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蘭 鄭曉紅
可以說,自戲曲誕生之日起,就與鬼魂形象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而在這眾多的成功的藝術(shù)形象中,又以竇娥、杜麗娘、倩女、李慧娘、閻惜姣、敫桂英等女鬼的形象最為成功,影響最大。這些女鬼形象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不再是簡單意義上的勸善教化作用了,在她們身上,折射出的是更為深刻的社會內(nèi)涵和更高的美學(xué)價值。
杜麗娘生前是一個官宦之女,千金之體。她纖塵不染,如同一顆晶瑩的露珠,透明得讓人心疼,脆弱得令人碰都不敢碰。但是,這顆露珠還是從草尖上滑落下來,跌碎了。而這竟緣于一個夢。
對于少女杜麗娘來說,她生活的天地是那么的狹小。她死前去得最遠的地方是自家的后花園,她見到的兩個男人除了自己的父親就是迂腐的老塾師,即便是女子也只有母親和婢女春香。她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男歡女愛,如果不是那個神秘的夢,她自然也將和眾多的女子一樣,等待著父母來安排她的終身。
杜麗娘死了,與其說是一場無來由的夢使她讓自己走上了絕路,不如說面對無法沖破的冷酷現(xiàn)實,她主動開辟了另一個愛的天地。她沒有許多其他女子有過的逼婚經(jīng)歷,也沒有因選定意中人而遭棒打不能廝守的痛苦歷程,甚至連最鐘愛她的父母也不知她因何而死。是人間奇缺的人性讓她感到空間的狹小,使她感到窒息。
人世間似乎沒有了什么讓她牽掛的東西,惟一的就是那個夢,那個帶給她希望和快樂的夢,即便是死去,她仍然舍不得放棄。
她來到了陰曹地府,繼續(xù)尋找著她失落的夢。湯顯祖在這里給她提供了一個充滿著人性的廣闊世界?;鞴砘甑亩披惸锿蝗话l(fā)現(xiàn),陰曹地府這個傳說中的鬼魅世界竟然是一個遠比人世間有著更多理解和更多溫暖的地方。她的因情而歿不僅獲得了胡判官的同情,同時,也使自己在追求夢的時候擁有了更多的自由和更強的能力。正所謂“春心迸出湖山罅,飛上煙綃萼綠華”。她自由地來往于陰陽兩界,毫無顧忌地愛著,追求著。
同樣是因情而死,許自昌的《水滸記·情勾》(即今昆曲之《活捉三郎》)中的閻惜姣的形象卻比杜麗娘要復(fù)雜得多。
首先,閻惜姣的出身決定了她與杜麗娘的決然不同的遭遇。一個寡婦人家的女兒,又有了幾分姿色,與純粹一張白紙的杜麗娘相比,自然多了幾分閱歷,多了幾分潑辣。她深諳風(fēng)情,卻又似乎沒有真正愛過。她與宋江的結(jié)合,既有金錢的誘惑,又有親情孝道的無奈,閻惜姣的命運實際上是值得深深同情的。
不幸的是,站在閻惜姣對面的是宋江,是一個被賦予了許多男人應(yīng)有的優(yōu)秀品格的英雄。這就容不得她有半點的不規(guī)矩了。于是,她原本看來應(yīng)是正當(dāng)?shù)那橛詯圩非笞匀怀闪怂該P花、淫娃蕩婦的注解??墒情愊ф褪情愊ф瑹o論社會輿論如何對她不利,她不會如杜麗娘那樣羞羞答答,從她與張文遠的交往中,可以看出他們是真心相愛的,但他們只能維持這愛畸形地存在著,他們也無法改變現(xiàn)實。但對真愛的執(zhí)著追求,他們始終未放棄過,甚至因此而失去理智。
終于,招文袋事件給了閻惜姣極好的機會。她沒有讓這機會白白溜走,她使出了她潑辣的本領(lǐng),使宋江這個大英雄俯首就擒。只是劇作家不肯放過她,仍然讓她的潑辣升級成無賴甚至歹毒,成為梁山英雄的威脅,這樣,宋江的殺她就變得合情合理,而她死有余辜。
她這一死,為中國古代的戲曲舞臺又平添出一場活捉的好戲。這出原本要進一步展示她的丑態(tài)和揭露她的畸戀的戲,無形中卻使她的形象于所謂的淫蕩之中透出了對真愛的執(zhí)著。
被殺的閻惜姣,并沒有如其他戲曲中的鬼魂一樣,去找仇人宋江索命,而是舊情不忘,來找心上人幽會,要實現(xiàn)長相廝守的夙愿,“鴛鴦性打熬未瞑,花柳情摧頹猶勝”,“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也”。這出劇作家于《水滸》之外精心構(gòu)思的戲,無形之中使得閻惜姣這個形象遠比先前豐滿而又復(fù)雜。與《牡丹亭》不同,對于閻惜姣來說,她并不需要陰間來作為為情而爭斗的根據(jù)地,而是把這里看著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溫柔之鄉(xiāng)。她決計讓心上人來一償情債。她沒有想到過復(fù)活,事實上人們也不會準(zhǔn)許她復(fù)活。
死后的閻惜姣,一縷芳魂,來到張文遠的住所,二人鴛夢重溫。難得的是,被劇作家極力否定的張文遠,竟也流露出紈绔子弟中難得的鐘情。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這出戲出于維護正統(tǒng)的需要,對二人的癡情予以否定,為暴露二人的丑態(tài),劇中有許多繁難的身段和特技表演,為鬼魂題材的戲曲表演拓寬了空間,閻惜姣的舞臺形象也無形中比生前增加了許多美感。
事實上,在中國古代戲曲中,鬼魂世界通常還會用來作為道德法庭來審判那些忘恩負(fù)義的人。無名氏的南戲《王魁負(fù)桂英》就是影響深遠的一出。
劇中的敫桂英身份應(yīng)該說比之閻惜姣更低,她的身上更多了一層風(fēng)塵氣,但劇作家賦予她一個美麗的靈魂。她救落魄書生王魁于困境中,并且以身相許,結(jié)為夫妻。后來,王魁應(yīng)試高中,被宰相招為門婿。一紙沉重的休書,三年的夫妻情分,院中姐妹的冷嘲熱諷(實際上代表著強大的社會輿論),尤其自身價值的被徹底否定,讓她悲憤難抑。她只有死。
當(dāng)敫桂英的魂靈見到王魁的時候,她面對王魁的絕情冷面,從關(guān)切到只想做一個奴婢,一再降低著自己的要求。其實,這時候她已經(jīng)不是在幻想著自己破鏡重圓,而是要看看這個她曾經(jīng)深愛過的人是不是還有哪怕是一絲人性。然而,她失望了。她終于不再心慈手軟,毅然向負(fù)心漢復(fù)仇了。她不愿意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再留在世上繼續(xù)為禍他人。
敫桂英這個形象,可以說是人們面對邪惡的強權(quán)勢力時,不屈地做著頑強抗?fàn)幍木裣笳鳌K笸蹩男小拌F錚錚到生同歡笑死同悲”的誓言,這實際上是代表著廣大人民共同認(rèn)可并謹(jǐn)守的兩性乃至兩人之間的愛情或友情的忠貞觀。“富且易交,貴可易妻”,忘筌得魚,自是人神共怒,應(yīng)遭天譴。
和前面三個女性鬼魂形象相比,李慧娘的形象堪稱中國古代戲曲的一個典型。與前面三位女性一樣,李慧娘的死也與情愛有關(guān),她原本不過是奸相賈似道的侍妾,地位低下,對生活原本不抱任何幻想,對情愛更沒有奢望,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著沒有任何幸??裳缘娜兆?。
但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改變了她的人生際遇。只因愛美天性使然,她于一次隨賈似道游西湖時,偶見書生裴禹,脫口贊了一句“美哉少年”。天真的李慧娘萬料不到這確屬無意的贊嘆,給她帶來了殺身之禍。
化為厲鬼的李慧娘仿佛脫胎換骨一般,她大膽地向裴禹傾吐著自己的愛情,“愛今宵風(fēng)清月明,陪功夫與你剪燭西窗”,她感到了無限的滿足,“盼來笑眼歡無量,人遇知心話轉(zhuǎn)長”。
在與賈似道的斗爭中,她顯示出過人的勇氣和膽識。當(dāng)賈似道要殺裴禹時,她毅然將他救走,而當(dāng)賈似道拷問眾姬妾時,她挺身而出。生時逆來順受的李慧娘死后化做了自由魂。
綜觀以上四個不同時代,不同身份的女性鬼魂形象,我們不難看出她們的相同和不同之處,同樣也不難看出作者對藝術(shù)的個性追求。有趣的是,同樣是虛構(gòu),中國古代戲曲中神的形象遠沒有鬼魂形象這么生動、這么多姿多彩。
總之,鬼戲作為中國戲曲的一個組成部分,其特色既同中國戲曲的藝術(shù)品性相連,又有著自己的鮮明特征。當(dāng)然,以上所說有關(guān)鬼戲所展現(xiàn)的一些方面,并非僅限于鬼戲中所獨有,甚至也不僅在鬼文化范疇的藝術(shù)品類中有所體現(xiàn),而是在人類從事的各種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所共有的。這之中,既蘊涵著鬼戲在豐富中國文化方面所作出的貢獻,也反映著它的種種局限。而對于鬼戲的評價,也正應(yīng)當(dāng)建立在這樣的客觀現(xiàn)實之上。既不宜看不到其中的消極因素,而給予過高的評價,也不因其演“鬼”出“怪”而予以否定。作為具有獨特藝術(shù)形象的戲曲,鬼戲的存在不僅不能有什么過多的非議,而是用科學(xué)的態(tài)藝術(shù)度來予以審視。就其思想內(nèi)容來說,,那些能夠直接反映廣大民眾呼聲和理想愿望的鬼戲之作,自有其積極意義,當(dāng)然,也不排除其中有一些因迎合觀眾低級審美情趣的惡俗之作。新時代的到來,并不意味著鬼戲的滅跡,相反,在人們大都不再相信鬼魂的存在的同時,一些借助鬼魂這種特殊形象創(chuàng)作的新的鬼戲還會產(chǎn)生,只是,人們在觀賞的時候,幾乎是帶著純粹的審美的眼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