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刀

史明磊

姥爺是貧苦人出身，最恨的是“為富不仁”四個字，做生意講究的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平日里也喜歡結(jié)交朋友，做些善事什么的，于街坊四鄰中口碑很好。

有一天姥爺打街上過，只見前面圍了一大群人，擠過去一看，只見正中間高挑著一塊白布，上書“賣藝葬夫”四個墨跡未干的大字，旗下一個身著縞素的女子手牽了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那女子雖是面帶戚苦，眉宇間卻透著一股英氣，不染半點風塵之色。人越聚越多，那女子抱拳施禮道：“諸位先生小姐太太，小女子行路至此，當家的不幸病故，財資耗盡，無計可施，出此下策，借貴寶地表演幾套不成器的小玩藝，望各位多多打賞，助我了葬夫心愿?！辈俚氖且豢诤颖鼻?。

那女子言罷，脫去外衣，露出一身藍色短靠，胸前的腰帶上明晃晃地插了一排紅纓飛刀，只見她凝神靜氣，忽地手一揚，眾人也沒看清怎么回事，一柄飛刀正中十米開外的靶心，刀柄兀自顫個不停。眾人正自驚愕，那女子更不說話，雙手連揮，六 柄飛刀劃空而過，圍著先前那把刀插成了一個梅花之形，四下里一片喝彩聲……小男孩拿了個小盆收錢，眾人紛紛打賞。只是那年頭兵荒馬亂的，窮人自然是囊中羞澀，富貴人家哪有心思管這份閑事？一圈下來，盆還見著底，那女子眉頭微皺，忽地一咬牙，喚那男孩過來，柔聲道：“娃，非是為娘的不疼你，乖，你可別亂動啊?！比缓筝p輕在他頭上放了個蘋果，含淚倒退走出十幾步去，略一遲疑，回頭就是一刀，再看蘋果，已是分作兩半落地。那男孩卻頗硬朗，眼睛并不眨一下，眾人轟天般叫好。姥爺暗挑大拇指，“好一位巾幗女杰，英雄落魄，英雄落魄啊……”姥爺分開人群，從懷中掏出一張剛剛收賬來的銀票，放在盆中。圍觀眾人莫不目瞪口呆。那女子一怔，拿起銀票，遞還姥爺，正色道：“萍水相逢，先生賞太重，恕小女子擔待不起?！崩褷敂[擺手道：“錢財是身外之物，我不是為你的刀法精湛，而是佩服你一介女流，拋頭露面，賣藝葬夫的高義，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讓我?guī)湍懔侠碜鸱虻暮笫掳??！?/p>

姥爺把那娘倆接到家中，好吃好喝招待了十幾天，那女子也不多言語，辦理完后事，便即告辭。臨走時，她拿出一柄飛刀遞給姥爺，道：“老哥哥，大恩不言謝，這把刀你收好，先夫在武林中倒還有些薄名，如果你以后遇到麻煩，請持這把刀到滄州李家去，姓李的但凡有一口人在，都會召之即來?！毖粤T，牽了那男孩的手，徑自出門去了。

彈指便是十年光陰。

姥爺一帆風順，妻賢子孝，諸事稱心。

不料天有不測風云，那年冬天，卻招來一場大禍。大舅押著一批從天津販運的貨物，行至膠州地界，被一伙土匪劫了。他們把大舅扣作人質(zhì)，砍掉大舅的一節(jié)小指派人送來通知姥爺去贖。

他們顯然過高估計了姥爺?shù)慕?jīng)濟實力，來了個獅子大張口。事實上，即使變賣所有的家產(chǎn)也湊不齊。求助官府？當時中國亂成一鍋粥，各地行政如同虛設(shè)，再說衙門中也多是酒囊飯袋，搞不好，大舅性命只怕難保。一家人正自心焦，姥姥忽地想起那把飛刀：“李家，找李家去！”

李家還在嗎？即使在，又當真會為了十年前的一句話挺身而出嗎？便是出頭，是否有能力消解了這場災(zāi)難呢？姥爺在燈光下反復撫摩著這把刀子，沉思良久，最后下定了決心，他叫來了二兒：“拿好這把刀，去滄州找李家?！?/p>

后來的故事是這樣的，二舅趕到滄州，果真見到了那個婦人。那婦人說：“我年齡大了，手腳不利索了，讓鎖兒跟你去吧?！辨i兒就是當初的那個小男孩。

鎖兒在那個小縣城里埋伏了兩天兩夜，最后在一家妓院門口堵住了那個匪首。鎖兒一報字號，那人說：“原來是滄州李家的，我原該給個面子，只是這一大筆錢夠我和兄弟們下半輩子吃喝的，你讓我怎么辦？”鎖兒在漫天飛雪中背對著那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黯然嘆了口氣，道：“也難怪，李家飛刀有很多年沒有在江湖上出現(xiàn)了，疏遠了道上的朋友，想不到連辦一點小事都這么難?！毖粤T，轉(zhuǎn)身，出手，三刀！一刀連著皮帽掀去了那人的一層頭發(fā)，兩刀齊齊削去了兩只耳朵，三簇紅纓像三團火焰在夜色中隨風飄揚……

李家的人終于把那柄飛刀收走了。

姥姥對我說，那樣的一把飛刀，用任何代價換都值得。

老年人的話，你總不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