味深長的請求預先通知她讀自己的作品。她讀了，認出了作品中的自己，非常驚恐不安。她的信寫得比較長。可惜這封信沒有保存下來，但是屠格涅夫的回信留下來了，也比較長，這是少有的，通常他給她的話語不多。這一次他違反了自己的規(guī)則?！澳f到我是個兩面人，這很正確。只不過也許您不知道這兩面性的原因。我也將對您開誠布公?！彼拐\相告，他感嘆，他正邁向老年(我們記得，屠格涅夫總是感嘆這一點)，但是卻沒有體會過真正的幸福，因為不會給自己筑一個“寧靜的窩”，這是指家庭的窩還是別的窩，他沒有明確說，他不過是回憶起年輕時代，現(xiàn)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爱斈J識我時，我還憧憬過幸福，我不想與希望分手，現(xiàn)在我完全不再關(guān)心這一切?！笨磥?，是瑪里婭·尼古拉耶夫娜先談起幸福的，屠格涅夫則是應答這個話題?！澳饺徽務撐业男腋＃涸趧e人手里面包是白的，別人的命運是令人羨慕的。”這當然是暗示她的命運，因為他覺得她的命運安排得非常好，所以在信末并非無心地囑咐向她丈夫致意。這是他最后一次向托爾斯泰婭的丈夫致意，后來的信中就沒有了。

她丈夫到哪里去了?沒有到哪里┤ァ…是她離開了他。她離開是因為她與屠格涅夫不同，她不會做“兩面人”……她也沒有幸福。

大哥尼古拉是在巴登知道妹妹邁出這一堅定的步伐的。他馬上收拾行裝，趕回俄羅斯。屠格涅夫得到消息時也在國外。“只要我活著，我將是您的朋友。”他急忙要使這勇敢的女人相信，并對她的堅定表示高興?！拔覉远ǖ乜吹侥默F(xiàn)狀和您的未來?！边@個現(xiàn)狀他覺得是有點困難的，但是“它不是虛偽┑摹—這是主要的”?！疤搨巍边@個詞在信中是加著重號的，接著則提了個小心謹慎的問題：“過去的事將是純潔的，您將永遠一刀兩┒下?”

過去的事并沒有“一刀兩斷”?！霸谂c丈夫決裂以后，她與屠格涅夫的關(guān)系并未中止?！绷蟹颉ね袪査固┑拈L子回憶說。1858年夏，《浮士德》的作者探望了自己的女主人┕——確切些說，是女主人公的原型，在那里“非常愉快地度過了三天”。屠格涅夫給在倫敦的波利娜·維何爾多寫信說，但沒有特別詳細說，只是稱她是“非常好又非常不幸的女人”。但是她的作家兄長卻認為自己同行的“行為是卑鄙的，壞蛋!”妹妹卻沒有同意這種嚴厲的評價，她給哥哥的信中對于“您與屠格涅夫關(guān)系搞糟了”表示惋惜，對于“你與屠格涅夫交好”表示高興。

她本人與屠格涅夫一次也沒有爭吵過。屠格涅夫給列夫·托爾斯泰寫信說，“與您妹妹生活很輕松，但是您不會輕松地生活，您想要一切都完滿、明朗——而且想馬上得到這一切。您不斷地辨析自己與人們的關(guān)系、自己的態(tài)度?！爆斃飲I很愿意在對她哥哥講的這番話下面簽名表示同意。她對哥哥說，“列沃奇卡，心理問題，真的，我們(指女人)知道得更好?！倍栏衲蛟趲啄昵熬驼f過，“在心理問題上，女人是絕對正確的法官，我們的兄弟應該聽她們的意見?！边@是屠格涅夫?qū)懡o他的密友安年科夫的信中說的。屠格涅夫去世后，安年科夫在回憶錄中寫到他說，“召喚和尋找理想的婦女幫助他創(chuàng)造了住滿高尚女性的奧林匹斯山，這些女性純樸，有追求，因而偉大。”后來屠格涅夫的這位密友肯定，“愛┣欏…伴隨他直至去世。但是那是柏拉圖式的愛情。他自己也因意識到他不能征服和駕馭女人的心而感到痛苦。他只能使她受折磨。在激情相撞時要取得勝利，他缺少厚顏、瘋狂、失去理智?！彼緵]有勝利，但是也沒有失敗。結(jié)果是平衡嗎?平等嗎?不，“愛情中沒有平等而言，沒有所謂的心靈的自由結(jié)合。”屠格涅夫1854年12月寫完的《通信》中的主人公議論說，“不，愛情中一張臉是奴隸，另一張臉是主人?！弊骷壹炔辉敢獬蔀榍罢?，也不愿意成為后者?！耙坏┪腋械轿覑鬯瑦垡粋€已婚的女人時，我就應該逃脫，但是我留下來了——于是那美好的女人就粉身碎骨，而我懷著無聲的絕望看著自己干的事?！薄陡∈康隆返闹魅斯沁@樣懲罰自己的。他的創(chuàng)作者不同于自己的主人公，他似乎沒有必要責備自己。他正是“逃跑了”，及時逃跑了。是否正是這一點引起列夫·托爾斯泰的強烈反感?

是的，他逃跑了。但“美好的女人”沒有“粉身碎骨”?！八届o、安詳、沒有痛苦地去世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