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貴平
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為提高職工隊伍素質,石牛水泥廠從本廠子弟中,選拔了一批未考上高中和大學的初中生和高中生,送到省建材學校委培。
揭麗芳是其中之一。
揭麗芳天生麗質,加上發(fā)育得早發(fā)育得好,到了高中,已經(jīng)長成招蜂引蝶的大姑娘大美女,這么說比較籠統(tǒng),還是打個通俗的比方吧,揭麗芳長得酷似張柏芝,如果讓她去電視臺參加模仿秀比賽的話,一定能奪得冠軍。
班上的早熟品種紛紛向揭麗芳寫情書傳紙條,不僅同學,連老師也忍不住打她的主意。揭麗芳哪里還有心思讀書呀,成天和一群男生瘋在一起,能夠順利把高中讀完,已經(jīng)是個奇跡。
按照廠規(guī),委培生必須全部充實到生產(chǎn)一線,揭麗芳死活不肯服從分配,非要到行政上班,并因此發(fā)出言簡意賅的征婚廣告:“誰有本事把我弄到行政上班,我就嫁給誰?!边@個聲明一下冷了眾多追求者的心。
除了自己生得白長得漂亮,除了父親是名“烈士”(死于工傷),揭麗芳客觀上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也就是說沒有什么后臺。沒有后臺的職工,即使削尖腦袋,也難在行政謀到一席之位,任何企業(yè)的行政都是人滿為患。生得白和漂亮有什么用,廠里白而漂亮的女工不止她一個,難道都讓她們坐辦公室?“烈士”子女有什么了不起,廠里在諸多方面已經(jīng)給予了優(yōu)先照顧,比如參加委培,有些子弟想去還去不了呢。如果揭麗芳以“烈士”子女的名義挾廠領導而令職工,就有得寸進尺之嫌,不僅會引起廠領導的反感,還會引起職工的公憤,只好用自己的容貌來“招商引資”。
那時的工廠實在是仁慈,那時的工人確實像個主人,要是現(xiàn)在,像揭麗芳這樣不服從分配的職工,別說私有企業(yè),就是國有企業(yè),也會一腳遠射,把她踢出廠門。當時廠里非但沒有開除她,每月還發(fā)給她百分之四十工資,留廠察看半年,半年后還不服從分配,再開除。
揭麗芳態(tài)度堅決:寧愿被開除,也不下車間。像她這樣又白又嫩的女人,是經(jīng)不住滾滾粉塵污染的,石牛水泥廠的粉塵不同于一般粉塵,具有很強的酸性和堿性,即使裹得嚴嚴實實,粉塵也會吃進布料,腐蝕皮膚。冬天還好,衣服穿得多,出汗少,粉塵不易進入;夏天就慘了,衣服穿得少,出汗多,附在皮膚上的粉塵被汗水一濡,便有了化學反應,隱隱灼痛,好像螞蟻在聚餐。至于露在外面的皮膚,那就更慘了,別說長年累月呆在車間,只要呆上個三五天,便立竿見影地黑暗下來粗糙起來。尤其指甲,粉塵在它四周腐蝕出一個黑圈,除非用小刀把它削掉,否則永遠也無法洗白。那些在車間上班的女工、特別是上了年紀的女工,到澡堂洗澡的時候,身上抹的不是香皂,而是強力洗衣粉,然后用刷子在身上刷來刷去,就像刷地板一樣。其實,粉塵已經(jīng)了滲入肌膚和血液,就是把她們扔進洗衣機,也未必能洗凈和漂白自己。
揭麗芳很少到澡堂洗澡,不是害怕在同性面前裸露,而是不忍看見那殘酷的一幕。
對于愛美成性的揭麗芳來說,下車間就等于下地獄,何況她下的是粉塵最大的粉磨車間,那就等于下十八層地獄。
留廠察看期間,揭麗芳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不顧母親的強烈反對,厚顏無恥地跑到廠長室賣弄風騷,企圖以色相勾引廠長。可惜揭麗芳生不逢時,偏偏那任廠長章廠長是個難能可貴的正人君子,貪不貪污受不受賄自己心里明白,不好色卻是全廠公認,看見漂亮女人就像看見洪水猛獸,正襟危坐,一臉的嚴肅。揭麗芳一出現(xiàn),他就橫眉冷對,下逐客令。
揭麗芳并不識趣,或故意裝著不識趣,章廠長反而無計可施,堂堂一廠之長,總不能動手動腳,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往門外推吧,一推,就上她當了。章廠長被她纏得沒辦法,只好對她說:“行政人滿為患,別說人,連張凳子也塞不進,這樣吧,只有哪個科室肯收留你,我就同意把你安排在行政?!?/p>
這正是揭麗芳苦苦期待的表態(tài),揭麗芳一下興奮起來:“廠長,蒼天在上,您說話可要算數(shù)?!?/p>
章廠長拍了一下桌子,不悅道:“這是什么話,好像我章某人慘無人道似的,你把我當什么人了,別說我是一廠之長,就是一般的工人,說話也是要算數(shù)的。”
章廠長胸有成竹,他事先已經(jīng)向各科室的科長主任打過招呼,誰收留揭麗芳,就由誰付她的工資。
然而章廠長怎么也沒想到,還真有人收留揭麗芳,這個人就是供銷科長。
揭麗芳每天到二樓廠長室報過到之后,便躥到一樓與供銷科科長打情罵俏。供銷科長年過半百,身材挺標準(很難想象,三天一小吃五天一大喝的他,竟然能夠保持如此削瘦的體形),但由于長著一張瓦片臉,形象便顯得不夠光輝,豈止不夠光輝,簡直難看。因為他這張瓦片臉上,還長著一對金魚眼和一張幅員廣闊的大嘴,眼珠彈珠般凸出眼眶,兩片嘴唇則厚實得像五花肉,牙齒縱橫交錯,眼角和嘴角老是溢出白色的眼屎和泡沫,激動的時候,眼屎和泡沫就更加豐富。一看就是個色鬼。
供銷科長相當?shù)睾蒙?,一見到漂亮女人就眼冒金光,骨質疏松。本來,他和另外一個半老徐娘還有很深的一腿,揭麗芳進廠后,他便喜新厭舊,迅速和她打得火熱。
一天,乘科里無第三者之際,揭麗芳向供銷科長拋了一個比狐貍精還媚的媚眼,然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意味深長道:“哎喲喂,我的大科長,您要是廠長就好了?!?/p>
“什么意思?”
“您要是廠長,就可以把我留在行政啊。”
供銷科長摸了摸頭發(fā)稀疏的腦袋,嘿嘿直笑,不說話。
“你笑什么?”揭麗芳伸出肉嘟嘟的粉拳,朝他胸脯輕描淡寫地擂了一下。
這下不得了,供銷科長仿佛被擊中穴位,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她,半天才開口說話:“我不是廠長,但我有時可以辦廠長辦不到的事。”
“您要是能把我留在行政,我就拜您為干爹?!?/p>
“我可不想當你干爹,我已經(jīng)有三個女兒,還有兩個孫女?!?/p>
“那您想當我什么?”
“我,我想當你的新郎?!?/p>
“哎喲喂,您真壞……”揭麗芳夸張地扭了一下身子,胸前立時變得偉大起來。
“嘿嘿,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科長嘴里流出的口水把香煙的過濾嘴都浸濕了。
如果是別的科長主任,如此明目張膽地抗命不遵,章廠長非撤了他不可。可這個供銷科長非同一般,是個老奸巨滑、老資格的科長,經(jīng)歷了三任廠長,章廠長這是第四任,誰也動不了他,誰也不敢動他,號稱“萬里長城永不倒”。廠長們不敢動他,是因為屁股比他還臟,都有貪污的證據(jù)抓在他手里,拔出蘿卜帶出泥,動他一根毫毛,必然傷到自己筋骨。章廠長的屁股雖然沒有明顯的屎垢,但也不衛(wèi)生,更要命的是,章廠長是知識分子出身,表面上軟硬不吃,骨子里其實欺軟怕硬,供銷科長這類硬茬,他根本對付不了,只能裝模作樣地在會上批評了他一通。
供銷科長非常配合他的批評,一再表示這是出于公關需要,供銷科雖然兵強馬壯,但都是爺們,出門討債索款,女人更有戰(zhàn)斗力,反正他個人一無私心二無雜念,并一再表示下不為例,章廠長也只好下不為例了。至于揭麗芳的工資,當然還是由廠里付。
從此,揭麗芳便成了供銷科長的私人秘書,之前,供銷科長是不怎么出差的,尤其遠差苦差,盡量讓張旺他們去,如今不同了,大都親自出馬,出馬必然帶著揭麗芳,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工人們都說,別說游山玩水,連打胎的時間都有了。
揭麗芳在供銷科干了不到一年便“失業(yè)”了,因為科長突然死在了酒桌上。在石牛水泥廠,供銷科長號稱神喝,早上都要喝酒,沒有第二個人喝得過他。供銷科長神喝到何種地步?這么說吧,無論哪種牌子,他往往能喝飽而不醉,請他喝酒,白酒不拿出兩瓶,啤酒不拿出兩箱,他就沒有激情。
供銷科長身體里的酒精實在是太多了,多到何種地步?打個比方吧,如果他死了,一般情況下,遺體停放個把星期不會發(fā)臭。那天晚上,供銷科長接待三個江西客戶,這三個江西老俵是石牛水泥廠的原料供應商,非常能喝,三下五除二就把副科長和一位主辦科員喝趴下了。供銷科長火了,用飯碗和對方干起了白酒,三碗酒下去,三個老俵倒了兩個,剩下一個還在硬撐,供銷科長決定再和他干兩碗。第三個老俵才干了半碗,就坐在地上狂吐起來,氣勢之磅礴,仿佛黃河在咆哮。供銷科長喝得性起,居然和自己較上了勁,就在他干完第四碗的時候,突然全身痙攣,口吐白沫,當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了,一張臉幾乎被泡沫覆蓋。
效忠于章廠長的新科長,上任第一把火,便是調換揭麗芳的工種,讓她去過磅。過磅其實是個非常輕松的工種,一般職工尤其女職工求之不得,在供銷科卻是最差的工種,因為過磅房在煤庫,揭麗芳當然拒絕了,再一次待崗。
揭麗芳故伎重演,章廠長倒是比上次熱情,又是端茶又是讓座:“你不用天天來找我,還是按老辦法,只要有人肯收留你,我就同意你留在行政。否則半年之后,你要么老老實實下車間,要么被開除。”
這一次,揭麗芳沒有上次幸運,誰也不敢收留她。
就在揭麗芳心灰意冷之際,機會來了??h里掀起合資潮,石牛水泥廠奉命與港商合資。港商來石牛水泥廠考察那天,晴朗的天空突然刮來一陣大風,粉塵鋪天蓋地。港商嘴系口罩,頭戴安全帽,鼻梁上架著一副碩大的墨鏡,表情嚴肅得像黑社會老大。在長達一小時的視察過程中,港商一語未發(fā)。陪同人員如履薄冰,新上任的鄧廠長汗都出來了,生怕他反悔。
鄧廠長是在港商來石牛水泥廠考察前一個月上任的,章廠長因為對合資持抵觸情緒,被縣里以“缺乏開拓進取精神”的名義撤了職,調到縣經(jīng)委當副書記去了。當時社會流行著這樣一首民謠:一把手絕對真理,二把手相對真理,三把手服從真理,四把手沒有真理。經(jīng)委副書記在經(jīng)委相當于四把手,基本是個擺設,別說真理,連道理也沒有,下面請上面吃個飯,都沒有他的份,身價一落千丈。
章廠長反對合資的理由是:前幾年,石牛水泥廠已經(jīng)進行過大規(guī)模的技改,設備和工藝在十年內處于先進水平,當時水泥市場又比較平穩(wěn),進入秋冬施工的黃金季節(jié),還供不應求,捏把泥巴都能當水泥賣,廠里也不缺乏周轉資金。合資雖然能夠吸引資金,但無法投入到生產(chǎn)上,廠里卻要為這筆閑置的資金付出高昂的利息(也就是給港商分紅),反而增加了負擔,企業(yè)弄不好就會因此走下坡路,甚至倒閉……
憑心而論,章廠長是個有良知有見識的廠長,他的預言不久就得到了驗證。但是,在當時那種國有企業(yè)“有條件要合資,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合資”和“一合(資)就靈”、地方領導把招商引資當作政績和政治任務來追求和完成的潮流中,他的聲音是多么的不合時宜,更何況此前由于他的消極抵觸,石牛水泥廠錯過一次合資的機會,縣領導被上級領導斥責為“招商引資效果不明顯”,焉能不撤他的職?
離開廠區(qū),坐在開往縣賓館的面包車上,沉默的港商突然開了金口:“諸位是否知道漢王劉邦的《大風歌》?”同車的縣委書記愣了一下,隨即答知道。港商接著說道:“剛才視察貴廠頗有感想,欲和一首《大風歌》,請諸位指教?!编噺S長和縣委書記沒想到他還有做詩的雅興,連忙表示愿意請教。
港商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安得港商兮守四方。”吟罷,哈哈大笑。
鄧廠長和縣委書記面面相覷,似懂非懂,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還是畢業(yè)于中文系的縣委書記秘書機靈,撫掌道:“先生好詩才,真是英雄所見略同?!编噺S長和縣委書記亦撫掌道:“英雄所見略同,英雄所見略同?!备凵檀笮Γ骸氨扇藳Q定投資三百萬,助貴縣和貴廠一臂之力,今天就簽約。”
鄧廠長和縣委書記大喜過望,終于松了口氣??h委書記拍了司機一掌,司機立即加速。下車后,鄧廠長和縣委書記將秘書拉到一旁,問《大風歌》是怎么回事。秘書將劉邦的《大風歌》和港商的《大風歌》比較解釋了一番??h委書記罵道:“他娘的,這年頭有奶就是娘,奶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他要威加海內兮就威加海內兮吧,鄧廠長,你說呢?”
鄧廠長笑道:“英雄所見略同?!?/p>
一個月后,港商帶著香噴噴的300萬港元來到石牛水泥廠。
在此之前,鄧廠長已經(jīng)撥付5萬元???,將招待所兩間客房打通,裝修成星級套房。為進一步改善投資環(huán)境,鄧廠長決定啟用揭麗芳,由她來照顧港商的生活起居。
鄧廠長向揭麗芳鄭重許諾:只要她把港商招待好了,將來想去哪個辦公室由她自選。揭麗芳欣喜若狂,感動得熱淚盈眶,差點撲到鄧廠長懷里表示感恩戴德。
正值炎炎夏日,揭麗芳把自己打扮得像個香港妹,頭戴太陽帽,身著超短裙,今天脖子上多了根項鏈,明天手指上冒出個戒指,港商厚如磚頭的大哥大也被她玩于手掌之中。
招待所孤立在一座向陽的小山坡上,是一幢兩層結構的小洋房,四周綠樹成蔭,挺陰森。原先,圖書室和職工活動室都在一樓,后淪為單身宿舍,號稱“光棍樓”,招待所名存實亡,石牛水泥廠已經(jīng)沒有過夜的客戶,上級來檢查指導,寧愿舍近求遠到縣里住賓館。
港商和揭麗芳住進招待所之后,單身漢們改稱“光棍樓”為“紅燈區(qū)”。揭麗芳平時常來“光棍樓”串門,雖然她“誰有本事把我弄到行政上班,我就嫁給誰”的誓言冷了眾光棍的心,但并不妨礙他們和她打情罵俏。和港商勾搭上后,揭麗芳便徹底脫離群眾,目中無人,連母親都不放在眼里。
港商剛來的時候,母親鄭重提醒女兒注意影響,不要丟她的臉,結果揭麗芳一句話差點沒把她氣死:“你要是覺得我這么做丟臉,就全當沒我這個女兒。不過,媽媽,做人要將心比心,當年你和老二勾勾搭搭,我可從沒覺得丟臉?!?/p>
老二是廠里的職工,揭麗芳父親犧牲后,母親便和他勾勾搭搭起來
不過,母親很快就以女兒為榮了,揭麗芳迅速提升為董事長(即港商)秘書,基本不用上班,工資獎金照發(fā)。當然,這只是小錢,港商給她的零花錢才是大錢,每月都給,每次給的數(shù)額比她一年的工資還多。揭麗芳的弟弟正在上大學,當時教育還未產(chǎn)業(yè)化,大學生不用自己掏學費,但每年的生活費用也夠艾蘭花發(fā)愁的,恨不得把三餐省成兩餐。女兒傍上港商后,生活就蒸蒸日上直奔小康了。
港商在石牛水泥廠呆了兩個多月,辦好了合資手續(xù),就走了,以后每半年過來兩三次。他不僅在珠海和廣州,在馬來西亞和泰國也有投資,必須馬不停蹄地跑,不可能在一個地方久留。本來他沒必要在石牛水泥廠呆那么久的,合資的具體事務不用他親自操辦,再說也沒什么具體事務,無非就是多掛塊牌子多刻一枚公章而已,正式開業(yè)那天剪個彩而已。他還真是被揭麗芳迷住了。
合資后,除了精簡極少數(shù)圓胖之類的老弱病殘、多一輛皇冠轎車和一部大哥大以及一幢職工宿舍,石牛水泥廠沒有任何質的變化,那個所謂的董事會不過是一紙名單,從來沒有運作過。港商一年來兩三次石牛水泥廠,其中兩次主要是看揭麗芳,其中一次也就是年底,是來分紅的。
港商不在石牛水泥廠期間,揭麗芳依然住在招待所里,享受著星級待遇。
一個冬日周末,還住在廠里的章廠長偶然走近“紅燈區(qū)”,隱隱聽到歌聲,是當時走紅的《纖夫的愛》,但不是尹湘杰和于文華原唱,女的一聽就是揭麗芳。男的耳熟,一時聽不出是誰。
章廠長走上樓,才聽出是鄧廠長。鄧廠長唱歌的聲音與說話的聲音大相徑庭。
鄧廠長唱:“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苯饮惙冀又骸懊妹梦易^,哥哥你岸上走,咱倆的情,咱倆的愛,在纖繩上蕩悠悠,蕩悠悠,直待那日落西山頭,讓你親個夠,親個夠……”
章廠長一聽是鄧廠長的聲音,轉身下樓,沒下幾個臺階,又踅了回來敲門。
一下,兩下,沒人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終于敲開一條縫。
開門的是鄧廠長,整個人零亂得像個睡了一夜的枕頭,見是章廠長,猛地一愣,轉而笑道:“小揭病了,司馬先生對她很掛念,打電話叫我好好關照。”
鄧廠長笑得很難看,臉上的肌肉東一塊西一塊的,好像要掉下來的樣子。
司馬先生就是港商。
章廠長還是第一次光臨裝修后的招待所。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由于開著空調,房間里溫暖如春,揭麗芳身著超短裙和半透明小背心,像條脫水的魚斜躺在黑皮沙發(fā)上,沒戴乳罩的乳房海拔顯得很高,乳頭隱約可見。兩條白皙修長的大腿在黑沙發(fā)的襯托下,白得耀眼,大腿微微張開,露出短裙下的粉紅色底褲。
章廠長老臉一紅,一時竟然有些魂不守舍。
“章廠長,有何貴干?”揭麗芳躺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兩眼斜視著他。
“哦,來看看,隨便走走。”
“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你是來掃黃的吧?鄧廠長,我可是真有病,為了廠里的利益,不惜犧牲自己的名譽。廠里每張嘴巴每個屁眼都在說我的壞話,說我和司馬先生亂搞男女關系,謊言重復一百次就是真理,眾人的口水能逼良為娼,你們以為我心甘情愿被一個半老頭子糟蹋呀……”
鄧廠長咳嗽了一下,嚴肅道:“小揭,一切以大局為重,別亂說,讓司馬先生聽見多不好,他可是我們廠的財神爺,也是德高望重的富商。司馬先生到我廠投資,你功不可沒,還是安心養(yǎng)病吧。我走了。”
鄧廠長親切地挽著章廠長的肩膀,一起下樓:“我說老章呀,最近老黃看病吃藥的發(fā)票又積了不少吧,這兩天財務有錢,明天拿來報吧。你現(xiàn)在難得到車間來,以后多走走多看看,看得出,你對廠子是有感情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是吧?我有事,先走一步?!?/p>
鄧廠長說完,快步離開“紅燈區(qū)”。
老黃是章廠長的妻子,病退在家,三天一病,五天一大病,吃的藥比飯還多。當廠長的時候,不愁藥費報銷,下臺了,報銷就比較困難了。老黃找鄧廠長簽字,他總是說,廠里現(xiàn)在很困難,再等等。老黃要是和他急,他就是說,你家老章是當過廠長的,知道柴米貴,現(xiàn)在的廠長,不好當啊。這么一說,老黃就沒轍了。
沒過幾天,鄧廠長便讓機修工在招待所樓梯口安了一扇鐵門。其實,港商和揭麗芳住的那間房間,裝修的時候就安上了高級防盜門,窗戶也罩上了防盜網(wǎng),樓梯口再安一扇鐵門,純屬重復建設。不過,鄧廠長的理由也很充分:近來社會治安不好,時有強奸案件發(fā)生,小揭是司馬先生的秘書,必須對她的人身安全進行雙重保護。保護了小揭的人身安全,就保護了司馬先生的根本利益,保護了司馬先生的根本利益,就保護了廣大職工的最根本利益。
合資當年,才半年時間,司馬先生就分到了20萬元紅利,第二年,分到了40萬元,工人工資雖然沒有增加,獎金卻增加了不少,尤其是年終獎,皆大歡喜。然而好景不長,到了第三年,就無利可分了。這一年,石牛水泥廠接連出了兩次重大質量事故,聲譽一落千丈,加上亞洲經(jīng)濟危機日益顯露,國內開始壓縮基建,市場疲軟不堪,水泥賤如泥巴,產(chǎn)品銷路不暢,發(fā)工資都困難了。
在這種情況下,司馬先生也不要求分紅了,多次提出撤資,都被縣委書記拒絕了。司馬先生的投資是縣里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筆外商投資,是縣委書記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引進的,撤資等于打自己耳光,要撤也要等他走后再撤。合資容易撤資難,司馬先生只好和石牛水泥廠簽訂了補充協(xié)議,每月提取50噸水泥抵債,直到抵完為止,根據(jù)市場行情每噸低出出廠價15元。如此一來,石牛水泥廠的水泥就更不好賣了。另外,石牛水泥廠每月還得至少返還司馬先生5萬元現(xiàn)金。
對此,工人意見很大:合資就應當利益共享,風險共擔,司馬先生怎么只享利益不當風險呢?以前工人們見到司馬先生,仿佛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如今見到他,就橫眉冷對千夫指了。
恨屋及烏,如果說工人們對司馬先生只是恨得牙根癢癢,對揭麗芳則是恨之入骨,在他們看來,除了鄧廠長和縣里的頭頭腦腦,揭麗芳是中外合資中方最大的受益者,人家鄧廠長是一廠之長,頭頭腦腦大權在握,吃點撈點,理所當然,你揭麗芳算什么,如果你憑上面那張嘴吃香的喝辣的,我們屁也不放一個,可你憑的是下面那張嘴,這算什么本事?偏偏揭麗芳好在工人面前擺出主子的嘴臉和姿態(tài),居高臨下,頤指氣使,大家就更恨她了。
揭麗芳已經(jīng)徹底背叛了石牛水泥廠和石牛水泥廠的兄弟姐妹,死心塌地站在司馬先生一邊。揭麗芳大多時間都呆在財務科或供銷科臥底,一見有大筆貨款進賬,立即給司馬先生打電話,然后司馬先生就聞著電話里的錢味過來索賬。
不久的一天,揭麗芳突然被人綁架了,綁架者是車間一位四肢發(fā)達的青工,也是她曾經(jīng)的追求者。此時,石牛水泥廠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月沒有發(fā)工資,而一個月前,司馬先生還殘忍地提走了5萬元貨款和50噸水泥。青工綁架她,既有個人因素,也有為大家出口惡氣的因素,按照他的話說,他想代表全體職工,給這個認賊作夫的賣廠女賊一點顏色看看。
他把揭麗芳劫持到十幾米高的立窯上。
立窯的形狀和結構近似碉堡,通往窯上的道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沿窯內壁盤旋、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鐵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公安聞訊包圍了立窯。
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青工窯上放下話來:“誰要輕舉妄動,老子立馬撕票,與揭麗芳跳進窯爐同歸于盡?!?/p>
揭麗芳母親強作鎮(zhèn)靜,從公安手里拿過電喇叭,朝上面喊道:“小黃,我知道你喜歡麗芳,只要你不亂來,不傷害她,我保證把麗芳嫁給你!”
小黃重重呸了一口:“你就是把這個爛貨白送給我,老子也不要,你們母女都是賤貨?!?/p>
圍觀的人群發(fā)出一陣哄笑。
揭麗芳母親無言以對,雙腿一軟,癱在地上。
鄧廠長接過喇叭:“小黃,你到底想干什么?”
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一個凝重的聲音從窯上飄下來:“鄧建民,你是不是個貪官?”
鄧廠長臉色驟變,咬著牙不吭聲。
“快說,不然老子就不客氣了?!?/p>
揭麗芳母親突然站了過來,跪倒在他腳下,哭道:“鄧廠長,你快說呀,我求求你了。我知道你是好廠長,為了救麗芳,你就委屈一下吧?!?/p>
鄧廠長依然不開口。
“再不說,我就開始倒計時了,十,九,八……”
公安局長向鄧廠長使了個眼色,面如豬肝的鄧廠長在對方數(shù)到五的時候,終于憋出一個“是”字。
“大聲一點,我聽不見!”
“是!”
“再大聲一點!!”
“是!!”
“再大聲一點!!!”
“是是是我是個貪官!行了吧?”
“那你到底貪污了多少?”.
“你想要我貪污多少?一百萬,一千萬,夠不夠?”
“哈哈哈,夠了夠了,有你這樣的大蛀蟲,十個水泥廠都要倒掉。我再問你,你和揭麗芳上過床沒有?”
沉默。
“哎喲!”窯上傳來揭麗芳的尖叫。
揭麗芳母親又跪到鄧廠長腳下,公安局長又向鄧廠長使了個眼色。
鄧廠長跳了起來:“操你媽的王八蛋,你不要逼人太甚!”
“鄧建民,你好歹是個廠長,敢做敢當,你今天要是不承認,我就是到了陰曹地府也不會放過你。我求你了,看在司馬先生的份上,救救我!”揭麗芳歇斯底里喊道。
鄧建民還是不吭聲。
窯上又傳來揭麗芳的慘叫。
公安局拍了一下鄧廠長的肩膀:“老鄧,救人要緊!”
鄧廠長只好承認了:“那,就算睡過了吧!”
“什么就算睡過了?不要模棱兩可,睡了就是睡了,沒睡就是沒睡!”
“睡了,老子一個星期至少和她睡兩次,這下你滿意了吧?”鄧廠長帶著哭腔叫道。
一陣大笑之后,一個更加凝重的聲音傳了下來,“現(xiàn)在,我正式宣布,判處罪大惡極的貪污犯鄧建民死刑,”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鑒于鄧建民認罪態(tài)度較好,有立功表現(xiàn),緩期兩年執(zhí)行。本審判為終審判決。”
窯下的人面面相覷,想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鄧廠長面無人色,好像真被判了死緩似的,癱倒在地。
不一會兒,小黃便和揭麗芳一起走下了立窯。
小黃的綁架沒有明顯作案動機,但性質比較惡劣,本來要“從重、從嚴、從快”處理的,鑒于此時全縣企業(yè)普遍不景氣,時有拿不到工資的職工上街鬧事,縣里怕引起民憤(石牛水泥廠大多職工已經(jīng)準備好,如果小黃被判刑,他們就上街游行),指示司法機關對小黃寬大處理,只拘留了半個月,就把他放了。
事后,小黃對大家說,他本來想綁架司馬先生的,一則司馬先生不在,二則他是港商,弄不好成了政治犯,那性質就嚴重了,所以才綁架揭麗芳??磥恚↑S四肢雖然發(fā)達,頭腦并不簡單。
有工人問他,在窯上的時候,有沒有調戲揭麗芳。小黃笑了笑,我本來想把她強奸掉的,可是覺得她被港商和鄧廠長睡過了,很臟,就只摸了摸她的奶子。
沒過多久,東南亞危機全面暴發(fā),司馬先生破產(chǎn),在香港跳樓自殺了。
司馬先生自殺不久,風雨飄渺的石牛水泥廠又成了縣里的股份制試點企業(yè),又過了不久,石牛水泥廠就倒閉了。
若干年后,石牛水泥廠被外地一家生產(chǎn)石板材的大企業(yè)購買,拆遷標的被當?shù)匾粋€建筑商投中,而揭麗芳恰是這個建筑商的后妻,從某種程度而言,揭麗芳也算得上石牛水泥廠的掘墓人。
【責任編輯 王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