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顯
兵部尚書徐俊生因為犯了通敵罪被押赴市曹斬首,他的家屬被判官賣為婢為奴,所賣的錢收歸國庫。徐俊生的女兒端娘才貌雙全,在京城名聲很響,有些青樓出了好大價錢要買去當搖錢樹。但此事被吏部侍郎張經(jīng)業(yè)得知,他說,其父無行,子女何辜?豈能讓端娘沉落煙花?張經(jīng)業(yè)是個清官,從來不搞拉攏關(guān)系這一套,為救端娘,他破例搬請了老恩師——當朝宰相呂大人出面,總算保住了端娘,把她帶回府中收養(yǎng)。
端娘對張侍郎感激涕零。張大人說,我與你父親同朝為官,案子歸案子,人情總還是該有的吧。我家中無女兒,只拿你當女兒養(yǎng)了。這越發(fā)讓端娘覺得自己遇上了救命的菩薩!
端娘到了出嫁的年齡,張大人把她叫到跟前,說:“老夫此生唯有一大心病,就是犬子張祥。老夫想,如果端娘能屈嫁祥兒,則你即是我家恩人;如果不愿意,老夫不日為你擇選佳婿,當女兒嫁出。何去何從,由端娘自主,老夫決不難為你?!?/p>
這讓端娘好不為難。因為張祥是個癡呆,見了人兩眼發(fā)直,口角流涎,跟這樣的人過一生?可是她又一轉(zhuǎn)念,如果不是張大人,她現(xiàn)在淪落風塵,自己受辱事小,污了爹爹的名聲就是最大的不孝!她一直不相信爹爹會是私通敵國的奸臣!權(quán)衡再三,端娘答應(yīng)嫁給張祥,此言一出,張大人竟給端娘行了叩拜大禮!
月夜逢知音
端娘與張祥成婚后,居住在張府后宅的小園中。她經(jīng)常不帶丫環(huán),獨自在小園散步,吟風弄月,寫些詩詞打發(fā)時光。
這天夜晚,端娘倚著欄桿,面對如水的月色,想起自己的身世,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悲涼之感,觸景傷情,不由信口吟出兩句詩來:“暗香凝翠袖,冷月洗梧桐。”吟到這里,覺得沒有理想的下句,她又不愿意回去受“丈夫”張祥的糾纏,就獨自對著月色反復吟誦。
突然,樹叢中傳出一個男子輕微的聲音,那聲音十分好聽,為端娘接了下句:“誰弄清風起,狂書寫亂螢?!倍四飮樍艘惶?,四處張望,這張府花園,四處高墻,外有更夫巡守,哪里會有人進得來呢?可是,那聲音、那詩句聽得清楚,記得真真實實……端娘頭皮發(fā)炸,一轉(zhuǎn)身,便回了屋。這時,張祥醒來,又與她胡攪蠻纏了,被她斥了一頓,才老實地睡下。端娘又一陣難過,嫁了這么個人事不知的活寶,拜堂三年了,她依然是女兒之身。恰值兩廣鬧荒災(zāi),公爹奉旨到那邊做官,久不回來,端娘沒了袒護,婆婆經(jīng)常指桑罵槐,還動不動教唆兒子對她動家法……
端娘再也無法入睡,剛才是夢還是真的?好一個“狂書寫亂螢”!她把詩句反復吟詠,心里不覺泛起一股暖流。那男子如此溫文爾雅,肯定不是入園盜竊的賊徒,大概是走迷了路,進園中躲避野獸或者強人的落難書生?
第二天白天,端娘特意跨過欄桿,到那幾叢樹中搜索了好久。如果有人來過,至少應(yīng)當留下腳印,可是,樹叢中連一棵草都沒有被踩倒,這是怎么回事?
到了夜晚,端娘服侍張祥睡下,又讓丫環(huán)休息。她來到園中,對著夜空再次吟誦詩的前兩句。剛讀過兩遍,就聽樹叢中“噗哧”一聲笑將出來,還是那男子的聲音:“怎么回事,短短十個字,就記不???少爺癡呆,把少夫人也傳染了?”
端娘此時一點恐懼感都沒有,她低聲喝道:“什么人?深更半夜與女子說話,還懂規(guī)矩不懂了?”這一喝,那聲音頓時沒了。端娘有些后悔,不該喝斥人家,無論那男子是什么人,她都愿意與對方哪怕是說幾句話也好。
端娘平靜地說:“這位公子,可敢與奴家見上一面?”
“那好,你回房中,我在走廊上拜見?!?/p>
“那會驚動別人的?!?/p>
“你只管回去就是?!?/p>
端娘回到房中坐下。本來夜色如漆,卻清楚地看見窗外站著一位很有風度的俊美書生,沖她行禮呢。端娘悄聲問:“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張經(jīng)業(yè)?!?/p>
端娘微微紅了紅臉:“公子不要取笑奴家,那是公爹的名字呢?!?/p>
“在下不入室,是怕嚇著少夫人。實不相瞞,在下是鬼,是冤死鬼,我才是真正的張經(jīng)業(yè),是被你公爹胡敬文害死的……”那冤鬼緩緩地講了一段讓端娘心驚肉跳的故事。
喪心病狂的謀殺
二十年前,巢湖有個叫胡敬文的秀才,書讀得很苦,可就是屢試屢敗,連個舉人也沒考上。父母對他很失望,他自己也覺無奈。這年秋天,他落榜后往家走,遇見一個叫張經(jīng)業(yè)的流浪乞丐,嶺南人氏,有秀才功名,只因為家鄉(xiāng)瘟疫流行,村里人都死光了,剩他孤身一人,流落到北方……胡敬文請張經(jīng)業(yè)吃了一頓飯,發(fā)現(xiàn)他才思敏捷,文章勝自己一大截,就很羨慕。提議道:“論起來,你小我三歲,如不嫌棄,就請到我家居住如何?”
就這樣,張經(jīng)業(yè)到了胡敬文家。他時常點撥胡兄文章,但胡敬文這人,嘴皮子功夫了得,可做起八股文,就是不上路。后來,好不容易在張經(jīng)業(yè)的幫助下,胡敬文中了舉。胡敬文三十歲這年,二人相攜去京城考試。胡敬文把張經(jīng)業(yè)帶到一個住處,兩人約定,集中精力備考,不與任何人來往。答完卷,兩人回到住處,張經(jīng)業(yè)滿臉喜色,說想不到這次題目正適合他做!把所寫的文章一字不漏地默抄出來,胡敬文一看,也稱贊不已,他買了酒菜,請張經(jīng)業(yè)在小園里飲酒,誰知他在張的酒中下了毒,把張毒死后,推進一口深井里……原來,這是胡敬文早就計劃好了的陰謀,這住處其實是胡敬文花錢買下的房宅,事后,他找人把井填死。果然,發(fā)榜后,張經(jīng)業(yè)金榜高中!從此,胡敬文被他父母謊稱暴病而死,胡妻改嫁,他父母北遷,再不與鄉(xiāng)里人通往來。胡敬文就頂冒張經(jīng)業(yè)的名字當了官,再娶妻生子,一步步做到二品大員……
“你說的都是真的?”端娘不敢相信。
“此事連你婆婆都不知情?!痹┕韲@了口氣,“看到了嗎,左右房中的丫環(huán)還有你身邊那呆子,為什么連動都不動,那是我法力所在,我就是與你說到天明,也再無第二人知曉?!?/p>
端娘問:“那我爹爹他……也是與老賊有關(guān)?”
“別叫他老賊,”冤鬼道,“他與我只是個人冤仇,跟你無關(guān)。你父親的冤案是因為他名聲太大,引起了皇上的猜疑,功高蓋主沒有好下場,古來如此?!痹┕硖ь^看了看天色,“只是你公爹給你找了這么個丈夫,也不知是善是惡?我該回去了。少夫人如不怕我,在下愿意夜夜與你談?wù)撛娢?,我也孤獨得很哪?!闭f罷,一轉(zhuǎn)身,不見了。
人鬼顛倒的世界
這一天,端娘心神不定,她讀了許多書,哪知道世事如此險惡!她想為冤鬼做點什么。到了晚上,端娘又去欄桿處吟那幾句詩,話音未落,冤鬼又出現(xiàn)了:“感謝少夫人信任,張經(jīng)業(yè)雖死無憾了。”
端娘含羞道:“你就叫我小字端娘吧,反正你肯定知道了?!迸f時,女人的小字除父母外是不告訴別人的,但這冤鬼有了道行,豈有不知道之理。
端娘讓冤鬼隨她回房中坐。冤鬼道:“就隔著窗戶也一樣的,我陰氣太重,對端娘不利。”
敬重、憐憫交織在一起,端娘已愛上了這個男人。她忘情地說:“端娘如果有幸變成鬼魂,情愿伴君于地下。”
“傻話?!痹┕淼?,“死一個都冤枉透了,還要再搭上一個,難道善良人全該苦命不成?!?/p>
兩個人越說越投機,只恨夜短。反正端娘沒事做,只當病了,白天昏睡,夜里與冤鬼談心。冤鬼始終不肯越門檻一步,這讓端娘更加敬重愛慕。
張大人完成使命,回來了。向夫人問及兒子兒媳的近況,得知端娘生病,便親自去探視。呆兒子拿著一只貨郎鼓,搖著滿走廊瘋跑。公爹進入端娘的臥室,兒媳并不像往日那樣出來迎接,而是端坐床上不動,兩眼發(fā)直,呆呆地逼視著張大人。
丫環(huán)們知趣地退出去。
這時,端娘伸出二指,指著張大人的臉說:“胡敬文,你官兒做得快活煞!張某何辜,毒死不算,還被葬身深井,冰冷難耐!你做的事就真以為世人不知了嗎,張某他日跟皇上喊冤去,滅你九族,你信不信?”
“你……”張大人語無倫次了,“你當真是經(jīng)業(yè)張賢弟?”
“你還認得賢弟?你只認得前程!”端娘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哎呀賢弟!”張大人跪在了地下,“怪愚兄一念之差,頓生歹意。這些年為官,一直兢兢業(yè)業(yè),怕的是污了賢弟名聲,一錯再錯。如今罪已鑄成,賢弟說怎么辦,愚兄任憑發(fā)落?!?/p>
“你必須勤奮為官,不得讓百姓失望?!?/p>
“是。胡某還要于密室設(shè)賢弟靈位,夜夜焚香,保佑賢弟早日超脫。來世胡某為犬為馬,以報效賢弟之萬一?!?/p>
“那你好自為之吧?!?/p>
說話間端娘往后一仰,倒在床上。轉(zhuǎn)眼醒來,驚問:“公爹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媳婦有失遠迎……”
張經(jīng)業(yè)擺擺手:“你病了,我不忍驚動?!闭f了幾句,見端娘確實不知剛才發(fā)生的事,張大人就放心地起身回去了。
這都是冤鬼讓端娘裝出來的。端娘徹底證實了她這位公爹確實是殺友奪官的卑鄙小人胡敬文,她對這虛偽的公爹恨到了極點!
比翼何處飛
夜里,冤鬼又來了,白天的事他全知道。
“你要如何處置他?!倍四飭枺澳憧梢愿嬖V我那口井的所在,那里有證據(jù),我替你告狀,皇上我也不怕?!?/p>
“不必?!痹┕碚f,“我想通了。憑心而論,胡某為官,不但清正廉潔,更重要的是他辦法多,能干,換上我張經(jīng)業(yè),絕對不如他??磥硪晕恼氯∈?,弊端良多呀。為蕓蕓眾生受益,何惜我區(qū)區(qū)一命?所以我非但不恨他,還有些敬重?!?/p>
“這么壞的人,你還敬重他?”端娘真不理解。
“朝堂上那些高視闊步甚至名垂青史的,你以為個個都高尚嗎?”冤鬼哈哈大笑,“做了這些年的孤魂野鬼,我等于讀了另一種書,在陽間讀不到的書。我什么都看透了?!?/p>
端娘被冤鬼的高尚情懷所折服:“大家都在罵‘當面是人,背后是鬼,豈不知人反而大不如鬼呢。端娘決定以身心相許,萬死不悔?!?/p>
“你真的愛我?”冤鬼問。
“端娘已經(jīng)說過多少遍了。你如果不要我,我明天就懸梁自盡,到那邊去陪伴你。”
“那好。三天后午時,你可……”
三天后,張經(jīng)業(yè)大人在密室里為冤死的“賢弟”燒完香,忽然覺得應(yīng)當?shù)絻合蹦沁吙纯此『昧藳]有。老頭子真把兒媳當做女兒看了,再說,讓她陪伴他那樣的兒子,張經(jīng)業(yè)也總覺得內(nèi)疚。他一直盼望奇跡出現(xiàn),所以,不斷地請名醫(yī),怎奈不見好轉(zhuǎn)。
穿過曲廊,遠遠地望見他那寶貝兒子,提著個紙燈籠,連喊著:“爹,給你玩?!边吪苓^來,腳下一絆,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在碎石鋪就的小路上,登時斷了氣!
張經(jīng)業(yè)魂飛天外,沒有了兒子,他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啊。當即抱著尸體放聲大哭。端娘聞聲奔出房來,驚喜道:“爹爹不必憂傷,兒媳能讓他起死回生,正盼望他摔這一跤呢?!?/p>
“賢媳休要寬慰老夫,人死豈能復生?!?/p>
“不同之病,當用非凡之醫(yī)。”端娘道,“找人將他抬到床上,我自有辦法?!?/p>
張經(jīng)業(yè)狐疑著叫人把張祥的尸體抬到床上。端娘拿汗巾捂住尸體鼻孔,說她用的是窒息通竅法,張祥再活轉(zhuǎn),就是個正常人啦。
不多時,床上的張祥伸個懶腰,說:“好睡,好睡?!比缓蠛Χ荆坝袆谀镒永??!?一瞅那眼神兒,分明是正常人!
張大人目瞪口呆,簡直是神仙下凡,治好了他的兒子!然而,張祥對他卻視而不見。端娘輕聲道:“公爹先請回,他還需靜養(yǎng)些時日,期間,只能探視,卻不能告訴他您與婆母的身份。否則前功盡棄?!?/p>
公子神奇地“復活”,張府喜氣洋洋。老爺、太太每天來看望,雖然沒叫得一聲爹娘,但看見嬌兒容貌清秀了許多,與兒媳吟誦唱和,一派儒雅之相,高興得直給端娘作揖,端娘真的對他張家有再造之德啊。
過了幾天,端娘對公爹說,張祥還剩最后一劫,需要他夫婦親自叩拜九座廟宇。大人說,那就派人抬轎子送你們。端娘正色道,哪有這么拜神佛的,必須夫婦徒步獨去,方顯其誠。說罷,與張祥攜手出門,再也沒有回來。
張經(jīng)業(yè)畢竟是滿腹經(jīng)綸之人,越想這兒子變得怪異,世上怎么可能有這么神的事?他進入端娘的臥室,見桌上有書信一封,抽出,嚇得他毛發(fā)直豎:紙上赫然是張經(jīng)業(yè)生前的筆跡,那份當年答卷,一字不爽地抄錄于上,最后是四句俚語:“你為卿相,我得端娘,一條苦命,兩不欠賬!”
夫人惦記兒子兒媳,問老爺是不是派人找一找?老爺長嘆一聲說:“我家失德,理當絕后。老夫昨夜夢神人告訴,兒子隨他去,若找得回,必定夭折,別白費心思了?!?/p>