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晶萍
光緒十四年(1888年),四十七歲的江蘇學政王先謙任滿交卸后,即請假兩月回籍修墓。第二年,呈請湖南巡撫代奏開缺,獲準。從此,他優(yōu)游林下,專以著述為能事。在晚清民初的湖南歷史上,少了一位顯宦,而多了一位碩儒。
王先謙的中年致仕曾引起很多人猜疑。按理,王先謙少年早達,仕途平坦,原不該產(chǎn)生退隱之意。他生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同治三年(1864)年中舉,同治四年(1865)年中進士,年方二十四歲。之后又欽點翰林院庶吉士,散館后授職編修。清代有“相必出于翰林”之慣例,點翰林向來被看作清要之選。因此,王先謙在科舉、仕途上可謂春風得意。事實上,他先后七次充任科舉考試的考官,疊充文衡,門生弟子無數(shù)。而在朝廷中,又歷任翰林院侍講、日講起居注官。1885年補授國子監(jiān)祭酒,同年八月奉旨充江蘇學政。任滿時,齒未盈五十,才足以有為,所謂年富力強,前途無量。只要王氏繼續(xù)在京供職,“回翔臺閣,固當班躋公輔,官軼瞿張”。瞿張即瞿鴻ㄓ胝虐儻酰瞿曾充軍機大臣,張曾任管學大臣,均為晚清湖南所出的顯宦。王先謙如果循照慣例,繼續(xù)任職,位至公卿、備極殊榮自是應然之事。然而,就在人們寄予厚望之時,王氏毅然選擇了退隱,令旁觀者莫窺其蘊,始終猜不透其中玄機。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王先謙放棄錦繡前程、毅然回歸故里?且讓我們看一看王先謙本人是如何解釋的。1889年,即正式開缺的同一年,王氏在與門生繆荃孫的信中吐露心聲:“先謙去歲仲冬杪抵里,疾病纏綿,春深始漸向愈。公私百未料理,宦游本非素愿,重以嗣續(xù)尚虛,心境惡劣,出既無補于時,不如屏跡讀書,稍有自得之樂。此所以長往而不顧也?!边@里,說出了三個理由:疾病、子嗣與宦情本淡。以后,王先謙也動輒以此事為例,說明自己并非戀棧之人。如戊戌時期,時任岳麓書院山長的王先謙曾受到一些人的攻擊,王在與畢永年書中表示:“仆在蘇學任內,以遭家多難,兒女夭折,萬念灰絕,決計歸田。”那意思是說,自己原本有萬里鵬程,而毅然棄之;官且不想當,更何況一個書院山長的位置。
此種解釋得到了王氏同鄉(xiāng)好友李楨的支持。1901年,李楨在為王氏六十壽所作的賀文中,說王先謙中年飽歷其家憂患之故,宦情久淡。王氏之子興祖、祖陶、祖恩在合撰的《先府君葵園公行狀》中也說:“先府君官情素淡,因家門多故,子女夭亡,在江蘇兩庶母各生一女,又皆逾期限而殤,中心忽忽不樂,益生厭棄世故之意,加以到任后,頻患腦后虛驚暈眩,時懼顛越,久而益甚。假期已滿,而病體未痊。”
衡之以王先謙的生平,這幾個理由實在是很充分。今天,當我們再讀《虛受堂文集》時,最感慨的莫過于其中篇幅不少的誄文。王先謙一家,門庭不旺。兄弟四人,長兄王先和(1829~1853)、仲兄王先惠(1837~1857)都先后因讀書過于刻苦,或許還有壓力太大等因素,在博取功名之前就英年早逝。季弟王先恭(1849~1871)也不幸在二十歲左右去世。再說到王先謙自己,一生先后娶張夫人、周夫人、李夫人以及宋妾、毛妾,張、周兩夫人都是婚后兩三年就去世。尤為痛心的是,王氏所生兒女,旋生旋亡,無一成長成人。不要說兒子,就是女兒也不存半個(后來的興祖、祖陶等均是過繼來的,祖恩是王氏年逾古稀時才得到的,且多少有些疑問)。對于王先謙來說,人生的悲哀莫過于此,官當?shù)迷俅?,又有何用?王先謙在寫給晚清名士、亦算是門生的李慈銘的詩序中說:“余早喪兩兄,自官京師,賴弱弟在南侍母。辛未病歿,余不得已迎母北來。連年喪亡之戚,自馀家人外,兒女及侄女輩,乃至八人。蓋望子育孫之切,天下殆未有如吾母之甚。哭子慟孫之慘,天下亦未有如吾母之甚者也?!辈恍⒂腥o后為大,子嗣的問題是王母鮑太夫人的心病,又何嘗不是王先謙的心???家庭多故,導致對事功追求熱情的減退,是再自然不過了。從王氏年譜來看,在致仕之前,因為家事之累,王氏就有多次請假的行為。如1865年乞假南歸,1870年在結束云南鄉(xiāng)試后乞假三月省親,1871年又因弟弟先薛久病續(xù)假三月。此種動輒請假的情形誠屬罕見。因此,王氏自己的公開解釋原也是上合天理下應人情了。
然而,王先謙的心情似乎又不完全是由家庭原因引起的。他于1889年所作的《病中乞休得諭旨,敬成二律》有“霜宵照闕心依月,塵鏡窺人首似逢。所恨滿腔生物意,未教行雨代神功”、“分明疲馬不任勒,里老歡言衣錦歸。剩有豪情寄煙墨,唯應清夢入云扉”等句,以“疲馬”自況,是指自己不能勝任官事?還是指朝廷視自己為無用之物?似乎兩者都有。特別是在與繆荃孫的信中,除了對家庭多故的慨嘆外,還時時流露出對世事的無奈,如謂“出即無補于世,不如屏跡讀書”。何以無補于世?難道是王先謙的官做得并不順?
大約在1911年即王先謙七十歲時,友朋門生紛紛以詩文祝壽。有意思的是,有好幾位都提到王先謙中年致仕之事,如瞿鴻璣、李寶淦等。前者是評事功與著述之間的得失,后者則說王先謙因“抗疏論事,不報,遂移疾歸里”。這就透露出一個信息,王先謙歸隱,不僅有家庭原因,更重要的是由于政治上的不得意。
如此說來,則王先謙之急流勇退,由事功折向著述,并非于著述情有獨鐘,實乃緣于世事的不可為、事功的難成就,說白了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在此,我們不妨看看王先謙的履歷。王氏雖然自通籍以后,從翰林院、國史館到國子監(jiān)到江蘇學政,始終與文事相始終,卻關心時事,思想開通,以重事功講經(jīng)濟而著稱。在光緒朝中,王先謙亦是進言獻策的積極分子。大凡當時有關國計民生之大事無不涉及,瞿鴻璣說他“上書陳說天下大事,剖析利病,皆得體要”。如主張通商,再三申論招商所船舶須擴充海外;如論改革軍政,宜效法歐美,并于各省練兵慎選統(tǒng)將。這些計策,也有為朝廷采納而取得成效者。在《與曾襲侯》一書中,說:“愚以為練水軍防海外,則外人不敢輕藐,可以立振國威;集商貨出洋,則外人樂其流通,并可以暗減交涉控馭之要,或在于此。是以去冬(指1881年——引者注)有請飭南北洋咨商黎君兆棠設立公司之疏,諭旨以為頗有遠見,幸即施行。刻下黎君已立肇興公司,設倫敦總管,其始事一歸妥實,務矯招商局員之習,不涉官中一字,不領官中一文,當可持久無弊。”建言被采,功效立見,王氏喜悅之情溢于言辭;王氏之才也得到他人稱贊與認可。有誰知道,世人心目中的頑固守舊的土豪劣紳,曾經(jīng)還是晚清時期較早具備國際眼光的人呢?
然而,總體上看,王先謙終究沒有能夠大顯身手。尤為重要的是,奏請罷三海工程、參劾李蓮英,最終阻斷了王先謙的仕途,也打碎了王先謙建功立業(yè)的迷夢。
1885年,王丁母憂期滿(王母鮑太夫人于1882年去世,按照禮制,王先謙即刻回籍守孝)。六月十五日,奉旨補授國子監(jiān)祭酒。大約是感激朝廷對自己的信任,當然也是出于傳統(tǒng)儒家士大夫的精神,新官到任,王先謙的第一把火即是上《奏三海工程請暫行停罷折》。他說:現(xiàn)在都是什么時候了?國庫竭于上,民生蹙于下,本該上皇太后、皇上旰宵惕勵之秋,竟然還有人倡議修三海工程。三海地方宏闊,工費浩繁,各地進貢的錢不夠,勢必要動用國庫收入。當今兩廣、兩湖、兩江大水成災,為數(shù)十年所未有,災民流離失所,慘不忍睹。不如將修三海工程的款項用于廣賑災區(qū)、全活民命,豈不比臺沼游觀更為愉快嗎?皇太后、皇上應當念念為國、事事為民,鞏固國基。等到民生樂為、國勢自強之后,皇太后、皇上再寄情游娛也不為晚。精通史事的王先謙還搬出先朝勝事:當年唐太宗要修乾陽殿以備巡幸,結果采納了張元素的進諫而停止;唐敬宗想在宮中建新殿,也被李程所諫阻。這些都是歷史流傳下來的美談。古人能做到的,今人何必要遜于古人?然而,王先謙的皇太后與皇上不是歷史上的唐太宗,并不想立虛心納諫的美名而流芳千古。更何況拍馬屁的佞臣歷朝都不乏。王先謙此折沒有收到任何效果。忠言逆耳,但好歹沒有追究王先謙的責任。
三年之后,也即王先謙在江蘇學政任期滿的那一年,王先謙的湖南人脾氣又犯了,再次上疏,彈劾慈禧太后身邊的紅人、總管太監(jiān)李蓮英。太監(jiān)專權,本是歷朝的一個痼疾。清朝建立后對此多方防范,此前也未出現(xiàn)太監(jiān)擅權之事。然而,慈禧太后掌權之后,漸有太監(jiān)攬權之現(xiàn)象,先有安德海,后有李蓮英。王先謙當然沒有膽量直接指責老佛爺馭下不嚴,但指責老佛爺?shù)膶櫺拧氨约榛?,肆無忌憚,穢聲劣跡,傾動中外,驚駭物聽”,說種種跡象表明李蓮英不安其分;要求皇太后、皇上嚴加懲辦,否則無以振綱紀而肅群情。雖然沒在太歲頭上動土,卻也是在千歲頭上動土了。
此事的后果之一,就是王先謙的自動引退。在王先謙晚年弟子們的回憶中,頗有驚心動魄之處。如馬與龍在《紀葵園師居家兌職始末》中說:“葵園師以國子監(jiān)祭酒,在江蘇提學任內,疏參李蓮英,不報,乞病歸?!边@里還僅僅是說“不報”。歐陽翥在《葵園先生百有六歲紀念獻辭》中說:“葵園太老師壯年以大翰林不經(jīng)朝考,出主江蘇學政……任滿時,以參內監(jiān)李蓮英致仕回湘。”也將王先謙的致仕與參劾李蓮英聯(lián)系起來。黃性一則在《壽王葵園先生》中說:“葵園先生之退休林泉也,以請懲太監(jiān)李蓮英,有忤清孝欽后,幾遭不測,遂托病告辭。”豈止是不報,還差點送掉性命。曹典球也有類似的說法:“光緒十四年江蘇學政任內,有奏太監(jiān)李蓮英招搖、請旨懲戒折,以侮逆西后,罪在不測,而清廷憚于清議,以折留中,使廷臣諷之托病請假,十五年,乃開缺回籍,從此優(yōu)游林下,專以著作為事。”持此說者多半為王先謙及門弟子或忘年交。如王氏晚年與曹典球共同研究地理,所著《五洲地志圖略》多賴曹氏襄助。馬與龍在王氏晚年寓所涼塘寄居一年余,協(xié)助王氏校書刻書。因此,所說不為無稽,有可能是聽王氏親自道及。不管是否真的有殺頭之險,但王先謙的退隱,與參李蓮英一事有關,當可以斷定。
對于此種后果,王先謙并非毫無估計。兩年前即1886年,與王先謙頗有交誼的浙江義烏人朱一新,即因參劾李蓮英遭到降職處分,朱一新因此乞歸田。王先謙有詩贈朱:“氣清骨直應休名,今日翻緣諫得旌。乍了乘軺新事業(yè),來追折檻舊家聲?!辟潛P朱一新的氣節(jié);又安慰朱一新:“及時好補南陔詠,未必朝廷舍此人?!睙o官一身輕,正好可以專心著述;而早晚有一天,朝廷會明白忠臣之心。既有前車之鑒,王先謙何必還要重蹈覆轍?若說王氏只是為了邀得直諫之名,則實在是有些冤枉他了。事實上,他非清流之輩,并不以進諫相標榜。他曾表示:“平生愿為讀書人,不敢貌襲直諫名士;愿為正人,不敢貌襲道學;愿為建言之人,不敢貌襲直諫?!备矣诜讣?,乃出于臣子之愚忠,有見于清廷若不能整肅綱紀、改弦更張,勢必國基動搖、國祚難綿。更何況王先謙所言也是事實,并無陳義甚高之弊。
要成就忠臣之功,還須遇英明之主。所遇非明君,而深受傳統(tǒng)儒家文化所浸淫的王先謙卻依然忠心不改。歸田后,筑葵園??呦蛉?,葵園者,寓思君之意也。在退隱等待期間,王先謙的矛盾與痛苦,時時流露在與友朋的書信間。“先謙家居寂守,乏善可陳,惟頭眩舊疾十愈其九,即竟日伏案,三鼓就寢,不覺其勞。非必無志奮飛,而后顧茫茫,百慮為之灰沮,自分此生殆將終老邱壑矣”。所謂“非必無志奮飛”,表明王氏心有不甘,對于事功依然有著向往,故而慮及要終老邱壑,未免心驚。在王氏內心深處,恐怕亦幻想有朝一日清廷終究能明白他的忠誠,自己能東山再起一展宏圖。然而,幾年過去,清廷并未有起用王氏之意。時至1895年,王先謙依然還不能十分確認,此生真的要終老邱壑?!跋戎t伏處家園,把書度日,今年逾五十有四,而后顧仍復茫茫,實亦了無意趣”。既然事功不可求,就只能自我安慰:“名山撰著,自定千秋,矧時事如斯,勇退為是?!?/p>
那么,王先謙是真的以著述為名山事業(yè)嗎?亦不盡然。近代的湖南,曾左彭胡以儒生而成就中興之局,激勵了湘人建功立業(yè)的熱情。這種情形無疑也影響了王先謙,意欲踵中興曾胡諸老立功名亦在情理之中。軍功的建立固然要有歷史機緣,而在遭遇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晚清,可以作為之處實在繁多,相比之下,著述之名山事業(yè),似乎非時務所急。王氏雖然選擇著述,卻并非從此遺忘世事。當與著述伴終生已成定局之后,只好尋求著述勝于事功的正面意義。而鄉(xiāng)前輩周壽昌的經(jīng)歷似乎也在暗示王先謙,與其寄情于不定之事功,不如壹意于著述。
長沙周壽昌,字荇農,號自庵,道光二十五年進士,由翰林官至內閣大學士,兼禮部侍郎。早期的周壽昌一如早年的王先謙,仕途通達,眼看著就要躋身顯要了。出于報知遇之恩,因此更加竭盡忠誠,彈劾無所避忌,招致權貴側目,正好周氏以丁憂回里。待到曾國藩再出督師,周氏也曾想因此再建功名。然而因與胡林翼不合,卒不能實現(xiàn)心愿,最后以疾病告退。晚年僦居京堂,終日以丹黃自娛,手不釋卷,寫成《四史補注》,成為著名的學者。在名流顯宦不計其數(shù)的湖南,周壽昌實在不算突出,甚至可以說毫不起眼。然而,卻因禍得福,在學術上建樹不凡,連以虛驕著稱的葉德輝,也不得不承認:“三吳漢學入湖湘,求闕齋兼思益堂?!敝苁嫌幸饬⒐ΓΣ伙@;無意學術,而終以著述名。人的一生,似乎冥冥之中,都有天意在安排。周氏的可悲之處,在于疲精耗神于自己注定不能有所作為的功名上。周壽昌的經(jīng)歷,正是王氏之前車之鑒。也罷,不如趁早歸去。
王先謙曾以著述的成功來安慰事功不顯的周壽昌。有意思的是,瞿鴻璣也用類似的話評價王先謙。他說:有人總為王先謙當年的退隱而惋惜,說若當時王先謙還朝,回翔禁近,循資平進,亦得致公卿,又怎比不過那些當世的達官貴人?然而,就算是王先謙能乘時得位,也未必能大展身手,實現(xiàn)其抱負。還不如摶精肆力,網(wǎng)羅文獻,成一家之言,裒然述作與身等,俯仰千秋而有余樂。得失之間,本無須辨。瞿氏所言極是。古人云:太上立德,次立功,次立言。三者俱為不朽。立德為上,而僅屬于少數(shù)的圣人賢人,凡夫俗子難以成就。事功之成,要有歷史的機緣,非個人所能主宰。著述之事,相對而言,是能夠自己主宰的。著書立說,原也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這么說來,王先謙的棄官歸田、專事著述,竟也值了。
多少年后,當人們論及王先謙在光緒十五年的無奈之舉時,總是更愿意將它與王先謙的學術志向聯(lián)系起來。楊樹達就聲稱:“余于先生獨有所敬服者,先生為清同治乙丑科翰林,官制,大抵循資累格,有一定之標準故也。先生官至祭酒,早已開坊,如居京供職,十余年后必可拜相。先生久在京朝,此等掌故,固明知之,顧竟于江蘇學政任滿以后,請假回籍,閉門不出,終日埋首著書,求于學術有所貢獻。十余年后,安坐可得之宰相位置,竟爾掉頭不顧,此等高人之識解,豈尋常人所可反赴?”驚嘆道:“先生棄宰相而從事學問,真是大智慧也?!逼鋵崳@只是一種事后推論。不知當初葵園老人作此抉擇時,內心經(jīng)歷了多少矛盾沖突與無奈。門庭廣大、著述等身,原不過是退而求其次的事,實屬無心插柳柳成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