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揮
93歲的靖奎,是世界上最年長的非專業(yè)電影主演,也是老北京手藝人的活化石。世事更迭中,他從小學徒奮斗成掌柜,最后又變?yōu)闊o產(chǎn)者。近一個世紀的興亡,化為了“淡定”兩個字
2002年,蒙古族導演哈斯朝魯被一個紀錄片勾了魂,片子叫《靖大爺和他的老主顧們》,講述北京胡同里一個剃頭匠88歲了還在為人們做活。老人瘦弱、佝僂的背影一直在他的心頭縈繞。2005年初,老人的形象又按捺不住地跳了出來。哈斯朝魯千方百計找來了紀錄片,和后來的編劇冉平一起看??赐旰笕狡絾枺耗阆敫墒裁矗抗钩斦f,我想把他拍成電影。冉平問,你為什么喜歡這個東西?哈斯朝魯說,這就是我要問你的東西,你喜歡嗎?冉平說,我太喜歡了。兩人一拍即合,電影《剃頭匠》的意向開始草擬,以老人的生活為原型,并決定讓老人演自己。但這是一個太瘋狂的想法,掐算一下,靖大爺已經(jīng)90多了。且不說能不能演好戲,最大的風險是老人還在不在了?即使還在,會不會已經(jīng)躺在床上不能動了?
哈斯朝魯開始沿著北京胡同大海撈針般地找,整整找了兩天多,什剎海、景山,一個胡同一個胡同挨個掃蕩,最后就剩下景山公園的一個角了,哈斯朝魯覺得,要是這塊角落再找不著,估計老人可能是沒了,畢竟已經(jīng)這么大年紀了。他都在猶豫是否要放棄拍這部片子了。
幸運的是,哈斯朝魯最后還是找到了靖大爺?shù)募?。進了院子,先聽見嘩啦嘩啦搓牌的聲音,他沖著窗口往里一看,幾個老人在打麻將,其中就有自己熟悉的那個靖大爺。白白的頭發(fā),穿著乳白色夾克,“哎呀那個矍鑠,哎呀那個清爽,哎呀不用提了!”高興壞了的哈斯朝魯忙向老人介紹了自己,問靖大爺是不是每天打麻將,靖大爺說是,每天打兩個小時。哈斯朝魯又高興壞了,因為能夠打麻將,說明思維是清楚的,能夠坐兩個小時,身體就還不錯,演電影就有戲。兩人拖著長音就對上了:哈斯朝魯問,眼花嗎?靖大爺說不花;耳背嗎?靖大爺說不背;您還做活嗎?靖大爺說做。哈斯朝魯再哎呀一聲,您還蹬著三輪車做活呀!靖大爺說有人叫我就去。哈斯朝魯沖出去就給編劇冉平打電話,我找到靖大爺了,他不僅健在,而且身體還很健康,而且還在做活。冉平后來的一句話讓哈斯朝魯終身難忘,冉平說,靖大爺這個老人就是為你這部電影在活著的。
2006年,電影《剃頭匠》榮獲第37屆印度果阿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獎——金孔雀獎。靖大爺以93歲的高齡在片中出演了主角敬大爺,成為了世界上最年長的主演。電影《剃頭匠》在北京大學舉行首映式,靖大爺也出席了。坐在車上,他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不到成府路了嗎?這不到海淀了嗎?這不是燕京大學嘛?靖大爺解放前來過這里,他來的那陣還歸美國人呢。那時他在清華大學開了一個理發(fā)室,燕京大學也有一個理發(fā)室,他常常找燕京理發(fā)室姓劉的老板“耍錢”。“這說話間多少年了!”靖大爺感慨,“都變了!”
活泛的農(nóng)村孩子
靖大爺名叫靖奎,1914年底出生于北京順義縣一個農(nóng)民家里。家里的光景還不賴,靖奎進了私塾,從小就熟讀四書五經(jīng)。鄉(xiāng)下也并不太平。袁世凱還在臺上,靖奎記事起,就流行“紅黃藍白黑”的五色旗,靖奎自己的帽徽也是這五色,當時代表五行:紅為火,黃為土,藍為木,白為金,黑為水,象征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靖奎念了兩年書,五色旗就被廢了,換成了青天白日旗,掛上了孫文的像?!八桔硬蛔屇盍耍n本也換了,開始念國文了,念三民主義了。后來奉軍進關(guān),張作霖和馮玉祥打,軍閥混戰(zhàn)完了,叫老蔣給制服了,末了日本人就來了?!本缚豢跉鈱⒔?jīng)歷的幾代數(shù)落下來。
而靖奎自己的鴻運該怎么走就怎么走。爺爺想讓他上大學,其他人不同意,靖奎一賭氣,就自己跑城里當學徒去了。那時候他不過十五六歲,北京還叫北平。靖奎覺得自己有點文化,本來想找個記賬的活,沒成。找到一家成衣鋪,師兄偷錢,賴在他身上,都說農(nóng)村孩子怕事,靖奎不怕,和師兄大吵一架,一甩手,又去了一家理發(fā)館當學徒,從此進入了剃頭的行當。靖奎跟別的學徒不一樣,特活泛,“出門三輩小,在家三輩老”,比他大一點的靖奎就叫叔叔大爺,嬸子大媽,叫得很親,碰見賣羊肉串的,靖奎就叫聲二伯,“人家說餓了不是?吃!吃就吃!”學徒的日子不好過,但靖奎沒少享受,從來沒有挨過打。他會哄人,哄得上下左右都挺喜歡他。學徒期滿,當了工人,靖奎也和別的工人不一樣。別人老指著每個月30塊的薪水,靖奎卻不。掌柜的會正骨,客人哪里有毛病,掌柜一捏就好。過去給人捏是理發(fā)后“白饒”的,不收費,叫“放睡”,好些人馬馬虎虎,沒當回事,隨便糊弄兩下。靖奎卻偷偷地學著掌柜,還自個兒鉆研針灸圖,琢磨穴位。后來日本人來了,管“放睡”叫按摩,給客人再捏就要錢了。
結(jié)果,靖奎二十來歲就當了掌柜,花了1000多塊錢的聯(lián)合票,在地安門盤下一處房, 樓底3間營業(yè),樓上2間住家,有三丈多長,兩丈多寬。靖奎在這里開了自己的第一家理發(fā)店,叫“謙城順”,因為過去那里有一堵城墻,老北京講究牽著城,代表“好”和“順”。
日本人走了,靖奎照舊做自己的買賣,通過老主顧介紹,在清華大學又開了一個理發(fā)室。也不辦營業(yè)照,也不出捐,也不納稅,白使學校的水電和房子。不過給大學做活,不講究不行,靖奎為置辦一套好設(shè)備也沒少花錢,投下去一條金子。好在生意興隆,一天能剃一二百號學生,一年多靖奎就把本掙回來了。靖奎在“謙城順”雇了七八個人,在清華理發(fā)室雇了11個人,開始享受掌柜的做派,“我不干活,我盡吃喝玩,跟學生打球去了?!?/p>
錢掙得多了,花的地方也多。靖奎喜歡耍錢玩牌。他在城里和順義農(nóng)村有兩份家,哪頭打點不好也不落忍,于是靖奎在農(nóng)村蓋了5間房,置了幾畝地。那時候靖奎年輕,做買賣的時候講究,看不上自己店里工人做的活,就為“要個樣子”,他每次都上東城區(qū)做頭發(fā)去。他有一個也干這行的朋友,兩人你給我剃,我給你剃。
600塊,店沒了;600塊,房沒了
靖奎興旺的時候,一天十個活就有八個是專門奔他來的。他當工人的時候,客人打賞的酒錢歸自個兒,一月工資掙30塊,酒錢就得掙40塊。除了手藝好,甭管什么名流顯貴,靖奎好跟人聊天。但大官不喜歡的就不敢說,碰了釘子就馬上改,不然早吃虧了。專找他做活的名人不少:名角尚小云;落草出身的國民黨著名抗日將領(lǐng)馬占山,靖奎兩個星期去馬家一次。馬占山家里沒人敢坐著,聽差的、秘書,全站著。靖奎去了也不敢坐。馬占山讓坐才坐。靖奎也給傅作義做過活。有些人做著做著就變成熟人了。國民黨的有,共產(chǎn)黨的也有。剛解放時有個唐部長,每次來做頭發(fā),靖奎給他煙他就抽,給他倒水他就喝,部長老伴直捅他,唐部長說,你甭管,這是我老朋友,我放心。他還給靖奎拿錢,讓靖奎把店門臉修理修理,靖奎說給我修我就修,但老伴不敢,也就作罷。
靖奎的風光日子沒過上幾年。清華大學的理發(fā)室剛一解放,就連東西帶工人被沒收了,清華大學賠了靖奎一些錢,“600塊錢就沒我事了,這買賣就歸人家了?!倍搅?0年代末,公私合營,靖奎在地安門的店也沒了,也沒賠錢這一說了,只準了一個回店里做工的名額,靖奎讓老伴去了。一是老伴呆家里不夠生活;二是原來當掌柜,現(xiàn)在回去干活,工人的諷刺靖奎就受不了。
靖奎開始了走街串巷的剃頭生涯。過去的達官顯貴客戶從此就斷了線。靖奎好面子,城里都是熟人,怕寒磣,“當慣掌柜了,還下街給人干活去!”所以靖奎就上遠處,騎著自行車上馬甸、黃亭子,那時還都是村子,一個村一個村地走。但自個兒干也不行,“公家管你哪,比如我正干活呢,有人來查,干嗎的?拿照來。沒照就不行。得罰你,就得偷著摸著的?!本缚凶约旱膶Σ撸_始上人家里做活,“給姓張的做活,姓張的給引薦幾家,到姓李的家呢,又給引薦幾家,各戶引各戶,一共一百多家,我都做不過來?!弊鐾昊盍司蜕先思壹依锍燥?,公家就管不著了。日子久了,收入也不錯,那個時候老伴一個月掙30塊錢,靖奎好的時候能掙100塊。漸漸的,靖奎也想得開了,這行業(yè)在舊社會,是下賤,是不受人尊敬,是受人輕視,現(xiàn)在社會分工全一樣,你是工人我也是工人,你今天當官了,沒準明天下野了。國民黨當司令的,文化大革命一樣也跪著,你跟我一樣,有什么區(qū)別呀?靖奎從此只在城里頭做活了,“愛知道不知道吧?!北热绲聞匍T、安定門,這兒固定的老客戶就有200多家。
讓靖奎惦記的是房。地安門理發(fā)店被“合作”了沒給錢,靖奎沒管,“老伴摻和了,就沒我事兒了??赡欠磕兀俊本缚吡艘簧らT。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靖奎主動把地安門的房契上交了,那個時候不交不行,房管所后來把靖奎的房賣給了一個摩托車廠子。靖奎說不搬,老伴非要搬,有些街坊諷刺他,人家還住自己的房,你這房國家都收了,靖奎想,搬就搬唄,全家搬到了胡同雜院,沒想到就再也回不去了。
文革后落實政策,靖奎說,我還要房。找了房管所一年,沒人搭理,沒轍了,去領(lǐng)了600塊補償款。那個時候600塊錢還值錢,但靖奎現(xiàn)在想,100萬也不賣。那是什么地方?地安門大街呀!靖奎總記得地安門西邊那個樓,現(xiàn)在是銀行,那房子是他的。后來慢慢也就淡了,“也就瞎湊活吧,什么事都不想了。”
剃頭手藝的“老祖宗”
不管哪朝哪代,靖奎大爺守著一肚子剃頭經(jīng):這行業(yè),你瞅著沒什么。就跟那化妝的似的,這人要不好看,能給這人推得好看嘍。我們做活,這人顴骨高,就給他頭發(fā)留厚一點。那人歪腦袋,你不能再隨著歪,一邊頭發(fā)要厚一點,一邊頭發(fā)要薄一點,這腦型、臉譜一人一樣,做活細的就要把主顧記在心上,頭的樣子,長短大小全知道。但干我們這行的,很難,跟別的手藝不一樣,別的手藝能改,壞了就壞了,這剃頭,就補不上了,頭發(fā)已經(jīng)沒了你怎么補???說你一不留神,拉一口子,這可就拉流血了。靖大爺嘆道,難哪!就難在這地方!
靖大爺說自己已經(jīng)是剃頭這個行當?shù)摹袄献孀凇绷?,干理發(fā)的,能干到這歲數(shù),往上說,沒有,往下說,也沒有,“活他媽90多”。靖大爺十幾個徒弟,除了在農(nóng)村的那個女弟子,都死光了。做這行的,60多,甚至50多就都“回去”了。過去做活老吃半截飯,一頓飯得吃四五回: 來客人了,趕緊撂下,給人做活去。剛吃兩口,又來人了,又得撂下,身體吃虧了。另外老得站著。剃頭這行又沒有規(guī)矩,掙了錢吃喝嫖賭的多,太隨便,把身體都毀了。
只有靖大爺活過了這道坎。70多歲的時候,他還騎著自行車上門給人理發(fā)。摔了幾次,害怕了。到85了,有人送給他一輛三輪車,他就騎著三輪出門做活。只是后來花哨的美容美發(fā)多了,找他的年輕人就漸漸少了,全是上歲數(shù)的老主顧,“有病的呀,出不來的呀,上他們家給他們做去 。”再后來,老主顧們也都紛紛去了,靖大爺數(shù)著,20多年下來,“剃死”了四百多人?!坝袝r候一天就死仨倆的,下回我一去,哎,這人沒了。又上一家,又沒了?!?/p>
靖大爺?shù)睦现黝櫪?,有一個拉三輪的老張,孤老頭子,半身不遂。靖大爺一個月去兩趟,靖大爺說自己那時還年輕,只有80多,去了就給老張撮爐灰,搬煤炭。街坊說您這是理發(fā)呢,還是干活來呢?靖大爺說,他孤身一個人,你說怎么辦?都是老人,互相幫忙吧。靖大爺最生氣的是碰上有兒有女但不孝順的主兒,有一次也是一個半身不遂的老頭子,總著急,老人的兒子說甭理他,他裝丫?!拔宜麐屨鎰e扭。這叫什么兒子。我說你甭這樣,他能動他能裝這樣嗎?誰愿意裝?別介!你也有孩子?!本复鬆斶B勸帶罵。但碰上脾氣不好的,靖大爺也不敢言語。
靖大爺自己的頭發(fā)不再講究了,隨便上外邊剃短完事。他常常感嘆現(xiàn)在功夫差了。人民大會堂演戲,他一瞅那化妝就不行:青衣嘴唇抹得像個紫茄子似的,花臉比過去的三流角色都不如。自己這一行也不一樣了:解放后歸公家了,顧客說刮臉,不給刮。那洗頭哎,過去得坐那兒洗十幾分鐘,現(xiàn)在揉巴揉巴就完了,“這叫什么事?質(zhì)量全差了!各行各業(yè)都差了。”客人也變了,變得追求時髦。電視里流行頭上留幾根毛,有的顧客這兒也要留幾根毛,靖大爺就又勸上了:我說你留這有什么意思?人家是逗人笑,招人樂,要這怪型兒,你瞅瞅電視里,哪個首長留這個?
如今,靖大爺還是靠著自己的手藝生活,老伴去世了,又找了一后老伴。兒女們也全都退休了。靖大爺自己沒有退休金,有時兒子貼補點。但和早先下街做活一樣,靖大爺給人剃頭還是不爭價。隨便給。
靖大爺?shù)碾娪吧?/p>
靖大爺已經(jīng)不是第一回演電影了。十幾年前,靖大爺正做活呢,北影廠拍電影,問他會念書嗎?愿不愿意演電影,靖大爺說會念,愿意。他演輔仁大學的一個老師,給女學生們講《孟子》,靖大爺打小就讀《孟子》,演這個角色駕輕就熟。拍了一個禮拜,每天掙10塊錢,“那就不少了,還管飯?!敝皇蔷复鬆斨两褚矝]見過那個片子,也不知道電影叫什么名字。
拍電影《剃頭匠》的時候,靖大爺自己演自己,反而受老罪了,一拿來劇本他腦袋就疼了,本來以為像拍紀錄片似的,自己該干嗎干嗎,沒想到還得背臺詞。過去高高一摞書,提哪背哪,現(xiàn)在不行,老忘詞。他把詞寫在了手心上,夜里睡不著覺也在背臺詞。但有時臺詞記熟了,接詞又沒接上,因為對方?jīng)]有按本子念,靖大爺就生氣,你怎么亂改詞兒?他怕給導演找麻煩,鏡頭一照三回,他心里就起急了,責備自己,“哎約,怎么這樣,你挺大歲數(shù)了,就弄不了,就辦不到?”
電影開拍了一個多星期后,靖大爺有一天人特別木訥,劇組趕緊把他送進醫(yī)院檢查。晚上副導演回來了,說老爺子什么事情都沒有,就是壓力太大了,擔心演不好,擔心他的身體堅持不下來,把大家都擱這了。靖大爺心事太重,憋得受不了,一晚一晚睡不著覺,他的安眠藥是女兒在管,他開始從女兒那里偷了安眠藥吃了,兩三點吃了安眠藥,早上六點就起床,結(jié)果犯迷糊了。
靖大爺有自己的心思。 幫人我就幫好嘍,一幫到底。那么些人扔幾十萬怎么弄呢?這不害人嗎?有人跟他出主意,說你呀,裝病,給他泡一天有你一天錢,“我說他媽的這是人辦的嗎?”靖大爺老催著導演快點,哪怕質(zhì)量什么的次一點,他怕自己身體弄點病,“萬一要出點錯,您這錢就白花了,您找演員哪兒找這么合適的呀?”
靖大爺演的最后一場戲是片中的高潮。當時預備拍攝敬大爺安排好了自己后事的場面。哈斯朝魯正在布景,靖大爺?shù)呐畠号苓^來說,導演不好了,我爸不行了。哈斯朝魯沖進休息室,靖大爺正坐在沙發(fā)上哆嗦,臉煞白,渾身冒虛汗,哈斯朝魯嚇壞了,怕老人心臟病犯了,扶他躺下。靖大爺一動不動,劇組的人都進來了,滿屋子鴉雀無聲。過了一個多小時,靖大爺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哈斯朝魯要送他去醫(yī)院,靖大爺握著他的手說,導演,沒事,拍吧。哈斯朝魯為難,不拍吧,對于片子來說太遺憾了,拍吧,對老人太殘忍。靖大爺還是握著他的手,說,沒事,拍吧。不拍我怕就拍不成了。結(jié)果那場戲四五個鏡頭,改成了一個鏡頭,就讓靖大爺孤獨地坐著,看著自己的遺像就行了。鏡頭一共10秒,但是開機以后,哈斯朝魯很長很長時間不忍心喊停,最后喊停的時候,哈斯朝魯?shù)难蹨I不由自主嘩啦流下來?,F(xiàn)場的好多人都流下了眼淚。
《剃頭匠》原定拍40天,一個月就順利拍完了。靖大爺后來領(lǐng)了2萬多塊錢的片酬,心里頭很過意不去,“劇組里的這些人百分之百對我都好。人家對我這么好,我說我對你沒有什么好處?!?/p>
影片開始陸續(xù)在一些地方放映了。靖大爺出席了北大的首映式,他對自己的表演不是很滿意,認為片里的自己有點遲鈍,說話、動作也不怎么好。他要導演原諒他這一點,因為他沒干過這事,“要再拍,準比這好一點?!本复鬆斣僖粋€不滿意是這個片子里自己盡做活了,“這有什么呀,這沒意思!教育教育唄?!本复鬆斢X得還應(yīng)該在劇本里頭添這么個戲:“比如我做活去吧,有子女不孝順,應(yīng)該我勸子女們,對老家伙好一點?!?/p>
不過,哈斯朝魯對靖大爺?shù)谋硌葙澆唤^口,稱他是天才演員。比如片子里要拍敬大爺去給窩在家里的米大爺做活,要求表演拉開窗簾透氣的動作,結(jié)果靖大爺自己發(fā)揮上了,先說“你這屋里都什么味呀!”然后才自自然然地拉開了窗簾,效果出人意料。
都是一輩子
2007年1月9日下午,本刊記者找到了靖大爺住的那片胡同,大雜院里擠著太多的人家,實在摸不到方向,只好給靖大爺打了電話?!澳愕戎?,我來接你。”靖大爺拖著音喊著大聲。不一會,巷子里就出現(xiàn)了靖大爺?shù)纳碛埃y發(fā)透亮,腿腳穩(wěn)當,90多歲的人,看上去像70多歲的硬朗。這么些年,他基本沒住過醫(yī)院,沒怎么連累過兒女。
靖大爺如今和后老伴住在一間12平米的小屋里,與兒子和女兒是鄰居,三戶人總共三間半房子,大小都差不多,這些房子也是在別人的院子里搭出來的,只留了一線過道走人,還堆著三輪車、蜂窩煤,晾著大人小孩的衣服。正是入三九的第二天,北京白天的最高氣溫只有兩度,靖大爺?shù)奈堇锉任萃馀筒涣硕嗌佟N堇锉緛戆擦伺瘹?,但是沒有人添火,暖氣也就成了擺設(shè)。老人自己也沒燒爐子。靖大爺?shù)箾]覺得冷,中山裝外只套了件棉背心,有70多年煙齡的他有滋有味地吸著煙。小屋子里擺滿了老式的電器和家具,拾掇得很干凈,床單都是平平展展的。一張《剃頭匠》的海報貼在進門顯眼的地方,一盆蔥擱在窗沿上。
因為記者來,靖大爺打不了小牌了。他上午剛做了一個活,往北?!巴戎比サ摹!八麅合眿D來家找我來了,一個老頭子,半身不遂,說大爺您給我公公剃剃去吧,給我桌上扔了三塊錢?!奔依锏暮罄习椴辉敢饬?,說這么點錢你就給做了?靖大爺說,爭什么呀?爭這點錢管什么用,人家一時半會拿出不來,怎么辦呢?我去就去吧。
“沒錢要理,你說是不是?”靖大爺給記者沏上了茶,很細心地把泡好的茶葉專門撇出來,濾清的茶水倒在杯子里。
靖大爺每天遛著彎買份《北京晚報》,有人對老北京發(fā)言,靖大爺張嘴就數(shù)落:“哎喲,說北京這多少門那多少門,全他媽說錯了,不對,北京的城門是里九外七皇城四?!彼部措娨?,但是只看新聞和雜技,“這都實的。雜技團真功夫,剩下電視劇瞎掰的。咱們這盡假的不行?!鄙蠚q數(shù)了,靖大爺對兒女孝不孝順最關(guān)注,“恐怕你不愛聽,現(xiàn)在這年輕人我瞧不了。不孝順父母,你們還有良心嗎?”靖大爺對現(xiàn)在的社會風氣也頗有微詞,“現(xiàn)在壞人忒多了。我看報紙,搶100多塊錢就扎死人,現(xiàn)在這沒有人性??!”
靖大爺以自己一輩子的經(jīng)歷,總結(jié)出“哪個社會,都有興一部分人,滅一部分人”?!澳膫€社會都有奸細,哪個朝代都有壞人,當官的都一樣。比如貪污這事,不能夠賴黨不好,是個別的干部不好,你不能夠胡栽贓,是不是?”靖大爺?shù)胗浿律鐣暮茫骸澳隳眠@窮人來說,可以退休,過去誰管你?過去誰他媽一天老吃白面。這生活提高了,不是好處???”可是不一會,靖大爺又狡黠地笑了,實話實說自己講話不能虧心,學徒時代自個兒就開始享受了,有燒餅或炸油餅的,拿起來就吃。靖大爺總覺得,人這輩子,有好的時候也有不好的時候,不賴社會。他自有一套為人處事的道理:誰也甭自大,全是人,都是十個月懷胎,一樣;靖大爺對動物也平等:都是一世,有什么區(qū)別呀?人有繁殖,動物也繁殖。人有夫婦,動物也有夫婦。靖大爺勸人要想得開,這么大個國家,哪能都對每個人的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